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8・音樂節|現場

音樂會那一夜,我們都指著舞台大喊「那就是我」:記生祥樂隊《大地書房》屏東大學巡演與我的對話

撰稿/徐孝晴

晚間 7 點下班後,我從「繫。本屋」騎著機車到屏東大學民生校區的大禮堂內,準備聆聽這場令人期待的共演音樂會,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到屏東大學的大禮堂中,雖然我不是該校畢業的,但學生時期總是會抱著一顆籃球,與哥哥一起到民生校區進行籃球鬥牛。這裡除了是學術殿堂外,也是常民生活的運動場,在大學裡觀賞生祥樂隊的表演,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

這場活動是生祥樂隊與屏東大學社會發展學系的合作,社發系這幾年一直是我們在探討屏東地方議題的重要合作夥伴,身為一間由傳統師範學院起家的學校,社發系是關懷地方社會一個很重要的單位。生祥的音樂充滿了對於人文土地的關懷,與社發系合作是一個很棒的嘗試。

會場內,空氣中漂浮著一種介於學術殿堂與搖滾現場之間的魔幻寫實。舞台巨大的投影幕上,映照著此次巡演的主視覺——一片葉脈分明、充滿張力的木瓜樹葉——這是鍾理和孫女鍾舜文的作品。那既粗獷又細膩的線條像極了下淡水溪流域農民的手掌紋路,也像是屏東平原上無數錯綜複雜的故事軸線。

《大地書房》十五週年巡演,是一場靈魂的對話

我坐在台下,看著眼前的舞台,腦中浮現的不是音樂家,而是多年前那個在台北掙扎的自己。那時,我準備從台北回到屏東,心中迴盪的是〈風神125〉裡阿成那句無助的吶喊:「毋當來歸/不如歸鄉」。那是一種對故鄉既愛又怕的焦慮——怕故鄉沒有我的位置,怕自己辜負了文化與血脈的召喚。

鍾理和的作品於我而言,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小時候曾觀賞《原鄉人》這部在台灣電影史上重要的作品,但因為電影中所描述的時空背景,與我的生長經驗差異太大,當時只把它當作是一部小說電影,並沒有在我內心激起太多激盪。

今日,與其說我是來聽音樂會的,不如說我是來聽生祥說故事的。我在音樂會前閱讀了《大地書房》這張專輯內頁的前言──鍾永豐:「與理和先生的對話」、以及林生祥:「致敬鍾理和」的相關文章,裡面充滿了他們二人與鍾理和先生的內心對話。

這場音樂會,也猶如我與陌生的鍾理和先生以及生祥音樂的對話,也是向多年前的自己,交一份「回鄉生活」的成績單。

從屏東詩人到美濃音樂:一條高屏溪流域的文化血脈

當晚的共演嘉賓是來自屏東的山狗大後生樂團,而曾貴海先生作詞的曲目為這場文學音樂會奠定厚實的「屏東平原的地域性」,也與 15 年前的《大地書房》對話。

曾貴海先生不僅是南臺灣客家文化、社會運動的標竿,他更是《大地書房》這張專輯中,擔負了相當多歌詞創作的靈魂人物。

山狗大的音樂,從一開始就建立了一條從「屏東詩歌」通往「鍾理和文學」的隱形脈絡。特別是〈假使美濃會起水庫〉,透過主唱 Rita 清亮的嗓音傳唱,將那份對土地的關懷與抵抗精神,傳遞到聽眾的心中。這不僅是音樂,更是南臺灣知識份子對家鄉土地「愛與痛的吶喊」。

在山狗大演唱〈車過歸來〉時,生祥樂隊的團員早川徹及黃博裕鍵盤和嗩吶加入合奏,也讓這首歌擁有新的風貌。顏志文所領銜的「山狗大後生樂團」與林生祥「生祥樂隊」,一位是屏東客庄的代表,一位是高雄美濃的聲音。這兩個金曲獎等級的樂團,用音樂完成了下淡水溪流域的文化交會。

我從小在閩客文化交融的屏東市客家庄頭份埔長大,在家中對父親說客語、對母親和鄉親長輩說閩南語,庄廟裡供奉著閩客共有的神祇。這種「混血」與「流動」的客家性,在山狗大與生祥樂隊的這次同台中,得到了最完美的印證與共鳴。這讓我意識到,我的「原鄉」不是單一純粹的點,而是一條不斷流動、互相滋養的文化之河。

突破傳統的自在與堅韌

生祥樂隊以完整的樂團編制演繹,與專輯內「不插電」編制的錄音呈現不同感受,其中除了有林生祥(演唱、月琴吉他),還有大竹研(木吉他)、早川徹(貝斯)、福島紀明(鼓),甚至還有客家八音中的常出現的樂器嗩吶及笛子(黃博裕),這些豐富的樂器讓《大地書房》這張專輯有了全新的生命。舞台上又回到了那種極簡卻極度飽滿的氛圍,這場演出,不只是音樂會,更是一場對於鍾理和文學的重新告白。

這種告白,首先體現在生祥手中的樂器上。他所彈奏的月琴,並非我們印象中傳統的模樣,在專輯內頁的文章裡親筆寫道,2009年,他為了克服傳統月琴「音準不足、無法吟遊即興的虛弱」,特地改造了這把能使用移調夾的「三弦月琴」,後又再改造成「六弦月琴吉他」。這把樂器,對他來說像是一面鏡子,映照著他對傳統的不足與掙扎。而當晚在台上,他就是鍾理和文學裡的吟遊詩人。

接著,那首同名曲〈大地書房〉的旋律響起,那股「突破傳統客家音樂」的律動感,瞬間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這也是林生祥的秘密——他將非洲馬利音樂家 Habib Koite 的吉他調弦法,大膽地轉換到自己的演奏上。這個來自非洲的「異國節奏」與母語的詩詞融合,讓歌曲擺脫了哀愁,充滿了一種面向廣闊大地的自在與堅韌。這份聲音上的「混血」與「向外開放」,正是林生祥向鍾理和致敬的最好方式。

另一位靈魂樂手──大竹研,是生祥音樂中的重要支柱,林生祥稱他為「老師」,更提到在即興演奏的路上,大竹研給予他巨大的幫助。在過去的極簡編制中,大竹研的吉他與生祥的月琴吉他交織。他用藍調、爵士、搖滾的語彙,為生祥的鄉土民謠增添了層次感和空間感。他們之間的默契,如同《大地書房》,鍾理和文學與鍾永豐、曾貴海、鍾鐵民、鍾鐵鈞、鍾永豐多年來的「文學對話」。而這場完整編制的音樂會,更是將文學的厚重,轉化為音樂的流動。

成為這塊土地上的「安靜的植樹者」

在演唱〈細妹細妹跟我來〉之前,舞台上發生了一段有趣的「煮飯對話」。林生祥浪漫地將鍾理和那句「請你幫我煮飯」視為舊時代的求婚,而 Rita 回擊:「現在女生聽到這句會嚇跑吧!」、「我自己在家也會煮啊!」,讓全場大笑。

這段對話,提醒我們這場致敬的意義:我們尊敬鍾理和時代在困境中的愛與堅毅如〈貧賤夫妻〉,但我們也必須在文化的傳承中,保有對現代價值的尊重與對話。文學映照出生活,而音樂則是對文學的再詮釋。

然而,當晚真正讓我淚目,並讓我的「歸鄉」經驗得到印證的,是林生祥分享的童年故事。

他回憶起在1980年,全家「五貼」騎著摩托車去美濃的美都戲院看電影《原鄉人》。電影演到農忙場景時,一位在地農民突然在戲院裡站起來,指著銀幕大喊:「你看,那就是我!」

聽到這個故事,我腦中彷彿閃過多年前那個聽著〈風神125〉流淚的自己。我們這些選擇回鄉、堅守在地文化的人,不都是那個渴望在銀幕上看到自己的「阿伯嗎?我們在林生祥的歌裡,在鍾理和的字裡,尋找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位置。

這場巡演,讓我深刻體會到生祥在專輯結語中的期許:「我覺得鍾理和不喧嘩搶眼,他像是安靜的植樹者,時間愈久愈顯巨大」

我們這些後生晚輩,無需追求一夕之間的喧嘩,只需要像鍾理和一樣,在自己的土地上,安靜地種下一棵樹、譜一首曲、開一間店,傳遞地方知識。

當安可曲〈南方〉響起,那份對南臺灣土地的依戀與自豪,瞬間將我的個人故事、鍾理和的文學、曾貴海的詩歌,以及現場所有的音樂人與聽眾,緊緊地「繫」在了一起。

這場別具意義的音樂會結束了,今晚,鍾理和先生與故鄉屏東高樹、美濃相互交錯的關係與情懷,透過文學及音樂被再次演繹;而我們在屏東的「大地書房」裡,故事才剛剛開始。

【大地書房音樂會——屏東大學】

時間|2025 年 11 月 26 日
地點|民生校區大禮堂
特別來賓|山狗大後生樂團

作者|徐孝晴
創辦獨立書店「繫。本屋」。畢業於高師大客家文化研究所,專長為人類學、族群關係、民間信仰以及飲食文化研究,文章散見於屏東好熱、小日子、新活水、靛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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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吹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