專輯封面中的女孩,身穿一襲紅色大衣,以堅定眼神直視著鏡頭,看似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熙熙攘攘的台北街頭,一位散發著氣場的女生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踩著強烈風格的皮草襪套,頸上配戴著份量感的金屬飾品,頭上頂著標誌性的黑帽,指尖夾著香菸,步伐輕快而自信。帽簷下的輪廓十分眼熟,但記憶一時模糊,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街頭那位瀟灑女子就是專輯封面上的人物,顛覆了我單憑專輯封面上的日系印象。
那位街頭女子就是今年獨立音樂圈人稱「台版泰勒絲」的 Niki(本人說這個title太褒了)。她在分手兩週內將尚未說出口的話,用一隻三千塊的麥克風,宅錄成一張「回應前任冷暴力」的專輯——《傲慢與偏見 Pride and Prejudice》。
《傲慢與偏見 Pride and Prejudice》以西洋流行曲式為基調,直抒現代感情議題,其直率歌詞與生動情緒張力,驚艷不少聽眾。隨著樂評人小樹在社群平台上發表了對 Niki 的讚賞,專輯也快速登上 StreetVoice 排行榜。
訪問當天,身穿一襲紅色皮衣的女子帶著一罐已開封的啤酒走進辦公室。在這場訪問前,她特地去髮廊做頭髮,甚至準備了兩套衣服前來拍攝。談到創作動機,Niki 眉頭輕蹙,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說道:「我沒有想要罵前任,寫歌只是我抒發的方式。」她挺直了原先微彎的肩膀,雙眼直視著我,堅定補充道:「我也沒有帶著特別目的去寫歌,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對 Niki 而言,創作如一本隨著生活自然流淌的日記,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單純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從高中躲在廁所寫歌開始,到 2019 年推出首張專輯《Late Therapies》,再到近日(12/27)發行姐妹 EP《理性與感性 Sense and Sensibility》,至今已累積五張專輯及八張 EP。作品主題大多描寫成長經歷、幼年創傷、交往關係、自我探索,以及出社會的迷茫。她甚至為家中狗狗寫了一首歌——〈Puppy’s Song〉,紀錄愛寵成為家庭成員的過程。
這幾本厚重的日記承載著多年來的內心掙扎與創傷,儘管他人無法理解以創作抒發心情的行為,又或是覺得無聊、幼稚,她也不願成為把心情藏起來、戴著虛假面具的大人。
創作過程中,她甚至沒有想過將作品當成出名的工具。過去作品發行時,她僅在尚未有 reels 功能的 Instagram 上,用整整八分鐘詳細闡述專輯概念。直到《傲慢與偏見 Pride and Prejudice》製作結束,她開始嘗試以作品與他人建立連結,在信義區舉著宣傳標語「我做了張專輯給前任」,這是 Niki 第一次正式向外界介紹自己的作品。
網路上關於她的資訊不多,起初只能透過社群媒體想像其輪廓。瀏覽著 Niki 的 Instagram,照片背景清一色為異國景色,她身上所散發的氣質卻毫不違和融入各個街角。
或許是成長過程曾待過許多地方,自幼在香港長大,高中返台生活,大學畢業後去英國讀碩士。香港、台灣、英國,這三個地方,既是異國也是家鄉。過去跨越天際線的生活,「移動」也許都已成為習慣。在環境轉變下,內心渴求的「家」、「安穩」、「停留」一次次被寫進歌裡。
在人生旅程中,她曾找到幾處安穩之地,但隨著關係破碎,承諾也化為泡影。當情緒如浪濤般席捲而來之際,她決定不再重蹈覆徹;不再依賴酒精與夜生活來麻痺自己,選擇將當下的真實情感轉化為創作,也是留給這段「過去式」的最後紀念。「夠了,謝謝你的靈感,你跟它都是我最驕傲的創作跟回憶。」
相較於豪放又辛辣的作品風格,Niki 本人是個內向人,「我超緊張的,我昨天沒有吃晚餐,做頭髮過程喝了一罐啤酒、一罐調酒⋯⋯」攝取酒精後的她依舊難掩緊張神色,但在酒精催化下,她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Q:想先跟 Niki 聊聊個人背景與想法!想問你平常都聽什麼音樂?你覺得自己的創作有受喜歡的音樂人影響嗎?
基本上不太挑,除非是 death metal 之類的。但我的本命是 Taylor Swift,我小時候有寫過一封信給 Taylor Swift,她有回覆我。因為這件事受到她的啟發,開始寫歌。但我也有受到我媽喜歡的音樂影響,像是 ABBA、Bee Gees,又結合 Taylor Swift、Carrie Underwood 等鄉村類型的歌手,其中有些元素被放進我的作品裡。
Q:你的 IG 名字是 Unicorn,專輯內寫給自己的歌也以獨角獸取名,為什麼會將自己形容成「獨角獸」?
現在很多人會把獨角獸當成純真或善良的象徵,但對我來說,獨角獸就像是小時候會覺得聖誕老公公是真的,長大之後發現它不是真的,但我會相信獨角獸表達的信念。在步入社會的同時,也可以記得自己最初的樣子。我不會為了社會化,把獨角獸那面或內心真誠的部分丟掉,但我知道很多人會這麼做。
社會化是必然的,大家都要生存。但我看到朋友社會化的「表面」變成了他本人。明明我們小時候一起唾棄這種大人,但是我們卻變成了那種大人,我會覺得有點可惜。
Q:你從小在香港長大,作品中也會提到香港,這片土地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這個就有點難過了(喝口酒),對我來說香港是擁有「完整的家」印象的地方,也是我唯一看過我爸媽在一起的地方,很多家裡的開心回憶,都是在香港發生的。加上小時候在這塊土地上長大,停留在這裡的想法、想像或時間,都比較純真。我每次回去的心態都是:「不管我再怎麼社會化,或是在台灣發生這麼多 shit,回到這個避風港,就像是淨化心靈的感覺。」
Q:你去過很多國家,包括曾在英國留學。想聊一些關於你旅行的方式或是意義,會希望從旅途中獲得什麼嗎?
我喜歡在不同地方,感受到不同人情味的互動。我也喜歡把不同國家的元素或想法帶回來。比如我現在的早餐就是「法國人 3C 早餐」煙配咖啡配可頌,以及義大利最有名的精神「dolce far niente(活在當下)」。
除此之外,我很喜歡中東、尼泊爾的生活精神。在台灣,你活著是為了賺錢、生活,可是他們「活著是為了要活著」,為了吃飯而很努力活著。在那邊看不到社會複雜化的東西,你反而會省思「是不是真的需要這麼多?」物質也好,或填滿時間的事情也好。在不同國家觀察這些事情,把能夠實踐的理想、理念帶回來。
Q:在其他專訪中,你提到「寫歌一開始是為了抒發戀愛的苦樂,因此覺得自己的創作很私人,不太願意跟身邊的人分享」,是什麼契機讓你決定將作品展現在大眾眼前?
從技術面上來說,這是第一張有混音的專輯,唱法跟編曲上的成熟度及完整度也都比較高,比較搬得上檯面。以前的專輯,講難聽一點就是寫爽的(笑)。另一方面,我覺得一定會有聽眾對其中一首歌有共鳴,我希望可以被更多人聽見,所以我才會去信義區舉牌宣傳。以創作者的身份來說,不能再只是為了自己而寫,我希望我的故事也可以讓別人想到自己的故事。
Q:把自己的創作分享給大家的過程,你會覺得赤裸嗎?
專輯上架時,我嚇一跳。第一個想法是「接下來要怎麼辦?」《傲慢與偏見》的男主角,跟我們的共同朋友,大家都一直在關注這件事,我也有這方面的顧慮。但我覺得你給我什麼食材,我就會煮什麼料理。這是我抒發的方式,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是你的事。只要能打動一個人,對我來說就是成功,赤裸的話我倒也覺得還好了。
Q:你的創作狀態是比較隨性的嗎?還是有時候也會想要空一段時間專心創作?
如果有靈感或隨機事件發生時,半小時就能寫完一首歌。但如果要我靜下來寫歌,有一個 session、一個 jamming,或一個 full band,我可能沒有辦法。我喜歡躺在自己的床上喝著高粱,拿著雪球麥克風,在那邊刷刷刷,這樣我比較自在,錄下來的情緒也比較真實。
Q:在《未來進行式》節目中有說到,從國中時跟楊子平一起彈唱,包括寫信給 Taylor,都算是在你很年輕的階段。那時候你是有想要朝 singer-songwriter 這個方向走的嗎?
在國中時期,我跟楊子平一起坐在樓梯間拿沒調弦的吉他亂刷,他那時候就想要走音樂這條路,所以他去讀台藝大,但我到高中熱音社才慢慢接觸到寫歌。其實我們有三四年沒有聯絡,是大學突然問要不要寫歌,再重新連絡上。我們都有看見彼此的辛苦跟成長,也希望我跟他的合作能繼續下去。
Q:《傲慢與偏見 Pride and Prejudice》中收錄的歌曲大多是在悲傷五階段的哪個階段寫出來的?(悲傷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
在寫歌的兩週內,五階段都有經歷到。其實專輯曲目安排是照時間順序排的,像「否認」這件事情就是:「誰會為了你寫歌?」 還真的是第一首〈Who Would’ve Written a Song for You〉。從〈For You〉,到有一天〈You’d Be Thinking About Me〉是憤怒、討價還價的情緒。〈All I Ever Wanted〉從沮喪到漸漸接受。其他像是〈To His Future Wife〉、〈Pathetic Song-Writing Bitch〉都是接受這段感情結束的方式。
Q:專輯最後一首歌〈1227〉,可說是貫穿整段感情又或是前後呼應的一首歌曲,從起初的定情版本,到後來改詞為過去式。可以談談處理這首歌的心路歷程嗎?為什麼最後決定將它收錄在新專輯中?
剛開始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就說:「你都寫給前任那麼多專輯,為什麼我都沒有歌?」當時熱戀期,我就寫了〈1227〉送他。
其實《傲慢與偏見》原本沒有要放〈1227〉當結尾,但我很老派,寫故事或是寫歌我會想要有個句點,有始有終對我來說是做事的方式。所以我修改了歌詞,「原本我想要跟你去義大利城市」變成「我現在因為你去了,所以我恨義大利城市」跟一些文法上的改變。
專輯內第 15 首的〈1227〉,是我一個人在家 one take 到底,將當下的情緒記錄下來。歌曲上架後,我也沒有再去聽。但我知道男主角會聽,所以我把它放進去,讓你知道我要說再見了。夠了,謝謝你的靈感。
Q:延續《傲慢與偏見 Pride and Prejudice》的故事,Niki 也於近日(12/27)發行姐妹 EP《理性與感性 Sense and Sensibility》,新 EP 有在原先預期發行的計畫中嗎?分別以什麼角度來看待這兩張有關連性的作品?
原本想說《傲慢與偏見》就是結束,後來發現有些話沒有說完。《傲慢與偏見》比較像是我在講故事,為什麼發生這麼多事?《理性與感性》是在接受這段感情結束後,重新審視自己的心態與想法。
但我覺得「接受結束」跟「接受自己已經放下」是兩回事,「我放下了我們」是《傲慢與偏見》,但「我放下了我對你的憧憬」是《理性與感性》。
Q:你的作品中談論到不少關於「性別」的詞彙,例如:〈For You〉寫到了「父權主義」、〈You Know Better Than That〉寫到了「仇女」,這讓我很有興趣。可以談談「性別」在這段戀愛關係中,讓你萌生這些念頭的時刻嗎?
我覺得亞洲社會的父權意識還是滿龐大的。會寫到這麼多父權主義,一方面是前任拿薪水跟工作地位,以上對下的方式對待我,他不尊重我的音樂,他覺得音樂沒有用。那時候他住在我家,甚至我媽在他腳邊打掃,他都無動於衷,他習慣被別人照顧,不太會尊重人。
他覺得身為一個男人,他想要完成社會對他的期待,但這個期待是他給自己的,沒有人給他這樣的壓力。
Q:聽完《理性與感性 Sense and Sensibility》後,比起上張專輯不只著重在男主角上,更像是總結這段期間對感情洞察及自我反思。在創作過程中,有什麼新的體悟嗎?
在創作過程中,確實會一直回去聽《傲慢與偏見》,我也有重新反思歌詞,但是深思完覺得:「欸好像真的不是我的錯。」
在《傲慢與偏見》的狀態裡,我可能一直糾結在修一個對方已經不想要修的東西。但到了《理性與感性》我才理解到,當有一個人要放棄時,其實那不是另個人單方面可以撐著,或維持的選擇,並接受這段感情的結束。
Q:上張作品標題為「用專輯回應前任的冷暴力」,你會將《理性與感性 Sense and Sensibility》設下什麼樣的標題?
我覺得《理性與感性》的標題會比較接近速食愛情或是科技,我可能會寫個「快時尚的愛情」。現在伴侶汰換率這麼高,大家都覺得可以再換。但我覺得感情是你選定一個人,然後 make it work,而不是這個人壞了,你就把他丟掉,我會想要守護自己想守護的東西。
Q:新 EP 內有一首關於交友軟體的歌〈Swipe Swipe Swipe〉,你是從何處觀察到這個現象 ?
我特地為了寫這首歌下載交友軟體,觀察上面的人在幹嘛,滑完就覺得好無趣喔。開場白都是寒暄「嗨」、「你是哪裡人?」、「你做什麼的?」 過沒多久就會問要不要出來喝酒,我想說我又不認識你。
我覺得開放沒有錯,但我覺得「用什麼樣的管道認識人,就會很有機率用相同方式失去一個人」。就算把興趣、最好的一面放在上面,或聊得再怎麼細節,也不代表真的認識這個人,終究還是要面對面,深度了解才會知道彼此適不適合當朋友,甚至是伴侶。
Q:接下來想要先發表新作品,還是會想要先開始挑戰演出?腦中想像的演出畫面是什麼樣子?
我想要先挑戰演出,歌再怎麼好聽,那是 production 的問題,可是要怎麼將渲染力打到觀眾臉上,我覺得是另外一回事。但做歌這件事情不能逼,我很執著於要把真實事件寫成歌,有遇到靈感再寫。
腦中的演出畫面後面有個 Full Band,楊子平會彈吉他,我會帶著監聽,拿著麥克風唱〈For You〉,大家就在台下吶喊。
Q:你說過希望能透過自己的作品與面臨類似經歷的人建立聯繫,並提供一個理解及療癒的空間。你會想對正處於這個狀態的人說些什麼?
不管在工作、感情上,很少人在初期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每個人都是要經過時間、經驗,慢慢了解自己不要什麼,這就是成長。我覺得先試著接受自己已經失敗了、這段感情失敗了,再來思考當初怎麼樣做會更好,將這些東西整理起來,變成下一段感情的養分。過程中,你也會慢慢找到自己的理想。
*後記:
在節氣轉至小雪的 11 月底,我們踩著城市走上頂樓,Niki 露出手臂上那朵盛開的洋紫荊,洋紫荊象徵著優雅與力量。我想,對創作者而言,最優雅的力量或許就是以作品回擊惡意吧?這或許也對應著她回應世界的方式——真誠且堅定。
攝影/周妤 @amyamyan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