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〇年代的氣息在音樂圈復興有目共睹,綿密的成人抒情搖滾與 Q 彈的 R&B 此消彼長,卻不見同年代的硬派音樂類型復興。1980 年代勃發的重搖滾、金屬風氣就算不斷有人復刻,卻仍持續缺席;如果仔細觀察便會遲疑:是否因為它還沒死絕,所以從未離開?
由吉他手賽克領軍,主唱阿良、吉他手傑克、貝斯手晨霖、鼓手海尼根組成的 Hard Rock 樂團「野東西」於 2011 年桃園成軍。幾經迭代,一度還跟還沒改名前的「Boxing」擠入該年海祭前十強。野東西曾改名「The GateS」發行首張作品,成團十年,公布新專輯《溯》之際,樂團野換回初始團名——野東西,就像這張把英文名取為 UNDO 的第二作,以「回歸」為根本,就是一發連本帶利的「ctrl+z」把一切打回原形。
但「要回歸到什麼?」就會是命題。是本性、家鄉還是理念?要回,回到哪裡去?野東西沒有穿起傳統服飾,歌頌祖靈,而是套上衣櫃裡那件皮夾克、綁上頭巾,俐落地甩開黑色墨鏡,套上馬汀,用著後來補學的達悟族語,唱起自己這些年的故事。
大逆風超不幸的絕種搖滾樂
這一支風格老派的樂團,連成團經過都充滿時代感。最初,來自蘭嶼的達悟族主唱阿良只是為了跟傑克學吉他而結識。傑克說,初見阿良一開口就說要學 Aerosmith 的歌,「我就想說他唱的上去嗎?結果還真的唱的上去!我就推薦他去當主唱,那時候我在玩龐克,就先介紹給賽克(團長),他們就組了第一代的野東西。」
阿良:「我也不會唱別的,就只會唱這個。結果大家公認我顏值太高不能當吉他手(笑),就去當主唱了。」
後來野東西停了一、兩年,傑克跟阿良共組的團成員鳥獸散,便跟剛退伍的賽克與桃園樂團圈剩下幾個夥伴,一起把野東西的名字扛了起來。
桃園不是一個音樂職業風氣如台北、台中、高雄般興盛的地方,身為長年的衛星城市文化策略較保守,儘管高中學校熱音社風氣不錯,又有鐵玫瑰音樂節的長年耕耘,仍舊沒辦法穩定提供創作樂團成長空間。在桃園的日子非常辛苦,連維持樂團看起來都像懲罰。
阿良說,那時候一次要打三份工,凌晨 00:00 開始先去送雜誌,送到 08:00 早上去工地,下午回樂器行教課,不知道為什麼玩樂團要這麼累。團內另一位原民裔的阿美族貝斯手晨霖也是,日班結束後去教室教課,下課後再去餐飲店打烊班,每天睡不足五個小時,總收入才稍打平基本工資。
這段在桃園生活,為樂團奔波的苦日子,讓他們累積許多激進、憤怒的心得,一方面寫下沒有明天、只有長輩「不務正業教誨」的〈我知道我要什麼〉,也刺激出野東西成團至今最抒情歌曲〈上帝〉:
我獨自在這裡 / 自言自語像了極傻瓜
Gu Mian Ru Jia / Gu Du Mi Le Li Ya A Mei Shu Mang Bian
主啊 我再次讚美你 / 你聽得到嗎
Ha Lei Lu Ya / Mu Ma Mi Ling An
救救我吧 上帝
A Fa Yi Mu Ba Ya Gen A Ma Ta Lou Dou
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邊
Gou Da Wu Sia En gu wA Sha Ga Da Wu Ru Jia ——〈上帝〉
阿良說,樂團好像真的運氣欠佳,第一張專輯《The GateS Shut Up》 2017 年發行當天下午,妮莎颱風就送上陸上警報「祝賀」;現在第二張專輯發行再碰上疫情,不消說,本來要演的 2021 山海屯延期⋯⋯他在蘭嶼經營的背包客棧,3 至 10 月本是住宿旺季,現在也被迫孤身留守、吃沙配土。團隊成員分隔各地,發片宣傳與後續行程持續延宕。
「我們就跟語言一樣,快絕種了!」阿良感慨道。
六瓶啤酒的母語復興之旅
相隔前作四年,加盟廠牌漢創國際音樂,《溯》由曾為排灣族音樂人「徹摩」打造多張金獎肯定作品的製作人陳彥達操刀,是一張完全由達悟族語填詞的重搖滾專輯。
晨霖提到,傳承早在上一代甚至上上代就因為很完整的漢化教育而斷裂,很多傳統根本沒能挺到這一代人手中,若沒有心力去追溯就會斷絕,但出現的問題不只是誰要做,還有「誰能做?」
他解釋:「我們現在部落接收到傳統文化資訊其實都比較少,甚至部落已經忘掉曾經的故事,變成沒有地方或人可以討究。連翻譯族語也可能沒辦法考究,並且彼此口耳流傳下的有時會有差異,以誰為標準又會產生更多分歧聲音。」
最後《溯》專輯的歌詞則採最直覺的方式進行——先從中文思考填詞,再轉譯成達悟族語。非原生由母語語境發想的創作,讓此番過程留下滿滿 UNDO 軌跡,既是樂團的真實狀態,也是經此一遭,面對語言傳承的現實困境。
阿良說,同年紀的人很少用達悟族語,只能找來以前班上最會講族語的同學小良(陳俊良)幫忙。小良同時是阿良高中組團時的主唱,相當能知道樂團想要的感覺。透過年紀與想法相近的平輩協助,這張母語專輯有了下文,而功臣小良的酬勞是六瓶啤酒!
野東西坦承,母語概念發想並非源於他們自身,而是與廠牌漢創討論後的結果。其實做全母語,他們一開始甚至是排斥的,阿良尤是抗拒。
「母語專輯在我剛玩團的時候就想要做了,但我的詞彙很少,當時也找不到人幫忙所以就打消念頭了。我本來只是要做一首歌而已,(整張)真的太困難。」在創作過程中,阿良因為追本溯源的歷程發現,有些詞語轉換必須遵從達悟文化脈絡,例如〈我知道我要什麼〉原始中文歌詞「你就照著自己的信念,它會帶你走」,但族語只能翻作「因為總會有星星月亮指引」的意譯:「因為對蘭嶼人來說,星星像是我們的地標,以前出去捕魚只有火把,大家都看星星才可以回家。」
「畢竟我們曲風這麼硬⋯⋯但後來發現其實 Hard Rock 很搭這種很原始的語言,變成 1+1=3。我們中文詞很爛啦!但用母語唱下去反而爽度有加乘。我自己在唱的時候感覺很自然,感覺比中文還釋放。」阿良補充,因為語言到這一代已經慢慢消失了,做完專輯反而慶幸當初有下這個決定:「這張專輯對我個人來說是一個文化的保存方式:用我會的方式保存它。」
從蘭嶼出發的星際拼板舟
做母語專輯,野東西多數團員並沒有特別參考現在的母語創作人,或者探詢部落耆老口中的古調。聽葛西瓦、阿爆的晨霖如此說:「因為他們很多都是在介紹自己。那我們也想用自己的方式介紹自己。」
「我們五個能找到的共同點、最有共鳴就是 Hard Rock。」
剝開專輯最外層的 cyberpunk 義體,那份「High Tech, Low Life」的人性衝突蔓生。開場〈蘭嶼幣〉便是由小良外公演唱,傳統歌謠「拍手歌」的硬搖滾變奏。歌詞盡現對當代蘭嶼同齡人的批判:
為什麼你們都不吃地瓜了
A Siou Gan Niou Yang An Ru Wa Kay
為什麼你們也都不吃魚了呢
A Siou Gan Niou Jia An Ru Among
善意的釋出關心
Ya Man Ta Wa Wu Nuo Da Wu
怎麼被避之唯恐不及
A Gu Mei Mou Jia Mei Ling
你們啊 錢啊 錢啊 錢啊 只想到錢
Yi Na Na Nerih Bi Nerih Bi Nerih Bi Niou Ma Na Geng ——〈蘭嶼幣〉
在蘭嶼,當家族造好一艘拼板舟(tatala),便會以傳統美食宴請村人來家中參加新船下水典禮,並齊唱拍手歌祈福、團結部落。因此〈蘭嶼幣〉的歌謠引用更顯諷諭之效,阿良說,這本是以一名虛擬的角色在控訴,但後來變成在講自己這一代人,變成在講自己。
「所以唱完之後我就一直沒聽了。我一直聽〈請你滾〉跟〈各位啊 這就是我〉,因為這都是在罵別人不是罵自己。」
關於文化的斷裂,傑克引述起一段歷史:前第一夫人蔣宋美齡曾去蘭嶼考察,看到當地人半穴居都住地下屋感覺很落後,就拆了許多地下屋蓋起水泥房,結果沒辦法散熱也沒辦法排水,至今由祖先智慧而誕生的地下屋所剩無幾,甚至沒有人知道如何重現因外來者斷根;而族人主食以芋頭、地瓜為大宗,蔣宋美齡又認為應該改良種稻米,結果不但族人吃不慣,蘭嶼的土質根本也無法讓稻米生存。
我的名字已經被我丟的很遙遠
Ya Ma La Yi Ni Wa Si Gu Mu A Na
我站在 鏡子前
Du Ma Ning Gu Lu Ga Ga Ming
我能清楚的看得見我的臉
Gu Ma Ji Ta Mo Mo Lan Gu
我卻不認識我
Ya Jia Sing Ga ——〈請你滾〉
創作於桃園生活期間的〈請你滾〉,有一部分也宣洩著他者對自己的欺凌與脅迫,包括言語歧視或隱性「原住民體力好」的刻板印象,甚至是文化侵襲與加分制度的彌補⋯⋯在風馳電掣的電吉他 solo 與高亢的主唱 vocal 中,「讓我自己做自己的主人」的強烈欲求正劇烈燃燒。
反之,捕捉蘭嶼日常生活感的〈好了啦〉編制只有木吉他與主唱,是他們近兩張專輯中唯一的木吉他伴奏作品,也是一支 Hard Rock 樂團最純粹的時刻。傑克說:「我們為了蘭嶼彈了一點吉他、彈了一點貝斯,好像為那裡做了一點事;每次聽到就會想到之前去蘭嶼玩的時候,我們都會坐在堤防旁邊喝酒、跟蘭嶼本地人一起在那裡彈吉他,這些畫面就會跟著浮現。」
你說 想念以前 一起四處遊晃
Mu Ban Ji Mu Ga Bu Nu Ga Gua Mi Ge La Mi You You
我們走 一起去看海 只差你一個人了
Mang Eh Da Ma Ni Da Nu Wa Wa Ga Sha Ran Na Da Wu
我們就在這邊喝酒吧 喝的盡興一點
Dou Dang Na Niou Jia Du Da Na Wu Wu Jia
我們就在這邊喝酒吧 就喝到醉醺醺的
Du Dang Na Niou Jia Dou Da Na Suo Ge Yi Lu Jia
我們就在這邊喝酒吧 你覺得呢?
Du Dang Na Niou Jia Nu Mu Bi Ya En
就讓我們在這裡喝掛吧
Du Da Na Wu Wu Jia ——〈好了啦〉
《溯》的精神並不是要保守地讓蘭嶼保持「天然」就好,而是強調「自主性」。身為在地人阿良並不否認蘭嶼開發的必要性:「因為開發沒辦法去阻止。我個人是覺得要開發,但相對也要對文化或語言去保留。」
「我們現在以族語為主要的語言、用現代的錄音技術與編曲去呈現,也如 cyberpunk 般衝突。即便如此,在一個高度發展文明之下的世界,還是要想辦法保留住人的本質。」團長賽克如此解釋。
樂不載道,載的是十年夥伴情
《溯》歷經〈蘭嶼幣〉矛盾分裂、與外在抗衡的〈請你滾〉撥亂反正,以及「最不野東西」的〈給你滿滿的〉,猶如十一月的雨充滿迂迴轉折;接著由晨霖填詞、記憶點鮮明的〈我知道我要什麼〉,以及海尼根寫詞、八〇本格派奔放的〈各位啊 這就是我〉,分別於下半場樹立兩座鮮明的 Hard Rock 高峰。最後,居中的〈上帝〉則是情緒交叉、反思本心的赤裸告解。
專輯中最後一首歌〈好了啦〉如安可,以簡單的配器為專輯謝幕⋯⋯這檔回歸的旅程依舊沒有給予答案,過程卻是完滿。
製作人陳彥達說,近年樂團美學很喜歡多加元素,但這次野東西是純樂器錄音,連 midi 都沒有。玩團十年,他們生涯累積功力不輸職業樂手,在既有條件下,做出了與過往非常不同的和聲與面貌;母帶送製台灣數一數二好的 room 鈺德科技由孫仲舒老師完成,是一張 100% 台灣製造的硬搖滾專輯,意義相當特別。
賽克說,《溯》是野東西玩 Hard Rock 十年的重要作品,身為團長,十年中也一度遲疑要不要繼續,直到《溯》這座里程碑雛形帶來了新的動能與可能,期待釋出後有好成績,讓一直以來努力的團員感到驕傲。常伴左右、有豐富巡演技師經驗的傑克也客觀評價,當下團員實力跟心態都非常穩定,《溯》更是匯聚團員絕招盡現之大成,演出或是作品本身都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比較聽嘻哈、金屬樂的鼓手海尼根覺得,這趟經歷像是看破紅塵的成長,更獻上許多難忘的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錄真鼓,真的不簡單。」聆聽守備區廣的他,現在也不斷引進如 EDM 等多元音樂類型給團員:「這次我們也沒想過會做全母語專輯;未來可能也會加入更不同的音樂元素在裡面。」
訪問當下,原定的發片場與 MV 拍攝計畫必須要重新安排,同時是否用線上演出方式與歌迷見面也還在計畫中。儘管專訪因遠端進行,變成長達三小時的視訊馬拉松,可直到結束都不見野東西的疲態,過程中,團員們嘻嘻鬧鬧,滿滿垃圾話成人內哏不斷放送,像是海尼根就一直說疫情結束,他要報復性出國跟報復性按摩,屢屢被大家斥責他每次都把訪問風向帶到奇怪的方向。
或許這就是無懼逆風、自產高能的 Hard Rock Kid 賴以為生的方式。這趟「溯」的過程已不再是向過去追尋答案,而是把如同蘭嶼那般純粹的地方放在心中,令他們在等待的過程中、傾聽的生活中,保持期待並且相信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