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5・人物

【吹專訪】鄭宜農&Chunho談《水逆》:我一直跟宜農講說,妳可以不要這麼大愛。

時間是四月底,地點在民生社區,2022 年確診數攀升之初,採訪拍照還勉強可以脫口罩。剛從中南部演出北返的鄭宜農與製作人 Chunho,趁著訪問休息的空檔,正和火氣音樂工作人員討論著暫緩小巡迴的決定。

前一刻坦蕩而迂迴分享創作故事的她,這一刻速速切換成風險分析的辦公口氣,嚴謹、理性、堅定,我很難想像她過去曾是個不擅言詞的人。

搜尋鄭宜農在《聯合文學》的作者簡介,洋洋列著一長串身份經歷:歌手、演員、劇作家;玩過樂團、做過配樂、著有兩本散文集。若加上過去一年,與「潮流新聲」的 podcast 合作,還可以替她添上主持角色了。

在二月新歌〈新世紀的女兒〉MV 中,她的獨舞透露著高中三年舞蹈班的過去(也算是舞者嗎?)——點開那支影像,上半場一鏡到底的換裝(妝)暗喻都市女性的成長,恰也是數種身份的疊加。學生、上班族、女明星、新娘,她精密演出四張臉的天真與哀愁,將快樂等差遞減⋯⋯

我想上述這些創作形式,都是鄭宜農在尋找溝通語彙的軌跡吧?就算天生言拙,就算發言遭到嘲諷,她從沒放棄表達。2022 年,初次嘗試全台語創作的專輯《水逆》當然也不例外。

不會說話的角落生物

歷經《給天王星》的「群體」母題,鄭宜農三年後的新作《水逆》,嘗試處理水星主掌的「溝通」課題。訪問談及創作概念,她總說「溝通」是自己人生的一大困境,從小時候起,就必須要很用力地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感受;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會因為這份用力而感到自卑。

鄭宜農回憶,童年住在北投山區,習於傾聽山林的聲音,然而少女心靈對萬事萬物的體會,卻無法具象成清楚的語言給同學聽。「語言」,好像是一顆過大的球,哽住喉頭、小手接不住,比啞巴吃黃蓮還委屈,畢竟自己想分享的並非苦衷,而是切實體會到的美好。

「山裡面有很多很細細碎碎的,各種生物生長的聲音,這些聲音都帶給我很大的觸動,當我想要把這些觸動告訴我的同學的時候,我可能會收到的是『這好奇怪喔』這種回應。那個東西可能很細小,但當它一直堆疊的時候,你會開始真的感覺到說,我好像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在國中,不太會說話的她可以一整天不說話,配上冷冷的外表,被同學視為傲慢,難免招致惡意。「我就是上廁所會有水潑下來的人啊。越這樣(被對待)的時候,你就會越想要保護自己。所以那是一個⋯⋯現在回想會覺得蠻好笑的,可是那一段時光,我覺得有一度是蠻失語的狀態。

說話很慢很卡也反映在她的行為舉止。鄭宜農說,年輕的她曾被第一任經紀人形容成「角落生物」,可以待在小白兔唱片行角落一整天,都沒有跟人講話,直到很久以後才拿起一張 CD 試聽。

我可能花了一整天在找一個機會拿 CD 過去,說我要聽這個。我需要一整天喔,才有辦法做到。而且我在這個過程都一直在觀察別人怎麼拿 CD 去試聽。我在模仿他們的行為。那時候 18、19 歲。可是我 19 歲後進到這個產業開始,大家就比較常跟你講話,而且你也需要跟人講話。從那時候開始再慢慢慢慢練習,到現在比較可以這樣。

十五年過去,昔日「角落生物」長成了獨立發表四張專輯的音樂人。從搖滾音樂節唱到總統府音樂會,從天母體育館唱到台北流行音樂中心,她彈琴、唱歌也說話,和絕大部分優秀的唱作人一樣分享故事與思想,並且有了願意傾聽自己的創作夥伴。

「我現在終於走到有一個團隊是,大家有耐心等我理完我想講的事情,然後他們會全力輔佐這件事情。還有我現在走到這個人生階段,我的創作夥伴、我的朋友,可以讓我天馬行空的亂講。即使我今天表達得支離破碎,我這段完全講了半天沒有重點,或是一瞬間沒有重點,也不會有人覺得『幹,為什麼講話沒有重點?』」

《水逆》共同製作人 Chunho

鄭宜農提到的創作夥伴之一,是合作超過五年、《水逆》專輯的共同製作人 Chunho。

關於這個古怪化名的來歷,源於 Chunho 將本名「何俊葦」倒過來變成「俊何」的音譯(第一次出現於《動物森友會》遊玩期)。此前有好幾年,Chunho 最為獨立樂團圈所熟知的暱稱是「小青蛙」,是南瓜妮歌迷俱樂部的吉他手;因為在南瓜妮的《他我》專輯製作過程,接觸到合成器與錄音軟體,技術力與製作力才日漸展開。

製作人 Chunho

在鄭宜農團隊擔任樂手超過五年,Chunho 深度參與各項編曲、演奏工作。他不只彈吉他,也要處理合成器、program;把自己當 Jamie xx 般,他時常得在現場直接 sync 所有硬體發出的聲音,完成鄭宜農混合民謠、電子、搖滾、嘻哈元素的獨特聲響。

談及和鄭宜農敞開對話的過程,Chunho 說自己生於吵吵鬧鬧(tshá-tshá-nāu-nāu)的大家庭,反而使個性變得很收斂,做音樂時也不例外,直到前幾年才被製作人老王直接點破。「我記得有一次錄音吧,也是跟宜農和老王在聊天,老王突然就跟我講了一句:『你什麼事情都不講。你都自己悶在心理處理,處理完了又怎樣,你要跟人家講你的感受。』從那時候我就覺得,好啊,對啊,那我就講吧!」

如今和宜農討論詞曲、音樂甚至 MV,Chunho 已不忌於表達個人看法。他笑說:「我們兩個是工作關係,我也不知道講了會有什麼後果啦。但我好像也不是很怕,大不了沒有這個工作而已嘛。」

《水逆》早在概念成形之初,Chunho 就有明確的製作主導方向,期望曲目有統一的調性,風格也更內斂。

他有一張用 pages 謄打的企劃筆記,鬆散有條地列出《水逆》每首歌要做的曲風、合作對象與樂器選擇——〈天已經要光〉是 techno、〈親愛的〉是 gospel;R&B 類聽 Sia 與威肯〈Snowchild〉、極簡主義(minimal)聽 Majid Jordan〈Learn From Each Other〉等等——即使格式上字體大小不一,曲風後續有微調,腦中的起承轉合卻很清楚。

這樣的專輯提案,是 Chunho 在五年前剛跟宜農認識時所不可能發生的。他說自己和鄭宜農很像,有著先觀察很久才能行動的「角落生物」特性;這兩年比較會分享彼此的心情,大抵也是觀察彼此夠深了。

受到嘻哈音樂創作的影響,在《水逆》裡註明「feat. Chunho」的四首歌,即是從他的 beat 出發,再由宜農完成詞曲的作品。鄭宜農表示,最早誕生的〈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有很清楚的畫面聯想,她聽到 beat 後就知道要寫什麼主題、找誰合作;沒想到接下來成為專輯開場曲的〈人如何學會語言〉,卻遲遲卡關無法動筆。

人如何學會語言

〈人如何學會語言〉原初的 beat 是沒有穩定拍點的,啟發自科幻影集《Tales From The Loop》,Chunho 試圖具象影集中無限循環、流動的氣氛,並將仿口哨、仿鳥叫與取樣的環境音,鋪墊成一個大千世界。

鄭宜農說,那段循環的 beat 讓她想到自己在山裡面的成長過程,儘管被深深打動卻不知道能寫成什麼歌,尤其這次還要寫台語。

事實上在填詞之初,溝通困難的挫折感又再度纏上她。「我中間有一度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我為什麼要跟大家說我要出什麼台語專輯?第二點是我那時候在思考溝通的意義。『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地表達自己?』『這真的很重要嗎?』陷入自我懷疑時,剛好就看到吳明益老師那篇〈人如何學會語言〉,看完之後大爆哭一場,也在當天立刻寫出歌來。

吳明益的短篇小說〈人如何學會語言〉,描述一位自閉症主角擁有敏銳的聽力,儘管無法和常人對話,卻能聽清不同種的鳥鳴。然而這位主角在長大後漸漸喪失了聽力,在「第二度失語」後他開始學習手語,並試圖用手語來為鳥類命名,找到了新的存在意義。

將短篇小說與音樂貼合,突破〈人如何學會語言〉創作困境的鄭宜農也像是掌握到新的語言能力,可以表達自己看見的新世界了。

鄭宜農自剖,有些人不善於講自己的心,於是透過假痟(ké-siáu)與幹話來遮掩,但她卻一直無法學會這種本領。奇妙的是,長期處在溝通挫折的處境裡,反而讓她更能洞悉他人的溝通困境,即使對方表面上再怎麼能言善道。

這樣的領悟不禁和吳明益書裡的世界,互通聲息。「後來我有跟吳明益老師通信。他也是取材自另一本演化學的書就叫《人如何學會語言》。我覺得他是在隱喻一個,其實我們今天擁有這個語言能力,是因為我們很渴望(表達),導致我們去演化。所以它是很科學的事,但是這個科學是由好多好多的辛苦堆疊而成。」

美麗而正確的台語發音

全台語創作自然是《水逆》的一大關卡。鄭宜農自嘲:「這張的狀態是因為前面的經驗累積告訴你,如果真的要做這件事情,你要有一些覺悟。」

儘管已經寫過〈撒唷那拉〉、〈玉仔的心〉等台語代表作,他們交出《水逆》全詞、曲、編曲 demo 給台語配唱製作人何欣穗時,仍被狠狠打槍。「她一聽說這不行,這倒音超多、而且你有些接詞都不能這樣用。我一開始還有點抗拒,覺得我為什麼要受這些控制,台語根本就是一個因為被打壓所以發展不完全的語言這樣,就會有這種想法。」

鄭宜農透露,一開始寫台語詞就是看網上的辭典,譬如到「itaigi 愛台語」網站看「按呢講好」的讚數誰多,才敢拿進來用。可有時候把這組詞拿去另一個辭典查,卻又查不到,就必須問台語專家,經過更多步驟確認。

何欣穗在《[佳]音文樂刊》中側寫合作過程時提到,2021 年末接到宜農的邀約後義不容辭,「希望美麗而正確的台語發音與用法,可以漸漸成為新一代年輕人熟悉的語言」。何欣穗自認台語能力很不錯,可是在考量詞曲咬合度時,仍必須花力氣鑽研,因此輾轉詢問朱約信、董事長阿吉、謝銘祐、武雄⋯⋯等台語歌創作翹楚,甚至開了一個群組就叫做「台語研究報告」。

鄭宜農、Chunho 力求精確到不只是修改詞曲,甚至重錄已經發表的單曲〈囡仔汗〉及〈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的台語段落,認真程度讓何欣穗在文末讚道:「我非常欣賞宜農在配唱的過程裡所表現出來的專業。她的音準與鐵肺、理解能力與自我要求,在我配唱生涯裡堪稱數一數二。」

儘管以嚴謹的台語咬合為底,《水逆》仍保有開放的編曲聲響與歌曲題材。

Chunho 自認不是標準的流行歌編曲人,能善用樂理在公整的主副歌中,套入巧妙的和弦進行。《水逆》援引更多嘻哈音樂創作手法,鑽研數位音色、節奏、大量環境音,比如〈人如何學會語言〉末段的錄音機按鈕聲,以及〈做風颱〉中阿嬤的說話聲,去服務詞曲的故事性。

在〈新世紀的女兒〉的編曲中,他請宜農哼唱好幾段聲音,再套入 vocoder、auto-tune 等音色,後製出女性群體發聲的畫面:「像有些地方就會刻意要去強調女性的聲音,有些聲音是要強調女性破掉的聲音,就她的聲音破掉,我也很難一一敘述哪一秒做了什麼事,但是有在聲音上面去做很多變化。」

「妳可以不要那麼大愛」

〈新世紀的女兒〉是鄭宜農至今為止,最直接討論當代女性處境的作品。過去的她往往會想讓作品的視野宏觀,不只在講單一屬性、族群、個人的故事。

我自己身為一個女生,我自己解讀起過往作品,比較像是一個無性別的狀態,可是我不能否認自己身為一個女性,其實有很多專屬於女性的人生經歷,那到了這個年紀好像可以把它整理。因為我的個性不是倡議型的,也不是可以單純講事情的一個面向,所以一定要到我有把握我可以講一個比較複雜的面向,可是還是把它講得我覺得是好的,我才去做。

這樣期望顧及多重面向的個性,在這個社群討論極化、議題利弊更複雜時代,其實並不顯得討喜;論者多半期待你清楚表態並且站對他們那邊。

作為敏銳關心現實問題的創作者,她不免感到痛苦,坦言寫這張專輯的時候有八首歌的創作期間,都處在不爽的狀態中;發現無論在網路上、生活裡,溝通無效皆是常態:「我覺得每個人都在找(正確溝通的姿態)。那當然,你們也知道前面有藻礁的事情,其實在藻礁之前還有一些很幹的事。這些很幹的事,你真的就是沒有辦法說,然後你應該去工作,但你在工作的時候心裡都在想著,這些很幹的事情還沒有解決這樣。我去年有非常非常多這樣的瞬間。」

然而 Chunho 對於宜農遭遇的看法並不悲觀:「以做音樂的角度跟和以做製作人的角度,我還蠻『開心』她碰到那些事情。因為我在做這個專輯的過程中,其實一直跟宜農講說,妳可以不要這麼大愛。我希望妳多講妳自己一點,多挖出一些妳內心的黑暗或是情感。

〈新世紀的女兒〉後的 skit〈Speechless〉,作為專輯突如其來的斷句,暗示著後續歌曲主題的現實與憤怒。鄭宜農解釋:「通常我們都會想要一直給一直給這樣,到了這個階段,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要一直給了。我現在就要你喘一下。我現在要你喘一下,是因為我現在要講一個,我也沒有那麼想講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台語,或許是因為曲風,《水逆》乍聽是溫馨動聽,然而暗潮裡的憤怒幽闇,其實更甚以往。〈天已經要光〉並不見光,歌者仍糾結於一字一句成為旁觀者的笑話;〈Duludilida〉氣氛鬆快,其實是在敦促腦內的雜音 shut up。

「我有看到你訪綱有寫說,他是一首叫人閉嘴的歌,它確實是。可是我設想的對象其實是我自己,並不是有一個很明確的對象。我就是會陷入什麼訊號我都想接,什麼訊號我都想回,這時候其實最好的方式就是:你就閉嘴啦,這樣子。你就關機。你現在先關機!我是先有這個概念,再把它變成一個比較有趣味的歌。」

不放棄跟世界產生連結

《水逆》的確仍有〈囡仔汗〉、〈做風颱〉這般回溯家族母系力量的避風港,或者搭配福音和聲、安慰照護者的〈親愛的〉。可那都有別於〈光〉或〈千千萬萬〉那樣眾生浩瀚、大慈大悲的狀態了。

收束在〈無人看見的所在〉,鄭宜農孤獨地療傷,在培養皿中卸下人前自信的偽裝。〈人生很難〉還會唱「親吻你的傷」,現在則是「甘願做無路用的我」罷。

撰稿過程反覆重聽訪問錄音檔,我發現鄭宜農的說話方式有一種獨特的「拖沓」。她必須頻繁的換氣、斷句,並以好幾個「我」重啟每一句話。概念經常重複,贅字並不少,然而語氣裡的堅定會吸引你更專注聆聽。

或許正如《人如何學會語言》所解釋的,語言的演化來自於表達的渴望。回顧如今擁有的一群夥伴、歌迷,鄭宜農說:「我覺得好像真的就有一種,堅持很久,不想要放棄跟這個世界產生連結,總算有了一點點小小的成果。可是那個成果並不是我自己做的越來越好。當然我自己有做的越來越好,可是那個一定是互相的。真的只能說是運氣,機運帶我認識了一些人,我開始更敢表達。

寫到最後,赫然想起鄭宜農眾多的創作故事中,我特別喜歡的一個;關於〈冬眠〉的錄音時,過去習慣靠近麥克風錄唇齒音的她,透過安溥的配唱引導,第一次在錄音室用盡全身力氣、對著「想像中的遠方」大聲唱。

那是 2017 年歷經樂團創作後的鄭宜農,再度發行個人專輯《Pluto》的事了。知道這個故事後再聽〈冬眠〉(那張專輯裏私心 top 3 的歌),我都會想像她在錄音室奮力唱至顫抖的畫面,也隱隱中發現她的聲音能駕馭的演出規模越來越大。

五年後的《水逆》將一串不安的聲嘶力竭藏地極深,而她終究突破了表達的困窘、不擅長的語言咬合,以及嚴守已久的黑暗心室,說出了一點點不那麼想說、敢說的話。這時代的問題總是還來不及解決,就被下一波網路輿論洗掉了;而能長期保存的音樂,或許可以協助保存一段思考的精粹,由鄭宜農和 Chunho、老王等製作夥伴一起,用更平衡、柔韌的姿態,獻給今後願意用心聆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