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文字・編輯／大石始
「澀谷系」音樂是匯聚一代人精神、意念、行動而成的文化狂潮。它興盛於 90 年代東京街頭，汲取西方音樂養分，卻東洋味十足，孕生出獨特美學，締造狂烈的時代熱浪，撼動日本音樂走向，更推動流行時尚、影音藝術，引發生活風格的全面性變革，影響力甚至遍及海外。
新書《澀谷系狂潮》以 14 篇深度訪談為主軸，探究澀谷系狂潮的誕生、傳布與演化，不只有 90 年代當時各擅曲風的音樂創作人與 DJ，在那黃金時代中活躍於音樂現場的關鍵要角也一一現身說法：唱片行店員、夜店店長、評論鑑賞家等，還收錄了吸取澀谷系養分的新生代音樂人訪談。透過兼容中心與外圍、多重角度的交織映照，首度立體還原澀谷系黃金時代的真實樣貌，及其啟發新興世代的核心精神與關鍵魅力。
其中收錄〈對韓國流行音樂的影響：長谷川陽平談另一個「澀谷系」〉。這篇文章的舞台是，進入 2000 年代之後掀起「澀谷系」熱潮的韓國。導覽員是以韓國為據點，以吉他手、製作人、DJ 等身分活躍的長谷川陽平。
在澀谷這個地區培育出的音樂，被帶到另一個地區首爾時，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讓透過只有在現場密切觀察動態的長谷川才能提供的分析，來找出答案。此外在本文中，當談到基於韓國視角所自行解釋的澀谷系時，會以加上引號的「澀谷系」來表示。
透過撥接式 BBS 在韓國傳播開來的澀谷系
問：長谷川先生是在 1995 年的時候首次造訪韓國的對吧。當時澀谷系的動向有沒有傳到韓國呢？
我到現在還記得 1995、96 年，我去首爾一家叫 Hyang Music 的唱片行時，被問到：「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可以幫我買 The Flipper’s Guitar 和 PIZZICATO FIVE 的 CD 來嗎？」。我想這應該表示那時已經有聽眾在注意被稱為澀谷系的日本音樂人了吧。
問：像這樣的聽眾是如何得到資訊的呢？
1990 年代中期時，數據機撥接在韓國爆發式地流行起來，喜歡另類音樂和英國獨立音樂的人們會在撥接式 BBS 論壇上的社團內交流資訊。似乎在那些地方也有人在交流 The Flipper’s Guitar 和 PIZZICATO FIVE 的資訊。在那之前，歐美音樂在韓國，1980 年代很流行重金屬曲風，進入90年代中期，有少數人也開始逐漸接受英國獨立音樂等不屬於重金屬的搖滾樂，他們在 BBS 論壇上建立起「摩登搖滾小團體」這個社團。像那樣的人也對澀谷系很感興趣。
問：也就是説，是歸到和歐美音樂同一流派的狀態來聆聽。
是的。當時有一本叫做《sub》的音樂雜誌，會介紹 Oasis 和原始吶喊等英國樂團，除此之外還有介紹日本音樂的連載專欄。現在在我手邊的 2000 年出版的雜誌中，Deli Spice 樂團（我有一段時間擔任過吉他手）的貝斯手 Yoon Joon Ho（윤준호）先生，就曾寫過一篇關於 Trattoria 的專欄文章喔。他除了在文章中提到 Kahimi Karie、VENUS PETER、bridge 等音樂人之外，也介紹 Corduroy 等同時代的歐美樂團。
問：有沒有透過撥接 BBS 社團而組成的樂團呢？
例如姐姐的理髮廳（언니네이발관，譯註：日文是使用音譯 eonnineibalgwan），就是從在 BBS 論壇上組成一個虛構樂團開始的。Deli Spice 的所有團員也都有用 HiTEL（韓國的電信商提供的 BBS 論壇）。此外還有 Master Plan 周邊的樂團，因為 Master Plan 的社長 Lee Jong Hyun（이종현）先生很喜歡 The Flipper’s Guitar 和加地秀基，我想他可能會讓來 Master Plan 表演的樂團聽澀谷系的 CD，而由此流傳開來。因為他是那種每次來日本都會買上百張 CD 回去的人。
問：Lee Jong Hyun 先生是那位後來成立 Master Plan 的子音樂廠牌 Happy Robot，在韓國發行許多日本音樂人作品的人物對吧？
是的。他也是在 2007 年發起「Grand Mint Festival」的人。在韓國獨立音樂界活躍多年的人，有很多人都十分熟悉 90 年代以後的日本音樂喔。
什麼是韓國自己的「澀谷系」
問：那麼，澀谷系這個詞是什麼時候開始在韓國使用的呢？
那要在更之後，可能是 2003、04 年左右開始的。但是，當時被介紹的並不是所謂的澀谷系音樂人。在韓國，有一種與我們所知道的澀谷系不同的「澀谷系」。跟在 90 年代，在 BBS 論壇上交換關於 The Flipper’s Guitar 情報的聽眾是完全不同的族群，這樣的「澀谷系」音樂人開始流行起來。
問：那是怎樣的音樂人呢？
首先，造成熱潮的背景，很大一個原因是由於 2000 年代初以來網際網路已經深入許多人的生活。我認為 2002 年日韓世界杯和日本文化的解禁也有造成一些影響，但影響最大的肯定是 Cyworld。和日本的 mixi 一樣，那是韓國國內最具代表性的社群網路服務。
問：你的意思是說在 Cyworld 裡也有像 BBS 論壇那樣的社團嗎？
不，不是那樣的。網站的設計是 Cyworld 的用戶在訪問其他人的首頁時會播放背景音樂（BGM）。在那裡會播放 HARVARD的〈Clean & Dirty〉、隕-浮流（m-flo）loves melody. & Ryohei 的〈miss you〉、Fantastic Plastic Machine 的〈Days and Days〉、Nujabes 的〈Aruarian dance〉等歌曲喔。那個時候的韓國流行歌曲大多是聽了會想哭的情歌，但在 Cyworld 播放的是完全不同的、俐落洗練的舞曲。2003 年到 2004 年正是 Cyworld 的鼎盛時期，這四首歌曲也都是在那兩年間發行的呢。
問：然後那些音樂人就被認為是「澀谷系」了嗎？
就是這麼一回事。
問：韓國「澀谷系」的代表音樂廠牌 Happy Robot，從 HARVARD 的〈Lesson〉（2003 年）開始，陸續發行過 STUDIO APARTMENT、DJ KAWASAKI 等日本音樂人的作品。這些音樂人毫無疑問地在日本都不會被介紹為澀谷系，不過也在該廠牌旗下發行。
沒錯。FreeTEMPO、Jazztronik、DAISHI DANCE 在韓國非常受歡迎，他們也被分類在「澀谷系」中。也許是因為那種有流行感又帶有沙發音樂感的時髦曲風，是在主流音樂中感覺不到的吧。
問：也就是透過新興媒體平台 Cyworld 的串連，這些音樂成為一種之前從未存在過的新文化，一口氣滲透進韓國。
就是這個感覺。這就是為什麼即使是現在，DJ 只要一播放 HARVARD 的〈Clean & Dirty〉，在 2000 年代中期進入青春期的那一代人就會大聲歡呼，說：「就是這首歌！」另外還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HARVARD 的〈Clean & Dirty〉和 Fantastic Plastic Machine 的〈Days and Days〉的歌詞都是英文，這意味著在韓國的廣播電台可以播放，這或許也是其中一個關鍵點。另外，在 Cyworld 裡也有可以交流夜店資訊的社群，在那樣的地方也會有人交流日本音樂人的資訊。
問：這種音樂流行起來的背後原因，與日韓世界杯後首爾的咖啡館迅速增加是否有關聯呢？
我覺得有關聯。就像「澀谷系」被當成 Cyworld 的用戶主頁的背景音樂一樣，在咖啡館也是如此，同樣類型的背景音樂會受到顧客的好評。而且重點是「絕對不能是有名的歌曲，是只有我才知道的音樂」這樣的感覺。我覺得這種「我們在聽的是時髦的音樂」的感覺，也推波助瀾了一把。
韓國製「澀谷系」獨立音樂人的登場
問：同個時期，受「澀谷系」啟發的韓國樂團也開始出現。Humming Urban Stereo 的迷你專輯《Short Cake》和酷懶之味（CLAZZIQUAI PROJECT）的《Instant Pig》於 2004 年發行，Peppertones 的第一張專輯《Peppertones vol.1 – Colorful Express》於 2005 年發行。成立於 1999 年的 Roller Coaster 也在這個時期發行《Absolute》等專輯。
我想 Humming Urban Stereo 等韓國製的「澀谷系」獨立樂團／音樂人的出現果然也造成很大的影響吧。就像最近幾年韓國聽了日本的 City Pop 音樂，也有人開始嘗試自己組樂團演奏，在那個時期接觸到「澀谷系」的人也組成新的樂團。其中，我認為 Humming Urban Stereo 是一組具有象徵意義的樂團。那組樂團就類似韓國製「澀谷系」之鼻祖般的存在。
問：當時在韓國 The Flipper’s Guitar 和 PIZZICATO FIVE 是如何被聽到的呢？
我認為兩者都是透過 Matador Records 被聽到的，也就是在當時的美國獨立音樂的分類下被聽到的。但是，即使我和這樣的人談論「澀谷系」，The Flipper’s Guitar 和 PIZZICATO FIVE 的名字也不會出現。果然他們會聯想到的還是 HARVARD 和 FPM，「澀谷系」的形象在韓國已經是這麼的根深蒂固。
問：但是，如果要說韓國獨特的「澀谷系」是 90 年代在東京誕生的文化延伸物，我也覺得一定是這樣。因為自 1950 年代以來，韓國流行音樂一直在吸收外國音樂，並在多少包含一些誤解的情況中做出韓國獨有的作品。就像做出憑空想像的迷幻搖滾的申重鉉（Shin Joong Hyun）和山之音（Sanulrim）。我認為韓國製的「澀谷系」也可以說是同樣的方式。
對韓國來說，和食物一樣，「不論這口味有多麼道地，但是如果不符合我們的口味的話就無法接受」，這樣的想法也同樣反映在音樂上。如果不加上韓國自己的濾鏡，就會很難以接受。例如，即使是巴西音樂，如果是正宗規格的森巴音樂，對韓國人來說會感覺有點俗氣。但如果是 2000 年代之後日本音樂人在做的俐落洗練的巴西風格音樂，韓國人就可以接受。
問：原來如此。
在這點上，對日本的 City Pop 也是一樣，大家很容易接受 80 年代以後的都會感風格，但是大家對 70 年代的作品都有抗拒感，比如稍微帶有一點 Swamp 風格的音樂，或者有濃厚的放克氣息的音樂，大家會有所抵抗。我認為「澀谷系」也是一樣的。
問：無論是 Humming Urban Stereo 還是酷懶之味，從我們這系列連載專欄中講過的澀谷系觀點來看，會有一些音樂性的差異，感覺像是「嗯，這算是澀谷系嗎？」。然而，它反映出了只有韓國才會有的獨特感覺。
我認為它是由日本澀谷系變化而來的這點是千真萬確的。另外，我現在剛好想起來，當我在首爾參加一個叫「This is the CITY LIFE」的派對，和一位來玩的年輕人聊天時，他跟我說：「The Flipper’s Guitar 和 PIZZICATO FIVE 對於我們來說有些難以理解。」
問：難以理解嗎？
是的。因為無論是 The Flipper’s Guitar 還是 PIZZICATO FIVE，以音樂性來說是將非常狂熱的東西昇華成流行音樂，不是嗎？對聽音樂聽到某種程度的人來說會覺得「真了不起」，但是韓國並沒有像日本那樣狂熱地聽音樂的習慣，所以這些音樂聽起來才覺得非常難以理解吧。反倒是 2000 年代之後，帶有 The Flipper’s Guitar 和 PIZZICATO FIVE 風格的舞曲我覺得更容易被接受了⋯⋯說到這，又讓我想起另一件事。
問：哦，是什麼事呢？
Crazy Ken Band、小西康陽先生，以及 DJ Soulscape 在韓國一起表演過喔。那次表演是在首爾的 Polymedia Theatre 舉行，當小西先生在 DJ 時，現場的氣氛超級熱烈。小西先生身手很敏捷，還從 DJ 台將 PIZZICATO FIVE 的唱片丟向觀眾（笑）。
問：小西先生當時放了什麼樣的曲子呢？
我認為主要是小西先生經手過的混音歌曲。可能因為都是 Four on the floor 節奏的舞曲，所以對韓國觀眾來說很容易接受。既不是搖滾也不是 Techno，Four on the floor 就很時髦的感覺。當時，他就是把大家對於澀谷系曖昧不清的印象給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的一位 DJ，因此獲得的反應非常熱烈。
重新詮釋澀谷系的可能性
問：若說到 Cyworld 之後的走向，進入 2000 年代後半，DAISHI DANCE 為 BIG BANG 的〈HARU HARU〉（2008 年）作曲，在 K-POP 的領域中也帶入韓國流「澀谷系」的風格。直到 2000 年代初期為止，Jinu（貝斯手／音樂工程）一直在 Roller Coaster 中演奏「澀谷系」歌曲，在樂團解散後，他以 Hitchhiker 的名義參與製作 Brown Eyed Girls 的〈Abracadabra〉（2009年），在那之後，以 K-POP 詞曲作者的身分活躍於樂壇中。
感覺就像從 Cyworld 點燃的「澀谷系」熱潮逐漸擴散到主流了呢。K-POP 在到如今 EDM 的風格變得強烈之前，歌曲聽起來有「澀谷系」味道的不在少數。Jinu 先生也在樂團解散之後，似乎有一段時間暫停做音樂，但又突然變得忙碌起來。
問：那麼現在的韓國年輕聽眾們還能理解「澀谷系」這個詞嗎？
嗯，還是可以理解。Cyworld 鼎盛時期的青少年們現在已經進入三十歲左右，對那一代人來說是一個聽到會讓人覺得懷舊的名詞呢。正如我之前所說，當夜店播放 HARVARD 的〈Clean & Dirty〉或隕-浮流的〈Miss you〉時，那些人會大合唱。
問：現在在韓國還有繼承韓國流「澀谷系」的樂團嗎？
現在，比起「澀谷系」，已經完全轉向 City Pop 了。不過雖說被稱作是 City Pop，但也僅僅是透過韓國流的「澀谷系」傳下 City Pop 的感覺。剩下的，就是未來該用什麼方式重新思考「澀谷系」吧。現在韓國正掀起前所未有的復古熱潮，也有人開始以「何謂澀谷系」為主題做談話節目。在過去的二、三年裡，我和我的 DJ 朋友們一直只用 City Pop 做 DJ，但我們也聊到，「從現在開始，不混合一些澀谷系的歌曲不行吧」。
問：所以你們指的澀谷系，不是韓國流的「澀谷系」，而是 90 年代的日本音樂嗎？
是的。在韓國這邊，有許多年輕人透過 80 到 90 年代的韓國流行歌曲，已經對碎拍和 Ground Beat 覺得很習慣、有親切感了。所以，在使用這樣的節奏時，我認為將來有澀谷系風格的歌曲會重新流行回來。在韓國沒有什麼人聽過〈今夜はブギー・バック〉（今晚是 Boogie Back），對韓國人來說 Kahimi Karie 是他們感到陌生且會有些抗拒的，但如果播放她使用了 Ground Beat 節奏的歌曲，就很容易隨之起舞。我也曾經在 DJ 時播放 TOKYO No.1 SOUL SET 以及與其類似的歌曲，聽眾的反應非常好。
問：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澀谷系有可能在韓國再次被重新定義，而且是作為 City Pop 的延伸。
我認為這會發生。不過，也不是說放澀谷系中有名的歌曲時就能立刻炒熱氣氛，而是取決於你對韓國風格「澀谷系」的理解程度，所以在韓國做 DJ 也有其困難之處。
（本文摘錄《澀谷系狂潮：改變日本樂壇，從90年代街頭誕生的流行文化》，木馬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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