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3 日全台大地震,三天後影集《不夠善良的我們》正式開播。
地震消息遍佈社群河道,長達二十多天的餘震搞得人心惶惶,這齣熟齡向的台劇就在這樣不安的情緒裡,以每週兩集的頻率,疊加一週又一週的口碑。
觀眾如我,和朋友討論起自己究竟是心靈鬧鬼的簡慶芬,或是寂寞武裝的 Rebecca,討論著誰是自己生命裡的何瑞之與于向立,並忘情唱起〈芬蘭距離〉那繾綣綿長的八度音。我們會深受這齣劇吸引,只因為情感關係中的不安,早已是生活中習慣又不習慣的餘震。
擁有者懷疑,錯過者好奇,「想成為別人心裡的微笑」變成一種咒語,纏著劇中兩個女人。據說,這部片名本來叫做《彼岸有花》,意指人們總是羨慕另一岸的花,就像我們總看著別人的限時動態,自忖人生怎麼過得不如他她牠。
編導徐譽庭日前到《台灣通勤第一品牌》受訪時說,自己曾上山學佛,聽師傅講「上善若水」,下山後試著讓自己「變成一灘水」不成(人體畢竟是七成水分與三成其他),開始對自己生氣生厭,自覺「不夠善良」於是寫了這齣劇,讓每個角色都是她與我們共通的脆弱分身。
與徐譽庭共築角色分身術的,還有第一次製作配樂的蔡健雅。
影集尚未開拍、僅有劇本時期,蔡健雅便受邀為《不夠善良的我們》的四位角色創作客製歌曲。現代、乾淨、不過度精緻、貼近人心、年輕時尚,徐譽庭給了蔡健雅這幾個關鍵字下手,觸發她的作曲自信。
研讀劇本,她陸續寫出簡慶芬的〈赤道上〉、于向立的〈Rebecca〉、Rebecca 的〈Love You For You〉、何瑞之的〈芬蘭距離〉;四首歌加上片頭曲〈Hey Hey You〉與主題曲〈善良的我們〉,再逐漸延伸成劇中配樂。
蔡健雅總說要感謝宇宙,聽到她想做配樂的心願。倘若疫情期間她沒有創作出療癒人心的《DEPART》,徐譽庭便不會在寫劇本時,聽見那張專輯,進而想到找她做配樂了。
採訪蔡健雅的時間,是《不夠善良的我們》結局播出後的週一下午。網路上的激辯不少,她看著各方意見,在 Instagram 限動上發了美國作家阿內絲·尼恩(Anaïs Nin)的話回應:「我們所見之物,都是我們自己的投射。」(We don’t see things as they are, we see them as we are.)
就像影集裡解析的,觀測方式的改變,將會帶來不同的觀測結果。我們用什麼角度觀測「不夠善良的結局」,或許也映照了我們心裡正在面對的問題。
這篇《不夠善良的我們》後日對談從「結局」開始,蔡健雅自剖創作心境,已經度過「想用音樂證明什麼」的階段了。做配樂,回歸自己最享受的編曲工作中,她挑戰用最簡單的配器傳達情感,也因此這些歌才能在劇裡萬用,在戲外脫胎,陪伴聽眾很久很久。
很喜歡她說:「在音樂上我不需要證明了,我覺得我已經超越了剛出道的自己,而且證明好累喔,做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覺得厲害就好了,因為光是要覺得自己厲害,就已經很難了!」那語氣並非置身事外,而是對自己足夠嚴苛後的過境千帆。
阿哼 = 哼
蔡健雅 = 蔡
「從神的視角出發」
哼:我昨天才看完最後一集,但 Tanya 應該很早就知道結局了?這幾天看到播出後,大家對結局的反應有什麼想法?
蔡:我在你們看完之前,我自己都看完了,因為我要做配樂。我光看劇本時就被震撼到。從第一集到最後有很多轉折點,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節轉換,每個主角都有他們自己的觀點,越看越覺得好像,你是認識這個人的,你跟他(們)有很多的⋯⋯共情吧?然後到了最後一集,看著那幾個字,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感動。
我覺得有趣的是,對結局,大家有各自的見解跟反應,好像每一個人都有他們希望的一個結局。我的話,我對這個結局非常滿意,因為它非常真實,人生就是有像這樣子的事情發生,導演並不是想營造一個,不切實際或者討好、取悅觀眾的故事。
哼:回頭推算這四週,其實影集上映前,台灣發生了一場大地震,三天後,大家才開始看這部劇。它居然沒有被地震的不安、新聞淹沒,反而在情感面,更符合現代社會正在經歷的,情感關係的破裂或震動,我很想把這個東西寫進去。
蔡:我聽你這樣說,我也認同。
哼:有些人希望結局是很 hater 的,他們不相信,這兩個女生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變成朋友?但我覺得,在徐譽庭的宇宙裡,她希望透過在故事裡實現,把這樣的願望發散出去,也許能傳遞到更多人身上後,變成真實的。
蔡:我完全認同,而且我覺得導演她最厲害的是,她其實不是在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把常常發生的事情丟出來,讓我們去看自己最醜陋、最不善良的那一面,那背後都有原因。
所以我們不要那麼快去批判,或者給一個結論。她把這些丟回給你,讓你有時間自己去思考、去消化。我覺得裡面有很多,她想為社會做的事情,就是提醒我們在想的事情、行為舉止,都能帶來影響。你自己的結局是你可以掌控的。
哼:我覺得徐譽庭導演非常有魅力,你會接這部片,或許不只是因為它可能是一個好的故事,也因為她有一股願意讓大家投入幫忙的氣場。你怎麼看徐譽庭導演這個人?
蔡: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有義氣、很講人性的編劇。她不是只想說故事的一個人,而是融入自己的人生體驗、在不同年齡層所感悟到的東西。甚至到現在這個年齡,她想彌補過去自己犯的錯,不是說洗白,我覺得她想找到心目中的善良,「或許我這樣子會更好」。
我從接到要做配樂開始才認識她,在我們的互動裡面有一種宇宙連結。這次的整個合作讓我非常感動,讓我真正相信一個人的磁場。你所發出的信息,你的相由心生,組合起來的時候就會吸引到對的人。
我們兩個都知道自己喜歡做的什麼事,也希望作品可以影響到人與社會。我們有那個共同點,所以合作起來完全不費力。
哼:Tanya 過去有看過徐譽庭的編劇作品嗎?
蔡:我必須坦承說沒有,因為我以前就是一個洋妞嘛,我只看外語片,比較少接觸華語類型的影視作品。但是跟導演一溝通後我就改觀了,也因為我沒有受到任何過去作品的影響,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這個音樂。
那天我跟導演做了一個訪問,導演說這次的音樂有點像「從神的視角出發」,我才恍然大悟。
這次的配樂是跟劇本一起生出來的,而不是等開拍以後,等於說要「無中生有」。我負責提供所有的音樂,從歌曲到配樂、旋律,共識是製作的很廣泛,可以適合各式各樣的情節。在進入剪接後,我自己都覺得很有趣的是,他們會把我自己的聲音當作配樂,只用 vocal 那一軌。
一開始我有點擔心問導演,這樣子好像我無所不在,很像那種「陰魂不散的蔡健雅」?有一些觀眾應該也會覺得,為什麼蔡健雅一直在唱?實際上,她想做的,是陪伴所有主角和他們正在經歷的事情。
不管是作為他們的神,還是他們的靈魂在說話,就一直在角色旁邊,像一盞燈的陪伴。比如〈日復一日〉從來都不是想要搶戲,而是襯托。〈Love You For You〉其實是這兩個女生要對彼此說的話。
寫的時候當然是應導演的要求,為每一個角色寫,這其實滿難的,因為切入點到底要從哪裡開始?到剪接的時候卻有神奇的效果,有時候隨著台詞就出現了下一個答案,每首歌都變成萬能的。
不要以為沒有走過的路更美
哼:導演找你配樂、為角色客製歌曲時,你會不會懷疑說,自己這樣是正確的配樂方式嗎?畢竟是第一次做配樂。
蔡:其實她一開始找我做配樂的時候,我就已經懷疑自己了。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做,因為我沒有做過,但是開案的時候,跟導演溝通,自己真的被劇本感動了。我完全能同理這些人,被激發很多靈感,每次讀本完,回去就寫了一首歌,而且是五分鐘內寫完。
後來我發現,沒有那麼的難,原因是導演希望這些歌都是人性又感性的歌,也強調要時尚、流行。用這些關鍵字去寫歌的時候,我可以把它當作是在寫我自己的歌。身為一個創作人,我們的工作就是去吸收人類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自己咀嚼以後,轉化成我們想像中的旋律、氛圍、某一種形態還有曲風。
我把它當作在寫一張專輯的歌,而不是用狹窄的角度客製化。我希望這些歌不僅屬於劇裡面,也可以抽出來變成你生活中的陪伴。流行歌最重要的就是記憶點,旋律要夠強、線條明確,所以在進入配樂的時候,反而變得非常容易。
回想這幾年,其實我一直都有在鋪陳去做配樂這件事情,因為我一直對編曲非常有興趣,這幾年每一次的專輯到演唱會,我很喜歡重編歌曲,每一場都要,每一次就不放過自己,但我或許就是在準備這一刻。配樂的時候,我好開心可以回到我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編曲,而且不用唱歌。
哼:剛聽配樂專輯的時候,我第一個感覺是這張有滿簡樸的 demo 感,以鋼琴吉他為主,加一些 synths。當然有經過混音的設計,但整體的簡樸感在當今配樂市場很少見。
蔡:我跟導演有一個共識是,這部劇的音樂需要貼近人心,需要簡單。其實要做簡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要讓它簡單但是不無聊,還要讓它深刻、給它空間。這也是我這幾年一直在做的事情吧,因為我們世界已經夠複雜了,我們需要乾淨簡單的音樂,讓我們能停下來、放慢腳步,感受空間、感受時間。
這部劇其實也在做這件事情,因為它不像一般影集,一次全部都上,你需要等一周才能看兩集,或許這也是一個宇宙的安排,它要我們花時間咀嚼、有時間消化跟思考。
哼:音樂創作人早期通常都比較想證明自己,快快紀錄當下的豐沛情感,可到了徐譽庭導演的生命階段,已經不需要證明什麼時,反而會比較想要烘托別人,讓人們在歌裡投射自己,作品的內涵因此變寬了。你也有這樣的狀態嗎?
蔡:完全正是你說的這個,就是怎麼說,好像到了這個時間點,自己也有歲月的累積,跟譽庭導演碰撞後,我們才能放下想證明什麼的心情,而是把作品分享出來,讓可能還沒有到我們的階段,或即將抵達我們這階段的大家,看到前面的風景長什麼樣子。
我們沒有想騙你,塑造出一個粉紅泡沫的世界。It is what it is,人生就是這樣子,有些殘酷,但就是要接受。沒有一定要把悲劇化成不實際的美夢。我們真的有看到像 Rebecca 一樣,漂漂亮亮的女生但生病了。
看著現實世界,選擇我們要過的日子,做好自己才是重點。這部劇一直強調,「不要以為沒有走過的路更美」,我覺得是給大家很大的警惕吧?特別是這十年,我們都被外面的世界、網路的世界所迷幻,你真的會覺得別人比你更好,於是你就花更多的時間去看對面的那條馬路、那片草。
這部片就是在打醒我們,回到自己的世界,去看看自己有沒有做到、有沒有成為,你最想成為的那個人。
哼:Tanya 好像從《我要給世界最悠長的濕吻》就已經有心境上的不一樣,並不只是想要唱「我」怎麼了,而有更寬大的訊息想要訴說?
蔡:好像是耶?其實我也沒有想變成一個說教的人,因為我也不喜歡被說教,但這五六年,我在自己經歷的風風雨雨和生活中領悟到的,這一些答案,好像都是讓我能繼續生存下去的方式。
有一天,有一股很強烈的感覺蓋過我,以前我會想說,我的音樂到底有什麼作用?你知道,我以前出道的時候,可能對自己定義,還不是很確定,常常不知道我的音樂到底有什麼意義,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我知道這些音樂就是要來療癒我自己、療癒別人、療癒我們。
我也不是刻意的要去療癒,是因為我自己需要療癒。在音樂上我不需要證明了,我覺得我已經超越了剛出道的自己,而且證明好累喔,做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覺得厲害就好了,因為光是要覺得自己厲害,就已經很難了!
簡單的音樂很難做
哼:我想聊〈芬蘭距離〉的配唱,我自己非常驚艷,它讓我想到 Billie Eilish 唱《芭比》主題曲的方式,有非常矜、非常壓抑的深沉共鳴,你有特別設計要這樣唱嗎?還是很自然就唱出來了?
蔡: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我說,我沒有想證明什麼。
〈芬蘭距離〉這首故事本身就很奇葩,那個故事你大概都聽過一百次了,就是跟導演聊天⋯⋯我就不用多講了吼?當然一開始我希望他是瑞之寫給慶芬的歌,是一封情書,因為大家都覺得瑞之不愛慶芬,慶芬也懷疑他的愛。
其實很多人都有這樣子的問題,無法表達自己,但他們內心是有愛的。一開始只是從這個方向去寫,後來發現像我跟 Rebecca 這樣子的人,也希望能聽到別人來問我們,要怎麼愛你,你才能相信。所以它是一封雙向的情書。
我光想旋律就有那種距離了。〈芬蘭距離〉有很多高八度的旋律,情感就是這麼直接,編曲氣氛也是冷冷的,好像真的在北歐,還有一台(聽感上)很遙遠的鋼琴,跟一把很遙遠的吉他。整個組合就是在冰冷的雪地上找溫暖,找回那份愛。
哼:其實我很喜歡〈赤道上〉開頭那一句「醒過來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像冰塊融在水裡的歸宿感」。會不自覺想,哇!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人生,才可以寫出這句話?
蔡:其實我必須謝謝你們,那麼看好我的歌詞,因為我對我的中文能力、寫字能力⋯⋯我知道我的歌詞沒有很好,但希望你們能看懂。
因為大家的提醒,後來我才意識到,我是一個水瓶座的外星人,我們都會用不同的觀點去看事情,大家可能只會平視,我則會從底部、側面、不同的方向去看。
我可能只是一直想找一個比喻吧?就是一種「什麼東西能讓我覺得我回到家」, 我可能那時候就想到冰塊,本來也是水。我也無法形容,我怎麼會這樣寫?可能就是特殊體質吧哈哈哈,我對那句也非常滿意!
哼:Tanya 的作曲能力一直是華語音樂圈非常頂標的,可能很多聽眾都只注意到歌詞,卻忽略了你的旋律強度,本身就有很豐沛的情感,才能支撐那些意象綿密的歌詞。
蔡:其實旋律是可以說話的,有時候甚至不需要歌詞。導演給我這個機會做配樂,也讓我有機會去學習,怎麼用旋律交代情感。
哼:現在很多年輕創作者,可能也會被網路各種炫目的創作影響,想寫各種和弦變化複雜、器樂噴炸的歌,但我覺得流行歌的本質還是要有好的旋律吧?
蔡:對,沒錯,所以為什麼簡單的音樂很難做,因為你要想像一個旋律,在拿掉所有的樂器時,它還是成立,它還是有記點,它可以獨立到你自己清唱的時候,你還可以記得。
這件事很 old school,但我覺得它是必要保留的一個精神吧?寫歌的時候,編曲你可以把它編得非常炫,但當你拿掉這些支撐你的東西時,你可不可以自己支撐自己?那就是旋律最大的挑戰。
哼:這讓我想到〈Rebecca〉這首歌,非常簡單卻洗腦,我們看前三集的時候,每次看完都會面面相覷唱「Rebecca Rebecca Rebecca~」。
蔡:〈Rebecca〉是導演給我的第一個挑戰,因為他們在開拍前需要一首洗腦歌,包含 Rebecca 的名字。我是最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洗腦的東西我沒辦法,後來我在後陽台想這到底是什麼歌,就開始清唱「Rebecca Rebecca Rebecca~」,也沒彈吉他,就寄給導演。我本來想說導演應該聽不出來這是什麼東西,結果她聽了就說:就是它!
後來給山哥(陳如山)哼唱時,我才意識到它好像滿洗腦的,但我在寫的時候沒有覺得很洗腦。
藝術創作不給答案
哼:大家的討論目光,通常都關注在四位主角身上,但我也想聽你聊聊,有哪些配角對你來說印象很深刻?比如 Rebecca 的哥哥或者 Christine,其實都是很有趣的角色。
蔡:我覺得何媽媽也是呀,光是她躺在病床上、剃光頭,我的天呀。這次演員的表演都完全沒有痕跡,你記得何媽媽在病床上,慶芬要帶她回家的時候,把她抱起來那一幕,那所有的細節,就像是你把自己的身體重量,完全交付另一個人。
一個人生病的時候就是這樣,那很難假裝。我對那幕印象深刻,因為我很認真看剪輯,從初剪就在看這些小細節,一直想找他們的破綻,但何媽媽完全沒有破功!她的那種生病沒有力氣、「我都靠你了」,我有被她的演技驚艷到。
哼:Tanya 過去多半是跟音樂產業工作者合作,這次深度參與影視幕後工作,有什麼樣的心得?
蔡:透過這部劇,我反而覺得沒有那麼的寂寞,因為他們讓我參與那麼多。
我這幾年的音樂越來越孤獨,通常是我一個人完成,這次有兩首歌跟我的樂隊一起做,至少還可以回歸到「正常人做音樂的方式」。
我非常慶幸,有機會滲透到他們的世界,因為從讀本到跟演員的讀本,我都有去,看著他們討論一些技術性的東西,直到剪接,我還幫他們看英文翻譯,很享受這個過程。
我非常佩服做影視的人,因為很多視覺的東西,你知道,在一個畫面喊卡之前,要確認好所有的細節有沒有露餡。演員演得好嗎?台詞有唸對嗎?不只是這些東西,還要記得時鐘在哪裡,這個時間點的燈光放得對不對。
我身為一個細節控,非常喜歡學到一些東西,讓我好像又增廣見聞,提醒了我,我是多麼愛細節的一個人!
哼: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珍惜細節的時候,會覺得自己也不是孤獨的,因為現在很多人是,我有交差就好啦。
蔡:不行!我對不是細節控的人,不能做朋友,不能做好朋友啦,哈哈哈。
哼:那葛大為是細節控嗎?這次找他填主題曲〈善良的我們〉,有哪幾句歌詞細節討論很久?
蔡:葛大是。我們彼此吸引的人都是那種,我就會很尊重他們這樣。這次合作主題曲,我完全沒有改詞,他一次過!我覺得他很厲害,而且他當時只看到大綱,實在太令人佩服了。我就在想說,太好了,我終於有一首有智慧、有內涵的歌詞,不然其他都是自己寫的詞,一定會被丟雞蛋。
哼:我覺得葛大為非常會寫這種,情感 in between 的狀態。真實的情感通常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處在灰色地帶。葛大往往能寫出那片灰色,賦予值得思考的提問,而不是提供唯一答案。
蔡:因為答案不會是他給你的啊,怎麼可能是請葛大給你答案?一定是你自己找那個答案!所有的藝術創作、藝術發表,從來都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你怎麼去解答這個東西。我們只丟出一個問題給你,或者一個參考,但你必須要有你自己的立場。電影、音樂、藝術品,所有的東西都是。
我今天 po 了一個,我覺得很有感的一句英文,她說:「We don’t see things as they are We see them as we are.」
我那天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剛好看到大家對結局的反應,就覺得,真的耶,為什麼明明我自己很喜歡那個結局,但有一些人就覺得是一個不能接受的爛結局?
我會很好奇,為什麼有人不能接受呢?難道你的人生就是那麼的美好嗎?那麼的粉紅泡沫嗎?影集可以帶我們逃離現實生活,但也可以提醒我們面對現實。
哼:經歷這一切,現在的你會怎麼自己詮釋那句「不夠善良」?
蔡: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去探討什麼是善良,什麼是不善良。我們都知道什麼是善良,但人與人之間,在社會生存的時候,一些不善良又是必要的,但你不要因為前面有個「不」字在,就否定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人。
我們對是非這件事情,要寬容一點,至少到這個年齡不要活得那麼灰,但也要知道灰色是重要的,純粹的黑跟白也會很痛苦。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因為你的善良跟不善良,活出你最想要的那個生活,成為你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在這顆地球留下一個腳印。
哼:我看劇到中後段的時候,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好需要這種大人的劇,因為我覺得「大人的悲傷」常常無處安放。大家會覺得,你是大人呀,你應該要堅強,你已經懂這些了,你應該要扛起一切。你現在家裡過得很好啊,你有工作、家庭,為什麼還要脆弱?這就是大人的悲傷無處安放。
蔡:所以你不覺得這個劇來的時候剛剛好嗎?我們的社會有一大部分的年齡層,正要踏入這個階段,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有太多讓我們逃離現實生活的劇跟電影,但是沒有一些可以打醒你的劇。人生真的很美好嗎?沒有。請你看《不夠善良有我們》,然後我們一起接受這條不美化的路,繼續走下去。
哼:Tanya 自己會希望這部影集的結局怎麼走呢?如果是從 Rebecca 的生命視角出發?
說實話,我覺得 It is what it is。我覺得我看得很舒服、很自然,雖然不幸,但要提醒自己這是一個故事。我當然希望 Rebecca 她終究可以得到她渴望的愛,她從小一直覺得自己被世界討厭,但在生命最終,她沒有去找慶芬,反而是慶芬去找她、去照顧她,你不覺得這也是一份禮物嗎?
我不曉得大家有沒有看到這件事情,我們會想為什麼 Rebecca 那麼可憐,為什麼要有這樣子的下場,但是你看她這一路以來,還是有幸運的地方。她最後的那一段路有人陪,而且是以前把視她為情敵的那一個人。
這也是多難得的一件事情?我當然不是那麼樂觀,一定要把事情都想成最好,但我希望大家可以寬容去看待這個結局,就是有得也有失,有失也有得。Rebecca 最後走的時候,她的旁白變得很溫柔。她每次說話都會比較冷酷,但是在寫下那幾句「謝謝慶芬」的時候,她是溫柔的耶。
我這樣講,自己都雞皮疙瘩,我會想說,我可以有這樣子的領悟。
哼:回到音樂上,其實我在聽第一首〈Bloom Again〉 時,我以為在聽坂本龍一。
蔡:哈哈哈,真的假的,不要這樣子,你讓我太開心了。
哼:我覺得成熟厲害的創作人,最終都會進到坂本龍一後期的狀態,做作品已經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是想告訴大家重要的事情。該苦痛的苦痛過了,該證明的不證自明了,於此開始思考,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現在的 Tanya 給我這種感覺。
蔡:謝謝,這句話對我來說,很⋯⋯要怎麼說呢。很謝謝你有看到、感受到。我覺得很多東西是不需要去解釋的,我已經過了那種,一定要解釋給大家聽的階段。有時候就是你做了,就好了,就像簡慶芬說的,「做了就會了」。
所有想說的透過這個作品,它就已經存在了,你可以感受到,等於說我成功了,我很開心。如果有人 get 不到,那也沒關係,我就繼續做,做到有一天,有人 get 到這樣子,也是挺舒服的。
做音樂,已經不是因為別人給你的壓力,或別人覺得你應該做什麼東西。它是發自於你本身,你是什麼樣子的人,就會做出什麼樣子的東西。
(完)
蔡健雅《不夠善良的我們:戲劇音樂設計專輯》,已於 4 月 12 日全數位平台上線。
照片提供/亞神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