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音有點像是廚師,把各種不同的食材(樂器、音軌) 融合後加入調味(不同的效果跟樂器間的平衡)細心烹調,變成一道菜(一首歌)端上桌。」眼前的黃文萱細心解釋何謂混音,個性大剌剌的她談吐幽默,那天下午我們在她工作室呵呵笑了好幾回。
2014 年,黃文萱受到製作人陳君豪囑託,替魏如昀的〈感染〉尋覓合適的混音師。混音的預算原先給了一個外國人,但陳君豪對成果不滿意。彼時,黃文萱恰好在演場會樂手工作的空檔,衝著陳君豪一句「有用就請燒肉」,閒來無事試做了一版,沒想到成了開啟混音生涯的重要作品。
晃眼過了六年,黃文萱現已是不少製作人指定合作的混音師,你或許對這名字不熟悉,但不可能沒聽過她的作品,舉凡熱門曲〈B.O.〉、〈浪流連〉、〈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或是去年幾張重要之作:魏如萱《藏著不等於遺忘》、吳青峰《太空人》⋯⋯都能見她名列其中,那時鼓勵她「咪」下去的陳君豪可說是慧眼識英雄。
吃苦當吃補
「我算是蠻早就知道我想做流行音樂。」高中一畢業,黃文萱捨升學,隨心所嚮跳進音樂產業。她曾拿著履歷,到豐華唱片應徵櫃台總機卻失敗,後又去阿通伯樂器行,前前後後拜訪三次才被錄取。
阿通伯的同事小毛是輕鬆玩的吉他手,那時,他知道製作人陳偉正在找助理,並希望是女性,遂問了當時正在做演唱會硬體的黃文萱。做燈光、音響常需要搬重物,黃文萱正感先天條件不足造成夥伴負擔,便抓住機會轉向錄音製作。
陳偉是當時的華納音樂總監,更是重量級的鬼才製作人,在他的鐵血教育下,黃文萱一刻不得放鬆,從每過帶必錯,漸漸熟悉所有器材和線路。製作案多,兩人曾三個月沒得休息,一忙起來,在錄音室連住三天也是常有的事。
這般疲勞轟炸的日子過了五年,離開時,黃文萱卻不清楚究竟帶走什麼。日後她寫詞,也擔任田馥甄、S.H.E.⋯⋯等藝人演唱會 programmer,直到開始深究混音才發現,在陳偉手下工作的日子,不僅培養了良好的耳力,更使她能從製作人的角度,思考該怎麼透過混音補足作品:「當你聽到某個東西讓歌曲很拖,或那個頻率很刺跟其他東西打架,身體會本能想要去修正,因為你已經習慣聽正確的聲音了。但我發現別人不會,有時候,我到別人的工作室,我會說天阿你這樣也能工作?你怎麼能忍受這樣的聲音?」
黃文萱曾望著陳偉發狂混音,一心想「幹掉別人,也幹掉自己」的背影,卻沒料到,幾年後自己也會為了完整一首歌,偏執地在工作室待到凌晨還不願回家。走過這麼多角色,最後為何以決定以混音為志業?她說,混音師多數時間都關在精神時光屋奮戰,業界很多老師都有超過三十年的資歷,她深感敬佩,但最近自己已從一季喊一次辭職,進展到一個月喊一次,不敢說這是志業:「人生還沒結束,可能下個月我就去開咖啡廳,哈哈。」
日復一日的混音日常
在黃文萱的形容裏,混音師彷彿是精神分裂的職業:你要灌注美感於一個細節,又得跳出來觀看大局;除了肯定自己,還得學會推翻自己。
儘管每個案子要處理的內容不同,可於黃文萱,混音的工作大抵大同小異。拿到分軌檔,第一步是就習慣的混音樣版先分類素材,接著檢查檔案。維持音檔整潔是瑣碎卻重要的工作。有些獨立音樂人後製的經驗不多,交來的檔案不是有雜音,就是接點沒接好,黃文萱特別提醒,在正規的流程裡,這其實是製作人必須把關的工作。
很多外國混音師有固定的處理步驟,像星野源的混音師——渡邊省二郎慣於從他認為最重要的人聲開始;也有一派混音師從鼓組作業,因為節奏是歌曲的根基。對黃文萱來說,如果收到的分軌檔未經處理,她會先花十分鐘處理大概的平衡,再從節奏組,或最喜歡的那一軌著手發想;若檔案已有大致的重點,則會順著顧客的想像接手完成。
事實上,目前許多製作人身兼編曲,對音色的掌握、歌曲的想法都很完整,這時她就會像收到戰帖一樣工作:「像是陳君豪跟剃刀蔣、林米奇、韓立康這種,拿到他們的檔案都要頭大一陣子,想出更好的點來加分,第一版沒有把他們幹掉就完了。」
為歌曲調出情感
有些製作人會以參考曲(reference)給出詳盡的指示,像陳君豪在製作蔡依林〈如果我沒有傷口〉時就告訴黃文萱:人聲要碧昂絲的〈Freedom〉、效果想要像 Lana Del Rey 的〈Born To Die〉、弦樂想要 Radiohead 的〈Spectre〉,她認為這樣精準的溝通往往會做出很棒的成品。
除了符合客戶需求,如何運用自身創意,適時透過效果器為歌曲加分,也考驗著混音師的功力。在〈燈光〉一曲的尾端,謝震廷重複唱了八次「如果說,時光真的能夠回放…..」黃文萱說,最初音檔裡的人聲是沒有加上效果器的。但她認為,比起清湯掛麵呈現,讓情緒一句句堆疊或許更佳,遂逐量加入 reverb,最後讓人聲被淹沒,營造慢慢走入回憶的氛圍。
而在吳青峰僅有人聲與鋼琴的〈太空〉,黃文萱也下了一番苦心。人聲處理上,她依照青峰的需求,做出類似 demo 裡對講機效果的感覺,並加上 short delay 製造真空感,聽感像是他漂浮在太空隔著玻璃罩唱歌;另一方面,她在鋼琴掛上長長的 reverb,使其巨大又溫暖地包覆著人聲,做出截然不同的音場,呼應詞裡的「心太空」的孤寂。
原先,當青峰唱完「愛不是擁有,就是被吞沒」,預定直接進入鋼琴的間奏,「但我覺得這裡的情緒好像需要停頓,若緩一緩再進去音樂會很棒,剛好他又唱到『吞沒』,我就大膽加上黑洞效果,讓一切被 『吞沒』到黑洞幾秒再回來,哈哈哈。但你把人家歌剪斷空出一段,其實不大禮貌,好險他們很喜歡,還說可以再長一秒。」
話語藏不住黃文萱的古靈精怪,風象星座的她説,自己其實很怕作品中庸又沒個性。可流行音樂之所以冠上「流行」二字,正是因切中了多數人的審美,她直喊幸運,從業至今身邊仍有群願意一起共事的朋友,並能在她有盲點時,真誠地給予意見。
從 A&R 角度看混音
一直以來,黃文萱習慣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分軌檔,原則是放大好聽的聲音、神隱無用的軌。然而前陣子,她參加了一場談韓國音樂工業製程的講座,有了想法上的轉換。
主講人是韓國錄音學校校長,他說,在韓國每個 project 都有一位主要製作人,一開始就定調整張專輯的方向,像是封面、宣傳照的色調、聲音的 tone 調,所有工作人員都要遵循,包含混音:「像太妍的東西,(視覺)拍出來就是要很明亮、要粉感,這在她的音樂上也會被強調。」
兩相比較下,華語音樂工業的每個角色顯得像平行線,也讓黃文萱開始思考混音這階段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
不同於過往只以美學的角度混音,近年她嘗試放遠點看,將作品與藝人的 A&R 定位串得更緊密。好比以「R&B 小天王」為人所知的宋念宇,這次在〈默念你〉不只唱,還打了鼓,為了不讓聽眾忘記他的音樂人、樂手身份,混音時黃文萱特別強調鼓的表現;而《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充斥不少好聽的商業流行旋律,在黃文萱聽來,告五人有民歌二重唱的氣味,但為了符合「樂團」定位,她選擇讓樂器跟效果的比重都再多一點。
給客戶比他想要的更多一些
相比周圍的音樂人,黃文萱說自己聽的音樂算少,出於心虛,剛開始接案時,每每碰到不熟的曲風,都會認真參考相關歌曲拼命做到位,好友陳君豪和韓立康都稱她「史萊姆」,讚她風格多變,什麼曲風都可以駕馭。
個性不服輸,想當然耳不大能接受客戶反饋的意見:「以前我很討厭別人改我的混音,總是覺得別人不懂我要給他的。」她說這種好聽叫做「媽媽覺得好聽」,可隨著年紀成熟,一部分的稜角被磨平,黃文萱發現過去太自以為是。
這些年她漸漸意識到,作品是大家的結晶,讓大家在這個作品沒有遺憾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歌手跟製作人。看過余佩真帶著筆記本,講述〈昏你〉的創作前因後果,一講二十分鐘,只為說服她改一個小小的點;見著韓立康如此看重〈既然不再假裝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詩人〉,製作過程混音一改再改,甚至母帶後製完了,發現自己判斷失誤,又回來央求黃文萱再幫他做回最初的版本,「你說你真的對他們生氣嗎? 也不可能,大家只是想讓事情變更好。」
憶起偶像 Serban Ghenea 在 2018 年拿下拿葛萊美最佳混音師時說的那句:「很多混音師嘗試擁有自己的聲音,我認爲這是不對的。我嘗試幫藝人找到他們自己的聲音。(A lot of mixers try to have their own sound; I think that’s a bad thing. I try to help artists find their own sound.)」對現下的黃文萱,混音哲學不再從個人審美出發,她的方寸之心已能海納百川:「想給客戶比他想要的更多一點。他們想表達的情緒跟畫面我有沒有幫忙完成,甚至超越,
攝影/Yuming;場地/Purring Sound 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