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1・吹專訪

【吹專訪】做功德的人——音樂圈的里長伯「郭哥」郭宏治

郭宏治今年 55 歲,音樂圈人稱「郭哥」。他不是老闆,也不是音樂創作人,身為「末代」唱片業務,往來於唱片公司跟唱片行間:他曾騎車載著滿滿現金回唱片公司、也曾開過卡車將 CD 低價賣給唱片行。歷經三十載,親眼見證唱片業興衰。

採訪前一個月,好有感覺音樂貼出一則人事異動:「本公司業務人員郭宏治,因健康因素及個人生涯規劃,於好有感覺音樂服務至 2023/2/28。」引來大量留言,感謝郭哥對音樂產業的付出,甚至有人直言:「郭哥值得一座終身成就獎!」

畢竟有音樂的地方就會有郭哥,大家給他的另一個稱號是「音樂圈的里長伯」。樂迷看見的是,他在唱片行四處巡田水,或是到音樂節現場,向你推銷攤位上的唱片;樂迷沒看見的則是,他帶著藝人四處跑宣傳,陪伴他們從無到有把實體專輯生出來、賣出去。

離開好有感覺音樂,郭哥依舊熱心助人,如同他在流氓阿德節目上說的:「我有時候感覺像做功德。」進來唱片這行,本來就不是來賺錢的,但還是會想起別人對他說:「你那時候做 B 版賺到的,可能都是黑心錢,所以現在都在還債。」

工作成還債,郭哥做的事情不一定會印在唱片內頁的 credit 上,常船過水無痕,但只要有人回過頭說一句:「謝謝郭哥!」他聽到就爽,開心笑著說:「哎,這樣就好。」

被溫柔拒絕的少年

台南學甲出生,國小前移居台北,郭哥幼時便隨剪「鐵枋」的父親四處奔走直到高中,家人因生意轉壞返回故鄉,他選擇留在台北繼續生活——那是八O年代中期,黑膠銷量開始下滑,卡帶正流行,CD 則是市場新寵兒。

他回憶,國中上學途中總會經過一家唱片行,偶爾看一看,摸一摸,哪來什麼閒錢買唱片?頂多是堂姐買一些唱片回來,擺在家裡的溫拿五虎黑膠。

郭哥人生第一張卡帶,不是為自己買的,而是為了國中學柔道認識的女孩。他想法很單純,單純想耍帥,向女孩證明自己會聽「流行歌」。當時他感覺到「最近在流行施孝榮」,於是買了施孝榮的卡帶,並在外觀上剪剪貼貼加工成禮品一樣送給她,直到後來入行才發現:「施孝榮是新格唱片啊!封面是長那樣啊!怎麼跟我以前買的長不一樣?我買的時候已經是他第二張《俠客》了,還不是第一張《歸人沙城》,但怎麼同時收錄以前的歌?」

少年的心意連同卡帶有去無回,長大後才明白更糗的是,「靠!那張根本不是正版的,那是 B 版的!」懵懵懂懂、無疾而終的戀曲留下什麼?大概就是發現一首很喜歡的歌——薛岳演唱的〈溫柔的拒絕〉,詞曲作者正是施孝榮。郭哥笑言:「其實我們後面也沒聯絡,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收到這個東西很奇怪?我就唱這首歌自嘲。」

開始買唱片後,郭哥收過業務推銷的盒裝精選輯,在一輯裡面可以聽到經典,CP 值頗高,不管是 Bee Gees、Elton John 或是七、八O年代的流行歌,全都躺在一捲一捲的卡帶裡,成為他西洋音樂的啟蒙。當好奇某一首歌唱的人是誰,錢存夠就去買,開始越聽越多。

因為一首歌認識一個人,郭哥說,這是感情的證明。

郭哥回憶,那時候住在板橋,火車後站有家叫永憶的唱片行,他會一直盧店員,跟她說:「我想要找一個歌手,歌手叫 Robin Gibb。」當時他並不知道 Robin Gibb 是 Bee Gees 的成員,只覺得有一首歌叫〈Juliet〉很好聽,三不五時跑去問:「那有沒有這個人的專輯?」雖然每次去都撲空,買賣沒成,人情卻在,反倒跟那位姊姊成為好朋友,互稱乾弟乾姊,至今仍保持聯繫。

有貨就是大爺

2023 年初,當好有感覺音樂的離職消息一傳出,郭哥立刻接到沙鷗唱片老闆娘張姐慰問:「到底是怎麼了?健康問題嗎?是什麼健康問題?好!如果沒什麼事要一起吃飯。」聚餐時,他向當年的會計確認自己的入行日期:1987 年 4 月 20 日。

1986 年,復興商工美工科畢業後,郭哥畫了幾個月的圖,畫到目睭脫窗仍賺不到錢,翻報紙發現沙鷗唱片缺人,月薪開 6,000 元。「其實講白了真的不大。有當兵沒當兵,薪水不一樣。」他應徵上了之後,不是準備到職,而是再去應徵麥當勞晚班,看能不能多賺一點:「麥當勞沒有上,我就問老闆能不能再幫忙?」於是他白天管倉庫,晚上顧公司開設的唱片行,後來轉為業務,親眼見證 CD 在台灣逐漸興起的盛況。

郭哥第一間任職的公司沙鷗唱片,是最早只做 CD 的中盤商,前身是國樂教學中心,引進《黃河大合唱》及《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來台灣。接著做自己的產品,投資台灣電視史上第一個介紹中國風土民情的節目《八千里路雲和月》。

郭哥與十分照顧他的沙鷗唱片老闆娘張姐

在 1990 年之前,台灣尚無 CD 壓片廠,所有的 CD 都仰賴進口。即便是本土藝人的專輯,仍得要送國外壓片,再寄回唱片公司。「在沙鷗做業務是,騎著摩托車去公司,看有什麼新貨來了?今天可能跑多少區域?需要帶多少量?因為貨都買斷了,回來只有支票跟現金。」物以稀為貴,郭哥形容有貨就是大爺,騎車回來,整個包包都是錢。

那是一個現金交易的年代,不然就是開支票,沒有人在刷卡。郭哥回憶,那時去宇宙城常常看到一群唱片業務在唱片行門口抽菸,等店家打烊結帳:「你總不能人家開店的時間來收錢吧?一堆人在那邊不好看。」

下班時間接近前,認識的唱片業務都來了,互道一聲:「來啦,你要收多少?」菸熄滅,一個個排隊進門,簽名領現金走人。郭哥說:「後來會有點嫌麻煩,量沒有太多,匯匯就好了,要不然以前都是付現最方便。當場結清,沒事了。」

在沙鷗唱片待了一年多,郭哥就去當兵,但大多時間仍在台北,休假時不是窩在同學家、就是回沙鷗打工。「比如說,他們會從香港進口一些 CD。印刷品歸印刷品,紙歸紙,最後去那邊做組裝。」後來台灣有了壓片廠,CD 供貨漸趨穩定,沙鷗也結束了唱片行及 CD 生意,轉型成影視行銷公司,專心發展 LD 與錄影帶事業,但隨著時代變遷,規模相較於全盛時期已縮編許多。

因為一起苦過來,沙鷗的老員工每年幾乎都會聚餐。但群組裡 60 幾個人,大概剩郭哥仍在業界。「不過當兵那 2 年,對於公司來說,其實是突飛猛進的時間。」當兵前,沙鷗只有兩、三個業務,甚至只有郭哥一人,「但是我再回去的時候,業務擴增到 20 幾個人。」

唱片如孩子

儘管遇上唱片業起飛期,在沙鷗拼業績仍是僧多粥少。當時沙鷗的業務主任另合夥開了辛森唱片後,便打電話挖角剛退伍的郭哥:「雖然現在沙鷗生意好,但是這麼多的業務,其實你表現不出什麼。我們這邊目前沒業務,要不要來這邊試試看?」

辛森唱片主打「發燒片」市場,重視 CD 的錄音水準;進口的國外廠牌十分多元,風格涵蓋古典、爵士及世界音樂。曾未經同意取樣郭英男〈老人飲酒歌〉,而引起國際侵權訴訟案的新世紀音樂團體謎(Enigma),所屬廠牌代理權也在辛森唱片手上。當時鬧得沸沸揚揚,郭哥說:「聽一下,真的是這樣!那家公司所有東西,封面都像圖騰,每張都是民族音樂。」

身為唱片業務,經營音樂圈人脈相當重要,郭哥會寄公關片給樂評,以及那時候的音樂/音響類雜誌編輯,如:《音響論壇》、《音樂月刊》、《音響春秋》或《高傳真》等。不論是請他們直接寫在雜誌的專欄,或是將文字做成專輯側標,郭哥總會客氣地說:「老師,我送去給你,這公關片請你有空幫我們寫一下。」

那時候接觸的音樂家,他現在還有聯絡(尤其有臉書後更方便),例如首位在國家音樂廳舉行古典吉他獨奏會的台灣吉他演奏家黃修禮,以及 NSO 低音提琴助理首席周春祥,論輩份是許多「老師的老師」了。郭哥說:「後來做專輯時,遇到某些年輕演奏家,跟他們聊一聊發現,我也認識他的老師,他們可能會驚訝說:『你怎麼會認識到我們的老師?』」

辛森唱片時期的郭哥

相較兜售大型唱片公司旗下藝人作品,動輒百萬的銷售數字,同樣身為唱片業務,郭哥始終默默守在非主流的小眾位置。「對,他們以前的量出去都是 10 萬、20 萬。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今天發張學友,明天發陳淑樺,台語叫做『大腳大手』,你怎麼會看待這些小的?」他就一張一張,含辛茹苦的,如孩子般將它慢慢養大,去唱片行教怎麼賣專輯,「譬如說賣點在哪?你要播第二首。第一首播了可能大家都跑了。」

這樣一定比較辛苦吧?「可是比較有成就感,我覺得很好玩。」他將這句話重複說了兩次:「而且你會發現說,你把這張專輯介紹給店員,融會貫通變成他的推銷風格交給消費者。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這家店賣得特別好。」不只是單方向推銷,他也懂唱片業務跟唱片行得互利共存,釋出優惠:「比如說像 20 送 1,你買個 20 張,我再多一張給你!」

B 版動畫市場大混戰

1992 年初,美國淘兒唱片行(Tower Record)進軍台灣市場,挾帶著跨國資本優勢,陸續在台北、台中開設門市。郭哥說,淘兒唱片行的做法是,只要台灣有人代理的唱片就從台灣進,不用再從國外進口。「辛森的 30 幾個廠牌旗下的商品,幾乎能塞滿淘兒世界音樂區,牌面上的每個國家、每個民族。所以只要是他們開新店的時候,就是我們清掉最多庫存的時候。因為也不會退貨,全部都是買斷的。」

面對跨國企業的來勢洶洶,本土唱片行祭出「紅配綠」對決——一張紅色正價品,搭配另一張綠色折價品賣。郭哥記得那時候,他出清公司全部庫存,跟大眾唱片的老闆談好一口價,「我租了一台三噸半的還是什麼?我已經忘記了,一台大卡車把所有的貨,全部打包裝箱放在車上。」在辛森唱片的尾聲,他將能賣正價的唱片打成綠標,這家 5 箱,這家 10 箱,換用貨車載著,從北到南沿路送下去:「當然搶的人就很多,成為『紅配綠』風潮起來很重要的原因。」

唱片有多好賣,唱片行就有多少。九O年代是唱片業的黃金年代,產值在 1997 年達到 123 億的巔峰,僅次於日本,高居亞洲第二。估計全台唱片行約有三千多家,如便利商店般,走出巷口、跳過馬路就能買到唱片。在如此背景下,辛森唱片為何會收?「因為它所有東西都是進口,成本高。」郭哥無奈地表示,小眾生意做得大家都很辛苦,這是難免的,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我們已經走了這條路,這個洞補那個洞,最後還是沒有辦法。」

「唱片這一行講白了賺不了。」郭哥苦笑著說:「我什麼時候賺最多?做 B 版賺最多,因為成本低、利潤高。」

1997 年,郭哥跑到代理《龍龍與忠狗》、《北海小英雄》及《小英的故事》等動畫的齊威唱片上班。隔年,齊威另外成立專門做 B 版日本動畫唱片的長榮唱片,與同類型的笙美、禾臣、旭聲及金田等唱片公司,爭奪這塊市場大餅。即便未經官方正式授權,但每家仍在比精緻比音質,發行速度更是嚇人,壓片跟印刷搭發行,一週得要完成,幾近跟產地日本同步。

B 版唱片在台灣能夠做起來,源於過往的法律漏洞,「專輯出來,如果台灣沒有唱片公司在一個禮拜裡面做發行的動作,它就變成公版了。」郭哥說,所以時間點、速度都要抓對,另外一家來搶,海外的單會不見,不快不行,簡直是一場爆利的大混戰。「後來一直做到台灣加入 WTO(世界貿易組織),緩衝期再兩年,結束就不能做。」

也曾想過要轉行

採訪當下,郭哥不時低頭看密密麻麻的筆記,提醒他在什麼時間點做過什麼事。回顧 2000 年前後,也就是郭哥在齊威/長榮唱片的期間,原本蓬勃發展的唱片業,歷經盜版與網路非法下載等因素,銷售量一直在往後退。2003 年,台灣又遭逢 SARS 疫情,搞得大家不敢出門,唱片行不是倒就是收,成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便是喊出「沒有音樂,沒有生活」(No Music, No Life.)的淘兒唱片行,不久也退出本地市場。

那個時間點,郭哥還不到 40 歲,結婚、買車都在那時候,也是他這輩子最想轉行的時候。「其實講白了,壓力就很大。那時候我最小的妹妹,嫁到基隆開水果店,我沒事就去幫忙,那是不是⋯⋯找間店面來賣水果?朋友家裡在做豆花,食材都自己做,也曾想要去開豆花店。」離開齊威,再回沙鷗,他大概有半年多的時間,反覆思考要怎麼做?到底要不要轉行?

問他為什麼沒有離開,他想了一下才回:「那時候就⋯⋯我已經忘了那個的契機到底是什麼?剛好跟喜瑪拉雅當時的副總有聯絡上。」

成立 40 年的喜瑪拉雅音樂至今仍在,郭哥透露,幕後老闆是一位銀行家,最初代理索尼音樂的前身美國哥倫比亞唱片(CBS)進來台灣,日後公司轉型,開始替本地的藝人/樂團做代發。「一開始只是說,就像是做業務一樣,反正就訂貨送貨嘛。」郭哥一待喜瑪拉雅音樂就是 6 年,接近尾聲的時候,遇到串流音樂服務興起,公司員工縮編,直到 2011 年,同事找到資金另立禾廣娛樂,郭哥也跟著去。

大約 2010 年前後,台灣音樂產業結構起了新變化,一切得歸「公」於——新聞局開辦「樂團錄製有聲出版品補助計畫」,以及後來文化部「音樂製作發行補助案」。不僅協助音樂人錄製專輯,補助金額更逐年加碼,使得不少人略過簽約大唱片公司,自行成立公司或工作室申請補助,再透過第三方發行商,如郭哥陸續待過的喜瑪拉雅音樂、禾廣娛樂或好有感覺音樂代為發行,鋪貨至全台唱片行與博客來等通路。

在喜瑪拉雅音樂後期,郭哥從發燒友轉為跟音樂人接觸、洽談發行規劃,性質多了類似 A&R 或企劃的角色。「喜馬拉雅其實大部分,還不是我在談。但是一直到禾廣的時候,一開始都是我在談。」他說,每個藝人的狀況不同,誰熟就誰談,開的條件大概都差不多。

一條龍的業務:從無到有

離開禾廣後,郭哥去一陣台灣足跡音樂,最後才到好有感覺音樂,經手過的樂團常這樣對他說:「你離開,我要怎麼辦?那你要去哪裡?我跟你去哪裡。」他形容,大家都像朋友一樣,互相幫忙,沒必要去計較太多東西:「我在禾廣,他就在禾廣,我到好有感覺,他跟我到好有感覺。」

來來去去,感情依舊,畢竟從壓片到宣傳,不知道該找誰都可以問郭哥。「設計師有沒有不一樣的?那我就把幾個人的資料丟給你。」、「處理不好怎麼辦?那你跟他的群組,你幫我加進來好了。」他說:「因為你東西要做到我這邊能發嘛,你缺什麼東西,我會跟你講。」、「這東西印出來這樣子不行?或這個字太小,條碼不能用⋯⋯所有東西都會問過我。」或是說,包裝不要做太大?「哈哈哈哈,這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苦口婆心的。」

隨著時代演進,少數唱片公司仍保留「業務」職位——最基本的,就是送貨、查貨,但很少人像郭哥這樣古道熱腸做「一條龍」服務,從無到有。

「有一天,董運昌老師發訊息給我,他說好友想要發一張台語專輯,找個時間跟她聊一聊。你知道大學城嗎?她跟陶晶瑩是同一屆的,以前在滾石出過一張專輯。」後來發現這位媽媽歌手,其實有創作能力,不用特地找人來寫,郭哥就循循善誘:「收歌費用非常高,能不能自己嘗試去寫?」「最後寫出⋯⋯整張專輯 10 首歌,9 首是她自己寫的。」

這是郭哥在好有感覺音樂的最後一個專案,做了 1,300 天,他說:「雖然我現在離開了好有感覺,但是一樣繼續協助她。因為我了解她,知道她能做什麼,譬如說建議她去比原創的大賽,讓她的好創作被更多人聽到。如果第一張成績還 OK,是不是要再做第二張專輯?」

在這唱片行消失、音樂祭大爆發的時代,郭哥並沒有因為唱片業衰退而閒下來,甚至要做更多事情。他還帶著 CD、黑膠、卡帶、書、譜,出沒各大音樂祭,擺攤幫你賣唱片:「哎,對呀!當然以前的市場,不需要特別到演出現場去賣,以前音樂祭真的很少。偶爾有幾個,大家都已經記憶深刻了。」他還觀察到付費入場的音樂祭,樂迷更有消費能力。「當然我們也會去衡量,帶了大大小小的東西到底能夠賣幾張?總不能帶古典的專輯去到海洋音樂祭,但是爵士可不可以帶?其實可以。」

沒有在計較錢

自認是「台南囡仔」的郭哥,長年待在台北,老家的親戚並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麼,更別說他在音樂圈的人脈。直到有一回,姪子在臉書發現一張照片,是郭哥跟 OverTone、恕樂團及八三夭團員的合照,跑來底下留言:「這不是我大舅嗎!?」「大舅好久不見!!!」才發現姪子也有在聽團,OverTone 主唱還是他的吉他老師。

過一陣子,搖滾帝國辦了金屬的拼盤演出,郭哥就問他要不要上來看?恰巧閃靈主唱 Freddy 經過演出現場,姪子驚訝地說:「那個是⋯⋯Freddy。」郭哥就招手邀 Freddy 拍合照,「他們才知道,我在音樂圈的整個狀況是什麼。那天其實拍了好幾個,反正就他連不認識,我也跟他說,來來來跟他拍。」

郭哥笑說:「這就是我平常在做的事情呀!」他將自己形容成一個平台,串聯人與人之間。後來只要音樂祭在嘉義以南,郭哥就會找姪子擺攤,能有費用就給他:「他就看得很高興,也會知道我們的工作內容。反正吃住看我的就對了!哈哈哈哈!」

郭哥與姪子

感受到身體不舒服,也是在擺攤的時候嗎?「對。我第一次在攤位上,覺得身體有狀況的時候,是在北流的戶外廣場。那一天⋯⋯攤位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消費者也來了,也有樂手老師。我們聊聊聊聊聊⋯⋯聊到最後的時候,我就發現一陣昏需要坐下來,我擔心會倒下去,怎麼會這樣?」

另一次是郭哥在談案子,朋友對他說:「你手怎麼抖那麼厲害?」郭哥回:「有嗎?」他才發現:「喔!真的有。」但郭哥還是很鐵齒,直到有一次住院量血壓,護士說:「你怎麼血壓那麼高?你不會暈嗎?」雖然他說不會,還是去掛心臟科,早晚吃藥控制血壓。

講到工作他積極熱情,說到自己的身體,卻平淡地像是別人的事。但郭哥記得,「查勞巴西瓦里跟虎神(四分衛吉他手)去馬達加斯加的時候。車卡在路上動不了,大家下來幫忙推車,查勞身體不舒服,虎神把身上的舌下錠拿出來給他吃才救回來。」那次看完心臟科以後,變成他要隨身攜帶這種藥,不舒服要馬上吃。

「你放在這邊怕沒有人知道,項鍊打開可以放幾顆藥丸,如果別人看到這個東西,可以救你。」後來河岸留言的老闆娘小儀得知此事,她就送郭哥一條項鍊。「雖然我後面沒有用,醫生說,它還是放在原來的瓶子才是好的。但是至少感受到她的心意。所以我能夠幫的盡量幫忙。對,沒有計較代價。因為這不是代價的東西,可以去講的。」

幫到什麼程度?幫到人家會覺得說:「郭哥,你怎麼只會去河岸留言?」在公館小河岸正式謝幕前,郭哥安排至少 10 場的電台宣傳「小河 23 事」系列演出,他笑說:「大家互相幫忙,沒有計較錢,反正我現在閒閒。」

郭哥與吳武璋,兩人同樣是賣了一輩子唱片的男人

如此生活三十六年

不久前,郭哥到兩廳院看演出,看到專攻古典樂的同行小閔在擺攤賣專輯,「去當然就是先跟他聊天嘛,反正那個位置,平常都是我在站的。」他突然想起在同個地方,先前遇到的工作人員,跟他說:「那個月底,我就不做了。」開始還驚訝怎麼不做了?原來人家要退休了,不免感嘆:「所以我們認識這麼久?!」演出完,他遠遠看到一個人走過來,原來是目前負責環球音樂古典/爵士部門的傅慶堂。

「我那天就問他,60 還 61 了?他說,認識我的時候,是他剛剛跑了一段時間的業務。他入行的時候在上揚,然後到滾石,後面去環球。但是他一樣還是會去唱片行,我就常常遇到,一直到這樣下來 30 多年。」他才意識到時間如此快:「從我認識他的時候,瘦瘦的,剛退伍的帥哥。」

入行至今,一轉眼 36 年——郭哥看著同行一個一個離去,一群業務在唱片行門口抽菸,排隊收錢的畫面,恍如隔世一般。他當然知道現在唱片業的生態,管道很多不一定得透過公司發行。「當然你做了這麼多年了,也是熟能生巧,一樣就繼續做。」他說:「那個感情是,沒有辦法比擬的啦!」

那個感情,他同樣放在家庭。郭哥與他時常在臉書上曬的女孩,其實是沒有血緣的親子關係,對外稱自己乾爹乾媽。「對我們夫妻而言就是一個緣分。很多人問:『我們是要能夠照顧到什麼程度?』那我們也只能回,緣分到哪裡,我們照顧到哪裡。」現有狀況底下,郭哥希望能夠給她完整的家,「能夠就盡量,她什麼時候要被帶回去?不知道,其它就不要想那麼多了。」他呵呵地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線。

後記:趕鴨人與唱片業務

訪問告一段落,實際跟著郭哥走訪西門町附近,幾間碩果僅存的唱片行。

第一間澤龍音樂,郭哥說,民國 76 年剛入行,在沙鷗跑業務就認識陳老闆了,「他是哥倫比亞的店員。」這間唱片行位在中華商場信棟,曾在作家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裡出現。故事以八O年代為時空背景,那是唱片行林立在西門町的時代。「那時候我們都叫他小陳。」郭哥笑著說:「小陳現在應該 60 歲了。」後來哥倫比亞收掉後,自立門戶的陳老闆,將店開在成都路上,疫情前搬到紅樓旁。

接著來到佳佳唱片行——在中華商場拆除前搬到現址,從黑膠唱片沒落撐到復興,屹立將要半世紀。「以前我們就是賣這些東西。」郭哥拿起一張巴拉圭豎琴,在黑膠唱片牆前,與小老闆忠哥閒聊:「這個是法國的(廠牌),這以前都辛森的啊!」

沿著中華路走,轉進漢口街小巷,最後是九五樂府,門口兼賣起手搖飲。「來,叫阿伯。」「想說你是不是退出江湖了?」郭哥一進門就被牽著小朋友的老闆娘親切問候,郭哥說:「佳佳多久,九五就多久。」

九五樂府的吳老闆,已經 70 多歲。他得知我們剛採訪完郭哥,請我們喝飲料,語重心長地說,很多職業都不復見,例如「趕鴨人」。早年為了節省成本,趕鴨人等著收成季節一到,將鴨子從南往北趕,一路吃著田裡的稻穀,吳老闆說:「到台北剛好上架。」無論趕鴨人或唱片業務,相信未來 AI 會取代人類大部分的工作,但郭哥那顆愛用音樂交朋友的心,絕對無法複製。

攝影/@anithing.ss
資料照片提供/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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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