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3・吹專訪

【吹專訪】wannasleep談《且且》:如果《裸雀》是我想給人家的第一印象,《且且》就是我不想被人看到的裡面。

發專輯、得獎、成名、自己開公司;​​交女朋友、分手、喝了很多酒、也吃了很多藥。自 《裸雀》後的這三年是 wannasleep 人生中最動盪的一段日子,細數種種,年少成名的他這樣概括:「感覺以前活得比較簡單一點。」

在新專輯《且且》發行前,wannasleep 及所屬廠牌「夜間限定」舉辦了兩場試聽會,僅開放數十位歌迷搶先踏足他的內心世界,開始前外頭就已出現排隊人龍。場內展示了 wannasleep 的日記片段、新歌歌詞,且禁止錄音、錄影,都讓這次的聆聽體驗更加私人。雖然 wannasleep 並未親自獻唱,也未對歌曲多做介紹,只是當起 DJ 一首接一首地播放新歌,但現場依然有不少人深有共鳴而落淚。

《且且》是「且戰且走」,但這算不上是太勵志的故事。他從不諱言自身長期不穩定、甚至經常需要依靠酒精和藥物維繫的身心狀態,只不過從巔峰到谷底、在亢奮和焦慮之間,精神上每次劇烈地拔河,都讓他更接近現在這個嶄新的自己。

《裸雀》馥郁的酒香狂傲,是饒舌新秀初露的鋒芒,冷冽而懾人;然而到了《且且》,這把甫出鞘的利刃被用以自剖,即使聽感上更平易近人了,但深究情感核心卻是自虐般地劃開結痂,將血淋淋的心臟雙手奉上。如今 wannasleep 發了新作、戒了藥,同時告別過去,他自陳:「如果《裸雀》是我想給人家的第一印象,《且且》就是我不想被人看到的、我的裡面。」

「還有很多人需要我⋯⋯」

在這次專訪前,我回顧了之前在《裸雀》時期的某次訪談,那時 wannasleep 曾告訴我「下一張應該會做很不一樣的專輯」。當我再度提起此事,他坦言:「滿不一樣的吧?但我當時也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不一樣。」

不只在歌詞和唱功上有所長進,《且且》更傾向以 band sound 為底,大量採用真實的樂器聲響,例如新版〈情書〉就是基於「簡單生活節」的現場演出版本,再經過多方嘗試而做出的改編。但我很討厭〈情書〉這首歌,」wannasleep 突然話鋒一轉:「這是我整張專輯最討厭的一首,生理討厭。」他更加碼自曝,上一張專輯裡最討厭的歌是〈槍擊要犯〉:「離我現在狀態太遠的歌,我會下意識地不喜歡。」

討厭〈情書〉卻還是坦然地將其收錄,只為了完整專輯全貌:「〈情書〉是發生在這三年內的事情,而且算是這三年裡的 highlight,所以我必須做一個交代。」整張專輯故事線從亮到暗,集結三年來的酸甜苦辣,啟程時前途似錦,直到〈轉變〉為界,慢慢墜入黑暗。

然而在我看來,作為曲序第一首卻晦澀深邃的〈前往百合花田時繞了點路〉,絕對不是他形容中「前途似錦」的開始。他說明,正因為這首歌曲是最難懂的,所以才要放在聽眾注意力最集中的第一首;另外,將其作為開頭的破題,也是暗示聽眾,即便沿途會經過〈想像〉、〈情書〉等美好的光景,但這個故事並沒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相較於〈情書〉,〈轉變〉是他個人偏愛的一首。wannasleep 曾視自己為夜間限定的精神領袖,因此即便遇上低潮期,他仍會顧及夥伴而在表面上強撐。去年夜間限定團隊到日本旅遊的某天晚上,眾人就針對這個現象開會「檢討」wannasleep,偽裝被拆穿讓他當場大哭,而〈轉變〉前面取樣的對話就來自於此。

「他們說:『你維持住狀態應該只是為了你自己,而不是要做給我們看。』」以「檢討」之名,行「關心」之實,wannasleep 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就是家人嘛。」

〈轉變〉其實錄進了夜間限定所有夥伴的聲音,開頭取樣的檢討會對話裡就有共同創辦人張晴、林子恩(自動鮪魚)、周致安(經紀人)還有 Gummy B 的聲音,另有一位成員張瑜則是在這首歌裡幫他 dubbing。「你要聽嗎?」wannasleep 主動提出要播放檢討會的原版錄音,不過僅播放約三秒,他又倉皇反悔:「喔不要!雞皮疙瘩起來了!」

顧名思義,〈轉變〉不僅是整張專輯的轉捩點,也記錄著成名帶來的轉變。wannasleep 自認本質上還是一個平凡人,也還是在做跟以前一樣的事情,生活中卻開始出現很多前所未有的刺激與關注。如同歌詞裡提到的,他曾數次收到粉絲傳送的裸照。比起驚嚇,他的反應異於常人地冷靜:「通常點開才知道那是什麼,點開之後我會稱讚:『謝謝很好看。』」

收到粉絲的裸照,或許有人會感到不堪其擾、有人則會視之為戰利品的一種,與演出時粉絲丟上台的胸罩有異曲同工之妙。但 wannasleep 似乎只是更抽離地觀察著,無關好壞:「偶像崇拜上升到一個極致的時候,這件事就會發生,但我們不是偶像、也沒有這個需求。」他也嚴正呼籲:「請大家保護好自己的身體。」

上述事件間接透露了 wannasleep 會翻看社群陌生訊息的習慣,雖然大多不會回覆,但即便訊息海量,他也幾乎都會一一看過,當中不乏死忠歌迷受他的作品打動後傳來的感性長文。「那是我督促自己的方式,我就會一直跟自己說:『還有很多人需要我⋯⋯』」他強調:「那是一種快速的提醒,我需要知道自己是在做酷的事情。」

Don’t look back,不要回頭

堅持做酷的事情,哪怕勞師動眾也在所不辭,〈天葬〉MV 遠赴蒙古拍攝,壯闊的地景和成群的牛羊在鏡頭下一覽無遺。不只帶回珍貴的畫面,這趟難得的蒙古之旅也大大治癒 wannasleep 的身心靈,他回憶,自己原本非常容易因為塞車而焦慮爆發,然而一到蒙古,明明只有半小時的車程塞了五個小時,他的焦慮卻奇蹟似地完全沒有發作,而且整整六天的旅裎都是如此。

「那個地方已經大到⋯⋯你的身體好像下意識就覺得沒什麼重要的。太大了、太多動物了、太少文明了。」他說。

〈天葬〉刻畫生命的跌宕與無常,靈感源自於西藏藏族的喪葬習俗,他們會將死者的屍體放在特定地點讓禿鷲吃掉,這項特殊文化對 wannasleep 產生莫名的吸引力,看了大量的紀錄影片。他描述,屍體被放下後,禿鷲就會立刻俯衝而下將其完食,整個過程不到一、兩分鐘,相當野蠻、原始,更指出:「天葬的隊伍是不能回頭的,所以副歌我才會寫『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同樣不回頭的,還有專輯最後一首〈兩千年的愛〉,副歌由空靈女聲 LAWA 不斷重複著「Don’t look back」,多了幾分蒼涼。wannasleep 表示,他也是寫完之後,才發現這兩首歌之間的呼應。

在〈兩千年的愛〉中,wannasleep 以動漫《進擊的巨人》中的始祖尤米爾自比。尤米爾原為奴隸,經常遭受迫害,因為一次意外得到了可以變身始祖巨人的壓倒性力量,而為初代王所重用。雖然初代王僅是看中她身上的巨人之力,但尤米爾卻因為愛上了初代王而甘願永遠被奴役,甚至直到死後也毫無怨言地服從於王族後代們。wannasleep 形容,尤米爾對初代王的愛已經形成一種制約,就像「巴夫洛夫實驗」中被反覆訓練到有條件反射的狗。

「所以尤米爾其實最後希望有人阻止她,跟我那時的想法很像。」他有些感傷:「我希望有人可以跟我說:『以前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回頭了。』」

〈兩千年的愛〉是 wannasleep 在住院期間開始寫的。去年,他經歷了一場椎間盤突出的手術,一向悲觀的他一度希望手術失敗,甚至半開玩笑地在小帳發了一篇文:「其實滿期待明天的手術失敗,但如果這樣子死掉了,以後的人查我的死因就會是椎間盤突出手術失敗,超遜。」

在手術「事與願違」地成功後,他固執地不願任何親友來陪同,卻又矛盾地在病房感到孤單,獨自聽著 Yussef Dayes 的〈Tioga Pass〉完成了〈兩千年的愛〉的第一段主歌。好在出院後,一切像是觸底反彈,wannasleep 從生理到心理狀態都有所好轉,現在的他甚至可以大方秀出手術傷口:「你要看傷口嗎?長得很像蘋果麵包。」

甫完成〈兩千年的愛〉,wannasleep 就想找另一個特別的聲音來唱副歌,他稱這種聲音特質為「殘缺」。LAWA 曾為 Gummy B 在《大嘻哈時代 2》的決賽演唱和聲,也曾在〈Nova〉獻聲。為了這首歌曲,wannasleep 洋洋灑灑寫了整張專輯中最多的歌詞,一番刪減和拼貼後,才成為如今大家聽到的樣貌,再提起時語氣中仍滿是誠懇:「最後這個版本是我最喜歡的。〈兩千年的愛〉要的東西很誠實,不能太文謅謅,所以我才會寫『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沒必要要求喜歡 Gummy B 的人也要喜歡我。」

wannasleep 去年經歷的低潮其來有自,彼時他的人生遭逢巨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突然沒有岸了。」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後,長久以來都不曾徹底擺脫的負面情緒,以更大的規模捲土重來,幾乎將他吞噬,包括寫出與鄭宜農合作的〈基礎憂鬱〉時,他也正處於看似沒有盡頭的憂鬱中,wannasleep 說,他眼中的鄭宜農就像個太陽:「而且是很穩定、和煦的冬陽。」

一開始是鄭宜農主動向他邀歌,打算收錄在她接下來的專輯中。收到宜農給的 demo 後,wannasleep 的每日行程就是去陽台、裸體坐著曬太陽、寫歌,但後來他發覺這首歌原訂的發表日程比自己預期的久,加上意識到這首平緩的歌曲相當適合接在〈天葬〉之後,收束前曲激昂的調性。於是他向鄭宜農提出想法,兩人角色對調,〈基礎憂鬱〉才改由 wannasleep 收錄在他的《且且》當中。

在 wannasleep 最焦躁的時期,連同屬夜間限定的 Gummy B 也曾成為他的壓力來源之一。當初 wannasleep 與張晴共同創辦夜間限定後,兩人決定簽下 Gummy B。事後證明,他們的眼光確實精準,Gummy B 不論是人氣和作品本身都受到高度肯定。現在的 wannasleep 已經學著以更理性的姿態看待他們的音樂版圖:「我覺得黃立堯(Gummy B)很亮、我很暗,在這種前提之下,他很紅不就很合理嗎?」

鑑於兩人迥異的調性,去年推出合作 EP《BS》也是一次新的嘗試,wannasleep 分析道:「因為我覺得我的東西比較難一點,甚至要對我有一定的認識才聽得懂。」他坦言,對 Gummy B 的競爭意識現在依舊存在,只不過不再成為困住自己的枷鎖:「我們兩個就是不同的個體,沒必要要求喜歡 Gummy B 的人也要喜歡我,那是個假的議題。」

wannasleep 從不迴避這個被我稱之為「存在焦慮」的心魔,以前出於記錄和練習的目的,他時常在個人臉書上發文抒發自己的情緒。wannasleep 提到,去年好友自動鮪魚曾勸他不要太常發布負面的文章,認為身為公眾人物應該盡可能「報喜不報憂」,因此爾後他的發文頻率大大下降,並說服自己:「人家需要有理由相信你,不會想要相信一個垂頭喪氣的人,儘管那樣其實有時候滿浪漫的。」

面對挫折,wannasleep 承認自己是個不擅於主動向外求救的人,如此一來又少了發文這個抒發管道,難道不會更壓抑嗎?「因為我已經練習很久了,」他告訴我:「我還是會被情緒帶著走啊,但現在我知道我可以善用這些東西。」

想做一張「正確的專輯」

最近將「善用自身情緒」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一次,大概就是 wannasleep 在五月發布的 diss track 了。《且且》的試聽會結束後,夜間限定負責人張晴發文,指控場地 Grey Area 老闆陳哲偉屢次當眾對她惡言相向、私下針對她發表仇女言論,甚至在兩人談話時情緒失控和揍牆。爭議爆發後,對方起先不願正式道歉,因此僅過了一天,wannasleep 就火速發表 diss track〈Not Like You〉回擊。

〈Not Like You〉取樣自鍾玲玲 1968 年的歌曲〈你怎能瞞過我〉,歌名則是致敬 Kendrick Lamar diss Drake 的〈Not Like Us〉。創作〈Not Like You〉的前一日晚上,wannasleep 剛結束演出,萌生想寫 diss track 的念頭後,在保母車上異常亢奮,立刻打給製作人周詠:「我一句話都還沒講,他一接電話就說:『幹嘛?你要寫 diss track?』」

隔日起床,還在宿醉的 wannasleep 硬是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從早上七點寫到將近晚上六點,經過快速混音後以超高效率發布,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那天一直在戰鬥狀態,」他說:「我下一張專輯就想要這樣幹。」

顯而易見,〈Not Like You〉是一次直拳出擊的戰鬥成果,不嚴謹卻生猛帥氣。當然,如果給他多一點時間,他大可以寫得更好,精細的後製也可以提升作品完整度,「但是『寫得更好』真的有寫得更好嗎?」對於自己的詰問,他備著答案而來:「寫得更好了,那它就可能會少了那個 raw 感,有時候這種東西才是很屌的。」

相較之下,《且且》則是一張精心打磨的溫柔之作,在縝密的規劃裡,每個聲響都仔細斟酌、每行字句都被賦予意義。「我在做《且且》的時候,我很明確知道我要做正確的東西,」他強調:「那個正確不等於好喔!並不是這樣做就真的會比較好聽。」

前往錄製〈不准再哭了〉的路上,wannasleep 曾把之前下架的 demo 版翻出來聽,卻被自己以前青澀的唱功逗笑,但在他看來有點粗糙的 demo 當時卻頗受歡迎,甚至在專輯收錄的正式版本推出後,仍有人懷念之前的 demo 版。這就是所謂的「raw 感」,也是「正確不等於好」的案例之一。

「正確不等於好,但我還是想要做一張很正確的專輯,我覺得我有做到。」生命中的那塊殘缺,他執著地以一張「正確的專輯」填空,終於得以暫時放過自己。

或許正如 wannasleep 所言,《且且》的獨一無二是他的音樂生涯中再難複製的,連同這直視內心深淵的痛苦,也難以承受第二次。百合在右臂上永盛不敗,哪怕對自己太過殘忍,這繞了點路的風景他仍一直銘記著。

攝影/草裡面 @anithing.ss



avatar

作者 / 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