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 26 歲、總被冠上「村上春樹指定畫插畫」與「出現在細野晴臣紀錄片」的漫畫家高妍,其實是會去 DSPS 的每場演出、會看《瞎槓》的聽團仔。
首部長篇漫畫《綠之歌》更滿是獨立音樂元素,關於一位北海岸小鎮成長的少女,遇見在咖啡廳打工的玩團少年,提及了台北月見ル君想フ、海邊的卡夫卡及 Legacy⋯⋯等場地,說是她在大學時期的看團記憶不爲過。
在《綠之歌》宣傳告一段落,高妍即飛往日本,透過視訊訪問,從我們熱愛的 YMO 成員、日本資深音樂人細野晴臣展開,一聊就超乎預定的時間。
「妳在飯店還貼細野晴臣的海報⋯⋯」
「對!在後面,我已經完全把飯店當自己家。」高妍大笑。
「最喜歡那時期的他。」
「喔!真的很帥!聽說他的新作品跟以往風格又不一樣,超期待!」
那張海報是高妍在東京辦展時,出版社編輯來訪送她的。她還說,最近又跟偶像見面了:「這次是我去上他的節目。他有一個 Radio 節目叫《Daisy Holiday!》⋯⋯。」
此文標題原本想下個「與高妍聊細野晴臣」之類的,畢竟《綠之歌》大半篇幅都圍繞著這位縱橫日本樂壇半世紀的大師。但對話不僅是粉絲閒談,反而是藉由細野晴臣去理解高妍的創作理念。
我發現兩人都有共同點,對於「異國文化」並非一味吸收,而是十分有意識的重新詮釋,例如細野晴臣結合太平洋、加勒比海的音樂元素創造出「熱帶音樂三部曲」;從小受日本漫畫影響的高妍用細膩的筆觸,呈現台灣日常的人事物,令讀者產生出一種融合台日的新鮮感。
然而,假如想當面誇獎高妍,最好別用作品「覺得很日系」來形容,以下對話解釋了她為何會有如此想法,以及如何在「彈性疲乏」的日本市場用自己的方式達成文化輸出,值得獨立音樂人參考。
問:妳跟細野晴臣的作品都有一種異國情趣,《綠之歌》可能會被形容「很像日本人畫的」,但妳似乎不喜歡被這樣說,希望一看會知道「這是台灣人畫的」。
我最討厭的一句誇獎就是「我覺得妳的作品很日系」。其實這句話完全只有台灣人會講。因為我們普遍都對於自己的文化沒有自信,然後在沒有自信的情況之下,我們會覺得「像另外一個國家」是一個誇獎。
其實就我自己留學,以及跟一些外國朋友相處的經驗,幾乎不會用你很像另外一個國家來形容你。我也有問法國朋友說:「你們在你們國家會不會說:『你們很法國?』」他想了一下說,其實很少會這樣說。但是有個情境就是,今天我是一個法國人,我跟另一個法國人說:「我覺得你很法國。」他的意思其實是,你很會 complain。這是一個誇獎,例如你今天打客服電話,跟客服人員吵架,非常認真的去換取你的利益。但是,這個可能又跟台灣人所謂的「我覺得你很台」不太一樣。
因為「我覺得你很台」這句話在 5 年前,其實是一句貶義的話,假設你今天穿夾腳拖、戴金項鍊、穿吊嘎,可能就會有人說:「我覺得你很台誒!」但這句話在 5 年後變成一種誇獎、是對於自己文化背景的一種認同。
事實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地方用「我覺得你很日系」去形容說:「我覺得妳的作品是好的。」我覺得這句話本身很弔詭,對於這句話是會感到生氣的,但是我知道台灣人會用這句話來形容⋯⋯他們覺得這是一種誇獎,用來讚賞一種精神或氣氛。或許,以前我也會覺得這句話是一種誇獎,但現在不會這樣覺得,尤其當我的作品被這樣形容的時候。
這有一點像是美術教育的普遍不足。假設當我們對於美術教育有更充足的認識,可以講的形容詞會更多,可能會說:「你的作品很細緻。你的筆觸及構圖、整體感覺散發出的氣氛,讓我覺得很舒服。」而不是用「你的作品很日系」這個 tag 去打發一切。
問:以前我們可能想要成為別人,現在會比較想成為自己,在找自己是什麼。
剛剛你有提到就是,日本讀者對於我的作品的感想。其實他們在看我的作品,不會覺得這是日本漫畫耶!跟日本作者畫的感覺很不一樣。
那個不一樣其實很難用言語去形容。我是從小看日本漫畫長大的人,也同時身為一個喜歡畫畫的人,對於日本漫畫的了解,讓我學習到如何營造一本漫畫的氣氛,或是創作一本漫畫。這個部分是有我自己的見解的。
日本是一個漫畫強國,漫畫競爭非常強烈的。那會造成兩個現象。第一個現象是「有非常大量的作品」。正因為有那麼大量的作品,才可以有所謂的經典;有所謂的人氣漫畫,以及沒被世界看見的漫畫。
第二個現象是,因為這個市場太過於蓬勃,導致於現今的狀態呈現彈性疲乏。那在彈性疲乏的狀況之下,其實漫畫該怎麼走,它是有一定的套路。這個套路並不是一種公約數,是一種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默契。當我們今天看到 A 的時候,劇情接著一定會接 B,有一點像膝反射。
我身為台灣人在看這些作品的時候,我會感受到這些東西,所謂被「制定化」的東西,以及「彈性疲乏」的市場。這些都不是我想要朝的方向。我想畫的漫畫就是我想畫的東西。對於自己的故事架構,以及讓我覺得感動的那些漫畫——其實都不包含在這體系當中。很自然的我畫出來的漫畫,本身就跟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所能接觸到的漫畫不一樣了。
雖然我在漫畫中講的這些關鍵字、這些語言是他們理解的——像細野晴臣、村上春樹、岩井俊二的電影——但我套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國場景,他們會莫名地產生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那就是他們的「本土」跟所謂「異國」之間的融合。
問:妳所謂的「本土」與「異國」融合,這有一點像是細野晴臣「文化模糊」的做法。
對對對!上個月,我接受日本音樂網站訪談,訪談人是日本獨立音樂圈很有名的筆者。那次訪談內容就有提到,細野晴臣在「熱帶音樂三部曲」的時期用自己的方式詮釋「異國音樂」,包含像南美洲、沖繩等島嶼文化。
訪談人就有說,他在看我的漫畫的時候,也有感受到——我們都用自己視角去詮釋異國的文化。很有趣的事情是,細野晴臣寫過一首歌〈北京 Duck〉。完全呈現了他對於異國音樂,以及從他的視角看到的異國,例如他的〈北京 Duck〉不是「北京」的「北京烤鴨」,而是 「Yokohama(橫濱)」的「北京烤鴨」。那是一種異國又非異國的狀態。
而我自己的作品就是——呈現我在台灣所看見的異國文化,但它並沒有離開台灣。這是我對自己作品的想法。
問:日本人聽落日飛車會不會也有「文化模糊」的感覺?團員是台灣人,歌詞唱英文又帶點 City Pop,這種作品會產生一種迷人氛圍。
我們這樣子的年輕創作者,反而是要在國外得到了一定的成就之後,我們才會被說什麼:「你們是台灣之光」、「是台灣的未來」,我對於這種事情超級不屑的,但這就是台灣的一個現象。
即使我現在的作品是在日本出版、在日本連載、在日本曝光,最後回到台灣,但這個過程其實是我用自己的方式達到「文化輸出」。我希望我的作品、台灣人的作品,可以被更多國外的人看見,我才會先在國外做我的作品、得到了一定的成就之後,台灣人才會更有自信地說:「這是一部好作品。」這是台灣現階段蠻諷刺的一個狀態,但是我覺得何不嘗就利用這個狀態,可以讓作品被更多人看見,也同時讓台灣人變得更有自信。
其實細野晴臣真的躍到國際、被世界看到也是在 YMO 之後。在此之前,反而有些人會覺得細野晴臣為什麼要做「熱帶音樂三部曲」那麼奇怪的音樂?但我們現在聽,不論在哪一個年代,他都是前衛、他都是經典。這是我在細野晴臣身上看到非常厲害的地方,他不斷地在改變自己,不斷地在嘗試很多新的東西。
但是,隨著年代越來越往前,我們能做的東西越來越少,因為以前的人都做過。現在不管做什麼東西,可能都會被套上一個標籤。假設做一首很 chill 的歌,他們可能就說:「喔!很 City Pop。」這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會造成一個現象——創作者一方面嚮往過去的東西,另外一方面也在不斷開創新的東西。
我現在的作品絕對是一種文化融合,不論是七O年代的音樂,或是台灣新浪潮的電影,最後再用 20 歲年輕人的角度重新詮釋。這個過程讓我看見的是:我現在在做的事情,好像還沒有人做過。以台灣來講好了,台灣的漫畫發展還很短期。台灣漫畫絕對絕對還在半路上⋯⋯
問:相對於日本的漫畫發展,台灣還在半路上嗎?
當然當然。所以我們不管做什麼都可以是嶄新的,《綠之歌》是台灣以往看不到的作品。可能日本讀者也沒有讀過這樣子的作品。更明確來說,他們甚至可能沒有讀過「日本人以外的漫畫家」的作品。
因為當一個文化非常強盛的時候,其實會造成一個很弔詭的現象:在這個文化強國之下出生成長的人,幾乎不用離開自己的國家也都可以活得很好。因為日本是漫畫強國,甚至是發明「漫画(Manga)」這個詞的國家,不需要去外面找其它作品也很合理,因為在日本就已經有看不完的作品了——以漫畫來講,世界就是繞著日本在轉。
以一個在台灣出生長大的人,我看到的角度是:正因為我們對於自己的文化不自信,其實普遍不會去驕傲地認同自己,反而是需要透過國外的鼓勵。所以我們很努力地、向外去尋找東西。我們聽了很多來自歐美、日本及世界各地的音樂,其實隨著時間它們慢慢變成我們文化的一部分。
我們在看台灣早期新浪潮導演的電影,也都是受到國外電影的影響。其實他們的文化脈絡本來就是包含所謂的「異國」,再用他們的角度去詮釋台灣電影。這完全套回我們這一些年輕人的身上,同樣的並存在在作品當中。
所以當我的作品被台灣人閱讀的時候,我很希望讀者感受到的情緒是,這些文化雖然是來自於異國的,但其實已經變成台灣的一部分,不應該用純然異國的角度去看這些作品。
問:這跟 Happy End 那年代的搖滾論戰、台灣獨立音樂發展蠻像的,早期會認為要做得很像才是最到位,如今更有自信,明白不會完全一樣。
現在不會這樣。你要唱中文、要唱英文、要唱日文什麼的,其實我覺得都是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問:妳會想用台灣人的眼光畫日本人的故事嗎?譬如說侯孝賢導演的《珈琲時光》。
我目前的故事都是自己真實經驗的詮釋及改編,其實都是「私小說」。不論像《綠之歌》或接下來要畫的作品(在沖繩留學的經歷)。我想把那些經歷透過漫畫去表現出來,如果以我自己的真實經驗為出發點,不可能用我的方式詮釋一個日本人角度,因為我沒有那樣子的生長經驗。但之後的作品可能會出現各式各樣的族群,不會像是《綠之歌》所有人事物全部都圍繞著台灣。我會用自己的視角,看我所看到的世界。這是別人沒辦法辦到的,讀我的作品才會有必要性。
之前在台灣的時候,我有去當類似漫畫夏令營的講師。我在看學員作品的時候,會覺得有一點憂心。因為大部分在台灣喜歡畫漫畫的人,多半是因為他們「很會畫畫」。這跟畫漫畫是迥然不同的事情。畫漫畫當然要很喜歡、也要很會畫畫,但其實更重要的是「你有話想說」,想要「說故事」。我們今天組一個樂團要發專輯,因為我們有一件事情想說,不是因為我很會彈吉他,你知道那個差異嗎?
我看到有一些人畫日本的高中生、神社,我就會問他說:「你為什麼想畫這些東西?」他可能就會說,因為喜歡日本文化、受到日本文化影響。而我會問:「你畫的這些東西是百分百正確的嗎?」那些我們從小看到的日本校園文化、神社,其實只是透過作品感受到的表象而已,你並沒有真實經歷過那樣的人生,以土生土長的日本人看到這樣被超譯的作品,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問:關於《綠之歌》用漫畫分鏡表現場演出的部分,妳的想法是什麼?
其實我對音樂一竅不通,根本沒有接觸過樂器。我在畫《綠之歌》裡面演奏場景或樂器,其實參考一些我很喜歡的樂團,以及他們所使用的樂器,因為畫錯很糗。我是一個很喜歡聽音樂的人,單純把看到那種感動呈現出來,符合《綠之歌》女主角是一個單純喜歡音樂,但對於音樂一竅不同的人。
《綠之歌》裡面有一個我沒有明說,但是最喜歡的獨立樂團是「來吧!焙焙!」。他們有在一些很細微的地方出現,例如男主角的 CD 架有放一張他們的專輯(笑)。因為每個章節都是一首歌的名字,我忘記好像第九章節吧?名稱〈Heart of Gold〉,其實是他們的一首歌叫做〈金子的心〉。
問:《綠之歌》可能看一兩遍會覺得很甜很夢幻,但妳對現狀其實頗有不滿。
這個故事腳本是 5 年前的我,對於這些事情還沒有那麼尖銳的解釋,相對是比較 pure 的狀態。但現在的我已經有一點灰濁了(笑)。現在要搭飛機就行李收一收即可,但對於當時從來沒有出國過的我,是一件很不可思議、需要勇氣的事。從小到大一直看日本的動畫、漫畫長大,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可以去日本。那些「第一次的感動」我不會再經歷了,但是可以用漫畫的方式記錄下來。
我並不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如果要以畫技、要以功力來講,其實比我厲害的人非常多。但不論是做我的作品,或是幫某個小說家畫插畫,我都是掏出全力去做的事情,這些努力完全反映在作品上面。
問:最後想問《綠之歌》場景很多在公館,妳也在這長大,對這地方有特殊情感嗎?
有啊有啊!因為公館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那邊畢竟是一個很多 Live House 的地方,外加很多二手書店,或是一些有趣的咖啡廳。其實大學開始聽團之後,才知道公館有這麼強烈的音樂文化背景,甚至是一路延伸到師大那一帶。
我開始會用不一樣的色彩及角度去重新認識這個地區——這反而讓我多了更多的回憶:可能在哪一個巷口,跟哪一個朋友在聽完演唱會後,我們在這邊一起聊天。甚至我在畫《綠之歌》的時候,記錄了很多巷弄、出現的很多場景,對我來講都是很重要的地方。
問:他們在日本看細野晴臣的地方,其實是在畫小巨蛋吧?
對對對,那個是因為女主角當時在做夢,夢到他們在廣場看細野晴臣的表演——那場只是想像、沒有實際去成的演唱會。她只能在台灣,所以出現在夢裡的畫面,我是畫小巨蛋。畢竟她沒有真的實際去過那個場地,不會知道長怎樣。
問:《綠之歌》就是很多這種小巧思。
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