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甫從英國回來的盧律銘,寄了一封求職信到鍾孟宏的公司:「前幾個禮拜我們去跑 Q&A 的時候,我就給鍾導看那封信,跟他說:欸,沒有回欸。」
十年過去,盧律銘終於正式以配樂身分參與鍾孟宏的電影。可在這之前,兩人已在鍾孟宏擔任監製的《小美》、《腿》合作過,2019 年,盧律銘也曾協助《陽光普照》部分編曲。
不過,鍾孟宏向來不會輕易更換合作夥伴,依循這個邏輯,在《陽光普照》之後的《瀑布》,配樂照理應該是生祥老師做才是?
某一天《瀑布》的製片撥了通電話約盧律銘開會,他表示沒問題,看生祥老師何時方便。可製片回:這次沒有生祥老師了。他心想,也許是生祥老師有事不能來吧,遂不以為意。
「到那邊,他們就很坦白跟我講,因為生祥老師不能做,所以這次就是你做。我就說 OK 啊,沒問題。」
「然後你就答應了喔?你也沒有問是什麼東西?」
「所以一開始我也沒有很喜出望外。(笑)」
於是一月,鍾孟宏的甜蜜生活工作室來了名「駐村配樂家」。他一週工作五天,早上十點進公司,晚上七、八點下班,週間偶爾有事告假,週末還會自主補班。這樣的作息幾乎算是上班族了。
談到駐村的原由,盧律銘說是因為交出去的第一批配樂都被打槍。鍾孟宏找他促膝長談了一晚,最後提議,要不要乾脆就把器材搬過來?自己在那做剪接,有事兩人也方便討論。
工作環境都安置好那天,鍾孟宏問他有沒有再寫新的東西?他放了被打槍後陸陸續續寫的一些曲子,播至某一首時,鍾孟宏要他再放一次。他們一直重放、一直重放,最後鍾孟宏說:「就是這首了。」
那是盧律銘準備去駐村前一晚突然想到的旋律。進度是零的配樂家,心境就像站在瀑布下方被轟頂,也像竇加那幅畫裡頭的騎士,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都不知道。
「大家都會問怎麼想到這個旋律,其實我後來想,可能是我那時的心理狀態是很不安定的,就像小靜跟媽媽一樣。你要去駐村,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搞不好就被 fire⋯⋯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工作做過。」
這段頗離奇的共感,最後成了《瀑布》最重要的主題曲,當電影揭開序幕,製作名單開始跑動,斑鳩的琴聲就預示了:日常無常總相伴⋯⋯
鍾孟宏的三個指示
盧律銘曾經看過一篇影評,裡頭寫道,其實《瀑布》的結構就跟瀑布一樣,傾瀉而下的速度很快,水沖下來後,才開始細細地流。
他與鍾孟宏的合作似乎也是,從一開始的高度緊繃(甚至擔心自己被辭退),到後來調頻成功,慢慢能讀出導演的弦外之音:
「鍾導有時候是用另一種模式在跟你說,他想要的樣子是什麼,可是你不能用字面的意思去想。或者,他可能在跟別人講無關配樂的事,但你不能想說,反正他是在跟人家講話,因為他可能同時透露了一些對配樂的想法。」
這種微妙的溝通模式好似通靈,盧律銘甚至用「輕鬆」來形容中後期的工作狀態:「常常是我做我的音樂,他在我旁邊坐著看他的書。他書看一看,有事情就先出去,回來可能會問一下我有沒有進度,就是很 peace 的相處。」
能從鬼打牆到通靈,自然也是經過一番寒徹骨。開始做配樂前,鍾孟宏曾經給過盧律銘三個指示。
第一,他希望這部片的配樂要像「霾」,揮之不去,一直籠罩這一對母女,「我那時候一直誤會『霾』的意思。」聽到「霾」,他直覺想到合成器營造出的飄渺、氛圍感:「可鍾導的意思是,它還是一個完整的曲子,只是會貼著劇情,緊緊跟著角色,不管發生什麼事,角色都無法把它揮掉。」
對鍾孟宏來說,一首完整的曲子,最重要的是音樂好聽,而好聽真的不用複雜。這是他的第二個指示,也是盧律銘第一批配樂全被打槍的原因。
一直以來,盧律銘配樂習慣內斂而解構,一首曲子會有好幾條旋律線,由不同樂器演奏。但這次在《瀑布》,他捨棄了複雜的配器,旋律的重要性明顯地躍升,這也跟工作方式的轉變有關。
「我一開始其實都是邊看畫面,邊去想怎麼配。可能是因為這樣,你沒有辦法用看到全貌的狀態去想音樂。寫主題的東西,其實需要你體會這對母女發生的事情。那次之後,我就比較沒有按照畫面精準地去做,想說先把曲子寫出來,再回去調速度跟編曲。」
斑鳩與不完美的日常
回到鍾孟宏的第三個指示,他曾說,有些曲子需要日常感。以開頭曲〈早上七點半〉為例,在電影院播放時,這個有魔力的旋律迅速抓住了聽眾耳朵,它有點質樸、同時揉雜陽光與憂傷的音色,將整個電影所需的生活感帶出。
駐村前一晚,當盧律銘想出那旋律,腦袋第一個浮出的樂器是斑鳩。
斑鳩不是非常完美的樂器,琴本身的瑕疵,使它無法像吉他一樣有精確的音準,相較之下,音色也不太純淨,所以樂手彈奏斑鳩時多半是快速刷弦,如美國西南方的鄉村音樂,聽起來甚是歡樂。
「可是,我想的那個旋律,它就是需要一個音一個音好好彈,並不需要那麼快速的演奏,因此這個樂器會有一種很不安定的感覺。可是如果回到這個樂器本身的質地,它又非常日常。」
台灣的斑鳩手難找,鍾孟宏提議要不找大竹研彈?盧律銘想,找斑鳩樂手來彈《瀑布》裡非正統的演奏曲,不一定會好聽,找一個吉他手彈可能是不錯的解法。
問題是,大竹研並不會彈斑鳩琴。所幸,最後他從旺福的小民那借到一把六弦斑鳩,它既有斑鳩的音色,彈法也和吉他一樣。小民這把琴買回家後幾乎沒使用過,換弦後音色還是髒髒的,「但是我覺得那個聽感是對的。」
合成器與媽媽的不穩定狀態
開頭交代完母女關係與疫情背景,《瀑布》隨即進入了驚悚狀態,配樂也從日常變得詭譎。在媽媽走入風雨的隔天,女兒小靜接到醫院的電話,觀眾終於知道,原來先前的畫面都是媽媽的幻覺。
「我覺得導演不是刻意營造驚悚的感覺。如果我們從小靜的視角看媽媽,其實是有一點可怕的,因為你不曉得你媽媽發生什麼事情。」
如果〈早上七點半〉是母女主題曲,〈風雨〉裡的旋律就是媽媽的「霾」,象徵她發病的狀態,編曲上合成器比例很多,帶有冷洌的電子感。
許多觀眾對媽媽向小靜吐口水那段印象深刻,好奇是不是配樂下了什麼功夫。盧律銘說,那段確實有與「風雨」相呼應的旋律,但配樂僅是以不安穩的頻率竄動,呼應媽媽精神不穩定的狀態,觀眾會被嚇到,多半還是得歸功於演員演技。
「風雨」一段另一個特點是人聲。整部電影中,唯二的人聲出現在這,以及媽媽找不到存摺的段落。這不是盧律銘預先的構想,而是某次鍾孟宏來聽片尾曲〈抉擇〉錄音時,靈機一動的提議。
通常鍾孟宏來聽錄音,不只是聽成果,他心裡都在盤算,哪一段要不要再嘗試些什麼?那天錄完音,導演便說,希望能在這兩段加入人聲試試效果。
「整個過程很有挑戰性,因為你馬上就要決定大家要唱什麼,如果要唱不同東西的話,旋律要怎麼寫?要怎麼分配和聲?都是要現場寫出來,要有真功夫才可以接受這個挑戰,」語畢,盧律銘滿意地笑道:「但蠻爽快的!」
衛兵,紙與豎琴
在盧律銘看來,鍾孟宏一個非常直覺的創作者,他總是會想要嘗試很多點子,成不成功是其次,「然後,他非常喜歡樂器演奏不是樂器的聲音。」
〈衛兵〉這首曲子的第二段背後,有一個十分微妙,聽起來像是振翅的啪啪聲,但它同時有音高,與斑鳩走相同的節奏。那神秘聲響其實是豎琴。
豎琴家蘇珮卿錄完收工那天,鍾孟宏就問〈衛兵〉可不可以也加一些豎琴?但是如果不是豎琴的聲音,可以做出什麼樣的感覺?
盧律銘一行人先是將蘇珮卿的豎琴過效果器,可導演確認後,認為並不可行。〈衛兵〉原先的編曲已經有非常多扭曲的合成器及電吉他聲響,若再用這種方式處理豎琴,會顯得太過擁擠。
「我那時候想說,不然用紙塞到豎琴裡面。因為有個作法叫預置鋼琴,他們會放像紙、黏土之類的東西在鋼琴上,讓鋼琴發出不是鋼琴的聲音。沒想到這樣試完,結果很搭。」
〈衛兵〉一曲搭配在媽媽再度產生幻覺,認為門外有衛兵監視,小靜見狀,想起醫生說,面對思覺失調症患者,最重要的是要理解她,於是便出門佯裝與衛兵溝通,甚至以踏步聲模擬衛兵走遠,是電影中頗感人的一幕。
這段配樂,其實是被退貨的第一批裡的其中一曲,鍾孟宏後來回去聽,覺得這首可以再發展下去。調整過後,編曲的主要樂器是斑鳩、電吉他跟木吉他,斑鳩跟木吉他之間,不管是旋律、演奏皆是一來一往,因為混音擺的位置不同,你會聽見斑鳩這句還沒講完,吉他就補上來,像是家人在拌嘴。
這一段旋律也出現在各式母女互動的段落,但跟開頭的母女主題曲不同的是,這段旋律更平鋪直敘,沒太大起伏,「因為日常生活中,你每天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不要這麼悲觀好不好
回顧了《瀑布》的配樂趣談,盧律銘說,如果將電影以前後段區分,前段當初令他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小靜跟蹤媽媽到停車場,媽媽從電梯口走出來,問女兒: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惡夢了?
媽媽這樣對女兒說話,簡直比恐怖片還恐怖。於是小靜從停車場跑出來時,盧律銘用了整部配樂裡面最龐大的編制,「其實那邊對她來講是最劇烈的瀑布,因為她完全不知道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
盧律銘用瀑布來形容小靜的這個坎。電影看到最後,會知道《瀑布》之所以名為瀑布,是因為媽媽品文罹患思覺失調症後,耳裡時常會聽見瀑布轟隆作響的聲響:「但我覺得這部片如果你越看越多次,或者是你越看越進去的時候,你會發現可以代表『瀑布』的東西其實太多了。」
而後段他最喜歡的一幕,是小靜參加完指考,跟媽媽兩人在路邊散步的畫面。相比令人提心吊膽的結局,這段反倒是本片最有希望的一刻。
「我用了本片唯一出現一次的樂器,叫柔音號,他算是低音小喇叭,」配樂家的工作,像是用音樂同理角色,伴著她們走過故事:「那一刻,我覺得兩個人好像真的可以好好過下去。」
《瀑布》結尾小靜親身經歷了一場「瀑布」之災,是生是死引觀眾熱議。盧律銘分享了駐村後期,劇組在剪接時對這幕的討論,不過我想小靜的存活與否,還是該讓聽眾自己定奪,就不必細說了。倒是他自己的答案呢?「我覺得是有的啦,」他笑了笑,「不要這麼悲觀好不好!但觀眾也可以選擇這樣想啦,只是這樣太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