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睿楷(台灣流行音樂研究者)
最近阿美族歌手巴大雄演唱的歌曲〈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突然在網路上爆紅,他之前發表的歌曲〈那位太太〉與〈三個爸爸〉也受到關注。這些歌曲和一般主流華語流行歌曲很不一樣,充滿幽默,有一點「政治不正確」,有人會視為「歪歌」,但也是令很多人喜愛,同時引起熱烈的討論。
這些歌帶給聽眾一種新鮮感,因為跟他們平常聽的歌很不一樣。事實上,這種類型的歌在原住民音樂中有很長的歷史,幾十年來有不少風格與歌詞內容跟這幾首有些相似的歌,而這也不是第一次原住民「歪歌」跨族群流行起來,變成很多漢人聽眾也欣賞的歌。
40、50 年以前,原住民在生活中有不少痛苦,漢人社會與政治體系給他們帶來許多壓力和困難,但他們仍在日常辛苦之中找到樂趣,特別是表現在他們的音樂中,很多當時在部落傳唱的歌謠帶著不少幽默感,即使歌曲在形容苦命的生活,常常會用幽默的方式呈現。1970 年代原住民用華語創作的歌大量出現在部落時,最常見的有三種題材:離鄉流浪、思鄉的歌,關於日常生活(如喝酒)的歌以及關於情感的歌。
流浪歌一般來說比較哀傷,如〈鄉情〉、〈珍重〉、〈流浪到台北〉、〈故鄉的月〉等。但第二類和第三類就有不少搞笑的歌,描寫日常生活的歌包括〈媽媽小姐〉:「高山的媽媽小姐天天馬拉桑,保力達加米酒」;〈夜歸的醉人(老公罵我老酒鬼)〉:「要回家,搖來搖去,擺來擺去,掉進那水溝裡」;〈夫妻相褒(夫妻相罵)〉:「人家的太太是真正的太太,我們家的太太是人家丟掉的,我們把她撿起來」等。
〈夫妻相褒(夫妻相罵)〉這首可以算為描繪日常生活或男女情感的歌,它的開頭對女性的描述很負面,但至少歌曲原版是男女對唱,所以女性有機會罵回去。這三首歌形容一些社會問題與現象,如單親媽媽、過度喝酒、破壞家庭等,但都從比較幽默的角度去提這些事。
最多原住民搞笑歌是跟男女情感有關,而〈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可說是這種歌的後代。1970 與 1980 年代在流傳的歌包括〈失去了你(三振出局)〉、〈我該怎麼辦(就這樣離開我)〉、〈三分鐘的愛〉等。
〈失去了你(三振出局)〉在部落非常流行,很多歌手唱過,特別是排灣族,有的歌手唱華語,有的唱族語,有的兩個語言都唱,華語版的歌詞開頭大概是這樣:「你讓我頭痛,你讓我感冒,你讓我發高燒」。
〈我該怎麼辦(就這樣離開我)〉原本應該是排灣族的歌,版本也很多,最流行的華語版是這樣開始:「妹妹的男朋友,完全都是男主角,像我這麼醜的男人,哪有資格愛上她」。這兩首歌雖然唱的是失戀歌曲,卻用自嘲、幽默的口吻演唱,不會給人很悲哀的感覺。
〈三分鐘的愛〉是卑南族歌手鄭曉玉、布農族歌手高生以及卑南族歌手陳明仁灌錄的歌,可以說跟〈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有一點像,光是歌名會讓人聯想到性愛,雖然歌詞不是那麼明顯:「三分鐘的愛,呀三分鐘的愛,叫我如何接受你的愛,不是妹妹沒有意,而是哥哥太無情,請你原諒我」。這首歌甚至被當時的官員批評是該被取締的「低俗」歌曲。
不過,以上提到的歌曲主要只在原住民之間流行,漢人聽眾比較少聽過(〈我該怎麼辦〉是少數例外)。但同時期有一首原住民華語歌不只是在原住民之間流行,而是幾乎所有當時台灣人都聽過,成為當年最暢銷的歌曲,甚至流行到東南亞去。
這首歌就是〈可憐落魄人〉(或〈可憐的落魄人〉),最早應該是泰安卑南族歌手鄭曉玉灌錄,她的版本在台東超級紅,知本卑南族歌手陳明仁把這首歌帶到台北,他的版本成為 1981 年與 1982 年最暢銷的歌,賣了超過 50 萬張唱片,據說當年去逛夜市整路會一直聽到:「你可以戲弄我,也可以呀利用我,就算你不再愛我,見面也該說哈囉,我也可以戲弄你,也可以呀利用你,就算我也不愛你,見面也該說哈囉」。
當時,歌曲都要送去新聞局審查才可以出版以及在電視或廣播電台播放,但〈可憐落魄人〉沒有送審,因為這種歌曲不可能通過。因此它算是「地下」歌曲,絕對不會在廣播電台或電視上聽到,但夜市、西餐廳、夜總會等地方卻不斷地出現。很多人會覺得這首歌有性暗示,尤其是「你可以戲弄我,也可以呀利用我」與「我也可以玩玩你」等歌詞,很有可能是讓這首歌在夜總會之類的地方特別受歡迎,也因此讓它被批評為超級低俗的歪歌。
當然這些歌詞也可以有其他的解釋,1984 年 6 月胡德夫邀請陳明仁參加為了海山煤礦事件募款的「為山地兒歌」演唱會,陳明仁說他本來認為〈可憐落魄人〉不適合唱,但胡德夫說如果把歌詞中的「你」當作政府或主流社會,「我」代表原住民,這首歌另外有其意義,變成一個充滿族群意識和批評當時社會現況的歌曲。
雖然如此,對大部分人來說,〈可憐落魄人〉還是一首很好玩的「歪歌」,跟巴大雄的歌一樣。而更讓巴大雄的歌感覺是〈可憐落魄人〉、〈三分鐘的愛〉等歌曲的續集是它們的編曲,那些 1980 年代的原住民歌幾乎都是用那卡西方式的伴奏,巴大雄的歌也是採用類似的伴奏和編曲。
雖然〈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等歌曲第一讓人聯想到的是〈可憐落魄人〉等 1980 年代的原住民歌,這種類型的歌不只是在那個時候有,甚至更早就有一些例子,特別是在早期的阿美族歌謠。50、60 年以前阿美族之間流行的族語歌也有許多帶著幽默口吻,甚至「黃色」的歌曲。
1960、1970 年代知名阿美族歌手郭茂盛特別擅長這種歌曲,根據阿美族友人發哥的翻譯,郭茂盛 1960 年代中期灌錄的招牌歌〈怠惰鬼〉有一段歌詞是這樣唱:「我側躺,你就給我平躺,我平躺,你就給我側躺,你給我小心一點」,抱怨對象在床上不配合。另外有一首由一位「阿丁」所演唱的(其實好像是郭茂盛的別名),有一句歌詞唱到兩隻腳伸直,發哥說是指性高潮的反應,這應該比巴大雄的歌曲有更直接的性暗示,而這可是 50 多年前灌錄的歌曲!
阿美族談到性愛的歌不只是郭茂盛這種搞笑的,前陣子發行的《Kaying no Makerahay 馬格拉海的改硬》專輯收錄一首阿美族傳統歌謠叫〈湖〉,旋律優美,歌詞中文翻譯是:「肚臍的下有一個湖,湖的中間有一個小山,哥來探望,在那裡,妹,在那裡快樂」,跟〈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風格完全不一樣,但隱射的卻是同一類事情。
前面談到的歌曲都是有 40 年以上的歷史,更近期的原住民音樂還有這種類型的歌嗎?當然有。約 30 年以前有一首很紅的阿美族歌叫〈摩托車〉,林福榮演唱,這首的歌詞混著阿美語、華語以及閩南語,歌詞大概是這樣:「男主角的摩托車沒有煞車,女主角的三角褲被方向盤勾住了,被男主角看到了,唉呀唉呀開心,大腿大腿,屁股屁股,全部都很美好」,這首歌至今還是很紅。
另外有潘金松的〈優美的舞姿〉,大約 15 年以前發行,也非常紅,歌詞形容老頭子看美女跳舞而流口水。巴大雄的〈三個爸爸〉在過去的原住民歌也有個前身,早在 1980 年代泰安卑南族歌手陳繁雄與王玉妹(張惠妹的媽媽)灌錄過一首歌叫〈我該叫誰爸爸〉,後期阿美族歌手曾憲國唱過〈我的爸爸是蔣總統〉(相信這首歌在戒嚴時期絕對不能演唱!),而其他部落傳唱的歌,提到離鄉很久,回來發現女朋友或太太生了小孩,其實這種歌,包括〈三個爸爸〉,都在形容一個社會中的真實現象,並不只是在原住民之間才有的。
2010 年排灣族歌手 Matzka 與他的樂團發行第一張專輯,當時最令人注意的歌曲是〈一朵花〉,這首也是很幽默但絕對「政治不正確」,很多人愛,也有不少人罵,這可能是近代除了〈可憐落魄人〉到〈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之間,最多漢人聽過的原住民「歪歌」。其實 Matzka 有不少這種幽默的歌,有趣的是,巴大雄這首歌是由 Maztka 的公司所發行。
巴大雄自己 2012 年與他的巴紮溜樂團發表成名曲〈我不是來自泰國〉,跟他的阿美語創作歌〈原住民很忙〉都很受歡迎,跟他這些新歌一樣也很幽默。前者也有一些爭議,因為有的人會覺得它對泰國人有一點種族歧視,但這是取材於原住民的真實遭遇。巴大雄近期發表的這三首新歌跟他過去的歌是種延續的感覺,雖然新歌不是他自己寫的,還是有它一貫的風格(至於被註明為這三首歌的詞曲創作者「秋水仙」到底是誰,也是令人好奇,大家猜來猜去,也許有一天會被揭示)。
當然無論是「黃色歌曲」、「歪歌」或幽默情歌,台灣漢人音樂中當然也有,如 1960 年代的閩南語歌〈鹽埕區長〉其中一句歌詞唱到:「一尾鱸鰻賴賴趖,趖入洞內要七桃;等待麻想落清楚,哎喲,趖出洞外軟趖趖」;黃舒駿、趙一豪、豬頭皮、濁水溪公社等都有一些歌曲用幽默或聳動的歌詞大膽描繪情感、性愛或寫出引人遐想的暗示,有些意在搞怪、顛覆,但往往看似低俗的歌曲當中,其實隱藏不少在感情層面或社會層面處於劣勢的個人或相對弱勢的族群,對現實社會提出的嘲諷甚至批判。
但這種類型的原住民歌曲有其獨特的風格,在他們的音樂歷史中佔的比例很大,只是比較少被非原住民族人聽到。原住民歷史上,今日的巴大雄和 Matzka 不是怪胎,而是郭茂盛、陳明仁、林福榮、潘金松等的接班人;〈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三個爸爸〉、〈那位太太〉等只是繼承〈怠惰鬼〉、〈可憐落魄人〉、〈三分鐘的愛〉、〈摩托車〉等歌曲的傳統。
(圖片來源:徐睿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