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1・人物

昆蟲白:我作出一張專輯,預言你我的人生。

文/昆蟲白

「我做出一張專輯,預言你我的人生。」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在寫〈瞬間〉這首專輯同名曲的時候還不知道它的後勁如此強烈,反倒是周遭聽過這首歌的朋友幾乎都如此回應我,這是專輯中他們最喜歡的歌。而在專輯發表之後,有些朋友剛好遭遇人生中的無常,他們跟我說,好在有這張專輯適時陪伴他們度過人生中的黑暗時刻。

自己的創作能帶給他人心靈上的療癒,對我當然也是一種療癒,只是我沒想到不久之後,我也發生戲劇性的無常,在 9/23 專輯發片專場演唱會的前三天,我太太和我談離婚,而且心意已決。其實彼此對相處問題的容忍程度早已不同,只是我看不出有任何徵兆,畢竟兩個多月前,兩人還一起去了一趟小旅行,但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即是突如其來的無常。

錄完《瞬間》所有樂器,2021 十一月。

時間倒回今年(2022)三月,那是我覺得《瞬間》這張專輯製作最困難的階段——寫歌詞,一直到此之前都十分順利。

其實 2017 當時曾想復出卻因為育兒計畫改變而未果,那怎麼說前面的事十分順利呢?因為自從去年(2021)八月,我總算等到小女兒也三歲了,把她送進幼兒園後,我終於可以從育兒生活抽身出更多時間,也有更多精力,從早晨十點連續工作到下午四點,直到兩個女兒放學進家門為止。

我開始正式著手籌備這張專輯,除了幾首已入選的歌曲之外,我抱著盡量能呈現多種風格的意念下,又從庫存的數百首 demo 之中挑選出當下最有感覺的歌曲,九月把所有的歌都編寫完成(對,除了歌詞),十月和樂團夥伴(嘟嘟、小光、包子)進練團室密集練團,確定錄音內容,十一月就進玉成戲院錄音室錄完所有樂器(對,除了唱歌)。接著我跟錄音室說,等我把歌詞寫好,我們再來安排錄製唱歌的行程。

然後就在十二月聖誕節、2021~2022 跨年、二月過年⋯⋯等等諸如此類的重大節慶造成時間快速流逝之中,我仍然感覺不到自己有什麼想要藉由這張專輯說出口的事情,畢竟上次寫歌詞已是十三前的事了(2009~2010),而那是為了創作首張專輯《自然人》

那時甜梅號因為鼓手去美國學錄音而休團,而我不想停下創作腳步,便趁著那樣的機會來完成自己在甜梅號之外的個人創作。雖然當時已經三十幾歲,卻仍是牢騷滿腹的心靈狀態,我很想證明自己除了甜梅號之外也能做出不一樣的東西,讓那些「覺得甜梅號很假掰」的人聽見昆蟲白更直接的搖滾面貌,於是在《自然人》裡面塞滿我所有的創作啟蒙,以 90 年代美式獨立吉他搖滾為主軸,直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給自己太大壓力。從 2009 開始整理 demo、編曲、寫歌詞,2010 九月進 112F 錄音室,到 2011 六月收到從紐約 Masterdisk 寄回完成的母帶,整個製作過程花了將近兩年,可以說是在一種游刃有餘的狀態下完成的。

《自然人》錄音期間,2011 一月

眼看時間已經來到 2022 三月初,甚至有那麼一刻,我想過如果沒歌詞,乾脆就照著 demo 那樣嗯嗯啊啊直接把旋律唱出來就好,反正以前也不是沒這麼幹過。除了《自然人》中的〈斑馬線〉之外,甜梅號在 1999 年收錄於阿帕合輯《台灣之最汗團》中的〈蘇羊公園〉也是無歌詞、無意義發音、隨意唸唱的版本(不同於《自然人》的版本)。但最後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過去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必須找出新方法來創造新未來,於是我再次聯繫玉成戲院錄音室,直接預訂三月下旬到四月初可以錄音的時間,用這個方法讓自己直接面對逃不掉的截稿底限。

阿帕合輯《台灣之最汗團》,1999

人的心理狀態很奇妙,一但有了限制,空間反而就生出來,辦法也就擠出來了。決定開始寫歌詞的那天,我把心中的幾位「創作大神」請出來,將祂們的神作安置在我工作桌前面的吉他架上,擺陣成一座神壇。這些大神橫跨不同領域:音樂、電影、攝影、藝術、文學、科幻模型,他們身上的特質或許也投射出我可能對自己有這樣的期望:在某個領域開創出屬於自己的道路,成為自成一格的大師。

然而在眾神的陪伴下,我開始往自己的內心挖掘,回顧過去十幾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事件,我赫然發現,這竟是我活到目前為止最為戲劇性的人生階段:2014 結婚、2015 父親逝世、甜梅號解散、我因為五十肩而陸續退出法蘭黛和銀巴士樂團、暫停音樂活動、2016 大女兒出生、2018 小女兒出生。發生這麼多事情,若我沒有想說出口的話,那一定是我還沒有好好面對這些事情帶給我的感受,反而是製作專輯帶給我這個機會不得不去直視自己真實的內心狀態。

昆蟲白的諸位「創作大神」的神作

事到如今,我只能硬著頭皮,一層一層地去剝開有如洋蔥般包覆著核心的外膜,我問自己對這段人生的真實感受,然而自己的音樂在此刻是最能牽引出內心真實感受的重要夥伴,我不斷聆聽這些沒有唱歌但樂器已經完成的半成品,同時挖掘出歌詞的方向,這些答案卻像根針扎進皮膚、穿越了厚繭、直達皮下組織般的刺痛,我掙扎著究竟要不要這麼赤裸誠實,說出原來我這麼渴望自由、渴望愛、渴望受傷之後還能再站起來,原來我還如此迷戀關於青春的種種,原來我逃不出死亡的陰影、戰爭的恐懼。

但這些歌曲無視我的掙扎,就這麼像是以回應各自的答案般長出自己的樣子,歌詞就這麼在錄音前一星期一氣呵成,而錄製唱歌更在配唱製作人雷衣與錄音師徐振程的共同協助之下,比預計時間提早錄完了。

《瞬間》所有人聲錄製完成,左為錄音師徐振程,2022 三月底。

混音是交給銀巴士的 Foo 做的,由於之前我們是樂團夥伴,而且 Foo 聽音樂的喜好和我有很多交集(David Pajo, Mogwai, Thurston Moore 等等),所以溝通非常順利,甚至他在做〈More Love〉混音的時候被感動到哭出來,他說:「這首歌完全寫到我的心聲」。

這給我很大的信心,因為我知道這樣的音樂和歌詞所描寫的人生狀態,其實很難被現下稱為「聽團仔」的族群所能理解,或許只有像 Foo 這樣和我一樣同時身為人父母與創作者,在切換兩種身份之間拉扯,這樣的人才能理解吧?但沒關係,因為這是我真實的表達,若引發了共鳴,那就是真實的共鳴,那就是我創作的最大價值。

Foo 在做〈More Love〉混音時傳給昆蟲白的訊息

母帶是送去英國 Metropolis Studios 由 Matt Colton 製作,我的理由是 Thurston Moore 移居倫敦之後的第一張專輯《The Best Day》母帶是他做的,能把這樣一位美國獨立實驗搖滾吉他英雄的作品拋光之後,卻又保留原始強烈個性,呈現完美的平衡。

而《瞬間》母帶完成後,我和 Foo 聽了都覺得成果非常好,層次分明,細節清晰,兼具厚實力道,專輯正式宣告完成,那時是 2022 七月,距離 2021 九月開始編寫專輯還未滿一年。雖然專輯完成了,但是專輯的生命由此才算是開始,如同一個胎兒在母親體內終於生長到出生那一刻,才開始他的人生一般,接下來就需要集合眾人的力量去呵護、拉拔他成長。

「我做出一張專輯,預言你我的人生。」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在寫〈瞬間〉這首專輯同名曲的時候還不知道它的後勁如此強烈,反倒是周遭聽過這首歌的朋友幾乎都如此回應我,這是專輯中他們最喜歡的歌。而在專輯發表之後,有些朋友剛好遭遇人生中的無常,他們跟我說,好在有這張專輯適時陪伴他們度過人生中的黑暗時刻。

自己的創作能帶給他人心靈上的療癒,對我當然也是一種療癒,只是我沒想到不久之後,我也發生戲劇性的無常,在 9/23 專輯發片專場演唱會的前三天,我太太和我談離婚,而且心意已決。其實彼此對相處問題的容忍程度早已不同,只是我看不出有任何徵兆,畢竟兩個多月前,兩人還一起去了一趟小旅行,但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即是突如其來的無常。

在專場演唱會當天,我在台上唱著〈瞬間〉,盡量呈現和錄音時一樣的狀態,那是一種近乎誦經般平淡冷靜的演唱方式,因為這是一首弔念的歌,而這是我認為最能完美呈現這首歌的方式。我以為我會在台上崩潰失控而痛哭失聲,但最終我沒有。

《瞬間》發片專場演唱會,實體專輯同步首賣,由左至右:包子、昆蟲白、嘟嘟、雷衣、小光
(才晟耀攝於 Legacy Taipei, 2022.09.23)

寫歌的人以虛實交錯的方式來進行創作,但由於其中還有虛構的成分,所以即使歌曲完成了,創作者仍無法和自己的作品完全地合而為一。然而在時間的推移以及創作者的人生歷練之下,唱歌的人逐漸和歌曲合為一體了。

我們一邊享受著燦爛時光,一邊消磨著苦澀日子,隨著時間流逝,靈與肉皆漸漸老去。回頭看那些即使美好卻也殘酷的青春過往,早已成為渺小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我們逐漸明白,即使人生無常,但過去的情感與愛,仍在生命餘輝中閃爍光芒,帶領著我們繼續向前。

這是我為〈瞬間〉這首歌寫的創作概念文案,我覺得,現在我比寫出來的時候更能體會我在寫什麼了。

《瞬間》於昆蟲白 46 歲生日當天先行數位發行,2022.07.28

★昆蟲白《瞬間 in a flash》秋冬小巡迴★

11/13 2022 TCCF 創意內容大會—跨域展演@松山文創園區一號倉庫,探索舞台(免費)
12/18 高雄(待公布)
1/14 神秘場(待公布)
1/15 台中專場(待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