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專訪】「不玩團的人生或許會更好，但我們還是選擇音樂。」——老貓偵探社談第三張專輯《動物》

老貓偵探社，這支來自高雄的樂團，成軍將近 13 年，卻低調得讓人難以聯想到他們已經走超過十個年頭。關於樂團的專訪與資料並不多，靠著「電波快遞」官網上幾篇由團員親筆撰寫的短文，拼湊出老貓偵探社的樣貌，那些文字像是片段日記，時而記錄生活瑣事，偶而留下錄音過程的隨筆。其中一篇名為〈EP02.想要得到〉，裡頭一句話格外令我印象深刻：「我跟音樂相依為命，失去了非常多東西一路活到現在。」短短幾行，直白而沉重，讓人窺見老貓偵探社在音樂路上的付出與掙扎。

帶著這份對老貓偵探社的好奇與期待，與樂團相約在一個平日晚上，Google Meet 視訊才接上線，主唱卷毛急忙開口：「我們鼓手郁晉，他現在正在台中美術館趕工，他剛剛打電話給我，說他真的來不及參與。」接續得知鼓手郁晉正職是木工，貝斯手羔羊則是鐵工，卷毛過去也曾做過一段時間的水電工，卷毛忍不住笑說，三人可以直接組一個工班。在玩笑話中，恰好揭開了老貓偵探社的日常：白天各自奔波於工作，晚上再回到音樂的世界裡集合。

老貓偵探社成軍於 2012 年，歷經兩度休團與多次團員更迭。目前由主唱卷毛、吉他手彥旭、鼓手郁晉，及新團員吉他手兼和聲執翰及貝斯手羔羊組成。即便團員各自擁有正職，他們依舊維持著每週一次的練團習慣，鼓手郁晉下班後，會從台南驅車南下高雄練團，結束後再開夜車返家，這股堅持也支撐了樂團的運作。

經營樂團的路，往往是一條充滿荊棘與迂迴的長途。2017 年，老貓憑藉著《小港羅曼史》，一舉拿下第八屆金音獎「最佳搖滾專輯獎」。按照理想劇本，獲獎應意味著一條更開闊的道路，然而老貓卻在此時選擇休團，一休就是兩年。兩年後，雖然迎來新團員郁晉與柏第，但因團員間難以磨合，樂團又再度進入休眠。卷毛回憶那段時光，直言自己陷入了深深的低潮，「我發現自己其實很不會唱歌，也沒有認真在做音樂。」

他回到職場，努力加班賺錢，改善了生活條件，但內心卻感到更加空虛。即便如此，創作的衝動從未真正離開。某天，卷毛翻起彥旭留下的一段歌詞，隨手抱起木吉他，不開節拍器、不在意音準，把心底的複雜情緒，化為直球式的旋律。這段隨性的 demo，就靜靜塵封在資料夾裡，也為後來的老貓埋下伏筆。

直到幾年後，因經營拍貼機的工作，卷毛經常到音樂祭擺攤。長時間浸泡在現場演出中，他逐漸發現現在的樂迷對音樂的接受度似乎比過去更高，這讓他燃起了「老貓或許還能再試試看」的念頭，卷毛把想法告訴彥旭。於是，兩人開始召集散落在各地的團員，一點一滴拼回完整的老貓偵探社。

隨著羔羊與執翰的加入，老貓偵探社首次變成雙吉他編制，在編曲與演出上都帶來明顯變化，聽感上更有層次。復團之初，他們並沒有立即投入新專輯的製作，而是先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專注於磨合彼此的創作方式，逐漸找到新的平衡感與默契。

團隊狀態逐漸穩定，他們回頭整理舊檔案，尋找創作靈感。就在這個時候，擱置已久的 demo 再度被翻出，製作人方博一聽便相當喜歡，急著想找到原始檔案重新混音，但卷毛當年的電腦早已損壞，只剩下一個 mp3 檔案。方博笑說：「那這就是 best take！」於是，這首最原始的〈動物（BEST TAKE）〉，將專輯原先的嚴肅調性扭轉成幽默花絮感，同時也成為專輯《動物》的出發點與精神核心。

2025 年，老貓偵探社帶著第三張專輯《動物》回歸，以「非人類」視角，將現實情境轉化為奇幻寓言與生活心得，拼湊出一個龐大且怪誕的世界觀。開場曲〈看不到的東西我都相信〉以磅礴和聲揭開序幕，彷彿打開一扇任意門，將聽者吸入老貓獨有的怪誕場景。緊接著〈冷鋒〉，以歪斜吉他聲開場，延續上張專輯《小港羅曼史》中〈耳朵宇宙先鋒隊〉的世界觀，將異鄉的孤寂與失落堆疊成一個寒冬，破音吉他在曲中如雪片般墜落，最終將聽者掩埋其中。

專輯唯一一首演奏曲〈犬之夢〉靈感來自團員家中愛犬，旋律縫隙間隱約藏著犬吠聲，宛如狗兒打盹時的夢囈。〈小船〉則乘著未竟的鼓聲推進，帶領聽者航向浪漫且無重力的盡頭，祈禱孤舟能漂進愛人的心中。歌曲中錯落的情緒片段與跳躍的時間線，共同織構出一張龐大的故事地圖。

訪談過程中，卷毛談起新專輯與團員間的互動時，臉上總是藏不住滿意與驕傲的神情。對照《動物》的能量感，不難想像，這或許正是老貓偵探社成團以來，最成熟、最自在的一個階段。

走過休團，重新開張的老貓偵探社

Ｑ：你們曾在貼文中寫到：「如果老貓的大家都不在老貓了，也許人生會過得更好。」這句話透露出某種遺憾或矛盾，能聊聊當時的心情嗎？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們最後決定重新聚在一起？

彥旭：其實大家好像本來就都過得不錯，可是為了樂團多少要犧牲一些東西，不管是金錢也好、工作機會或是陪伴家人的時間。我自己是沒有特別失去什麼，可是有時候會覺得好像把大家拖下水，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很謝謝大家願意跟我們一起玩音樂。

卷毛：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老貓有休息過兩次，第二次休團後，我就老老實實去上班，我很認真加班，賺了滿多錢。但我心裡還是很空虛，打個比方，我想要買一個 6 萬塊的電視、想要吹日立的冷氣，我就買，但放假的時候，我還是最想寫歌。

老貓休息幾年後，我發現彥旭有繼續玩團，他組了新團叫塑膠boy(s)。老貓的編制其實都是彥旭寫詞，我寫曲，放假的時候，我還是會拿彥旭的詞寫歌，加上後期，我有做拍貼機的工作，所以很常跑音樂祭擺攤，我發現現在的樂迷對音樂的接受度好像有比較高，我就覺得老貓可以再繼續試試看，我就問彥旭說，繼續玩老貓怎麼樣？他就說好啊，我們就把所有人找齊。

2023 年，我們寫 email 問大港開唱，老貓可以演嗎？結果大港答應了，照理說我們應該要開始練團了，但當時柏第的公司正準備轉移到新店去，練團時間比較難配合，幾次下來就發現柏第真的太忙了，我當時立馬緊急打電話給羔羊，當時羔羊說應該沒問題，但據我個人過往組團的經驗，沒有人可以在兩個禮拜練得了十幾首歌，結果他真的做到了。

Ｑ：距離上張專輯《小港羅曼史》相隔了 8 年的時間，中途也有新團員的加入，在創作或團隊合作上的感受有什麼不同？

卷毛：我個人覺得非常好。老貓在錄製《小港羅曼史》時，團員間的爭執很劇烈，但現在大家都比較成熟了。創作上，執翰跟羔羊的技術是完全不用擔心的，他們也很尊重我跟彥旭的意見。其實音樂沒什麼對錯，就是個人喜好，他們會盡量參考我們兩個的喜好。

雖然我的樂理不好，也不太會用專業術語表達想法，但他們會試著去理解我想表達的東西，多半都能抓到重點，讓抽象的概念變得具體化。錄音過程非常和樂融融，結束後還能一起吃頓殺青酒。

執翰：老貓在做《動物》這張專輯前，我跟羔羊加入也有 1 年多的時間，這段時間，我們還沒有開始做專輯，但我們已經在磨合創作上的溝通方式，包括加了我的吉他變成雙吉他編制，在 live 跟編曲上都會有很明顯的差異。

練團時，卷毛會有很多抽象的概念，我會想辦法把它變成音樂人或樂手之間可以理解的音樂概念，同時又可以滿足他的想像。在技術層面上，大家都玩團那麼久了，多少都滿厲害的，但這個溝通方式應該是之前的老貓沒有體會過的經驗。

Ｑ：老貓偵探社從 2012 年開始活動至今，一路看著高雄的音樂場景變化，你們感受到最大的轉變是什麼？

卷毛：我們在台北錄音也只錄過一次音，錄音室都很高級但也超級貴，那時候我們都開玩笑說抽菸的過程就會損失好幾百塊。在台北做音樂，對南部的創作人來說特別辛苦，交通、住宿，所有壓力都會很緊繃。我認為南部團如果可以多多運用高雄目前的硬體設備，都可以錄出很不錯的作品，高雄有能力可以做出符合標準的作品。

執翰：老貓偵探社從第一代小白馬錄到第二代，到現在高流的第三代小白馬。《動物》就是現在高雄獨立音樂圈可以展現的樣貌。我們跟台北團溫情喊話，請他們下來高雄錄音，價格又便宜、東西又好吃、體感又舒服，錄音還有海景可以看。

彥旭：我覺得年輕一輩的高雄音樂人，可以多多考慮在高雄做音樂。台北好像看起來很多人，其實很多也都是高雄的樂手。有時候在高雄想找到一個不錯的樂手，也沒有那麼容易。

成為一隻充滿野性的《動物》

Ｑ：《動物》聽起來既詼諧又充滿野性，在聲響設計與編曲層面上，如何捕捉「動物性」的質地？一開始就定調要以「動物」為主旨和標題了嗎？

執翰：專輯製作前期，方博就已經定調「野性」氛圍了，所以加入滿多像 percussion 類的打擊樂。〈動物〉是這張專輯的唯一一首同步錄音，大家一起演奏這首很奇怪、很衝又很直線的歌，最後〈動物〉錄了 7 個 take，我沒有 1 個 take 是彈得完全正確，最後還是選了彈錯，但很爽的段落。

彥旭：我覺得「動物」這個詞既帥氣，又符合專輯意象，加上我自己特別喜歡〈動物〉這首歌，所以就決定用它來當專輯名稱。有時候我在寫歌時會先埋下一些伏筆，雖然當下還沒想清楚，但就先放著，之後再把它寫起來。大概 30% 是刻意設計的，另外 70% 則是隨機發展出來的。

Ｑ：這次專輯《動物》由方博擔任製作人，在合作過程中，有沒有印象深刻的討論或火花？

執翰：這次跟方博合作，我才發現他有學過和聲學，他小時候有一個興趣，會把很多部和聲採成五線譜、寫出來，這個興趣在做專輯時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方博用過去所學的概念將〈看不到的東西我都相信〉編排出來，做成一個磅礴又浩大的和聲。

卷毛：其實我本來就有寫和聲，但我樂理很不好，我不知道我寫的合音，在和弦之中是否合理，但方博會幫我修正成正確的音符。方博為了這張專輯，會被我們影響到減少一些壽命。他在認真規劃專輯內容之餘，也不斷給我們壓力，逼我們做出更好的作品。

此外，方博一直叫我寫一首大歌，他認為〈時光〉就是大歌。我之前寫歌，其實沒有特別在意別人會不會跟唱，自己爽就好。老貓復出後，我們希望樂團能夠繼續經營下去，所以數據很重要。〈時光〉的成長速度很快，也讓我理解方博的想法：老貓當然可以有酷歌，但還需要一些能讓大家跟唱的作品，而不只有我們自己欣賞自己。

執翰：方博給彥旭的指令，就是做一首演奏曲。方博也給了我兩個影片，跟我說：「你的滑管吉他真的不行，去練一下。」

Ｑ：開場曲〈看不到的東西我都相信〉就是用和聲開頭，營造出一種戲劇性又帶點莊嚴的氛圍，同時也把人拉進《動物》的世界，這也和方博的合作有關嗎？

彥旭：〈看不到的東西我都相信〉的和聲是方博的得意之作，他說是和聲學的期末作業，而且錄完這首歌後就覺得它放第一首最適合。

卷毛：我們演出的時候，本來就很常把這首歌當開場，加上和聲後，它變得更浩大。老貓以前的作品可能聽不到這麼多的合音，用一個跟以前很不一樣的編排作為開頭還不錯，有一個鎮壓全場的感覺。

Ｑ：前面談到專輯較為嚴肅且生猛的氛圍，但〈小船〉的存在卻顯得格外不同，它以相對緩慢的抒情節奏，描寫一艘船在黑暗中孤單漂流的狀態，並等待一種拯救與相遇。這首歌是從什麼情境或感受出發的？

卷毛：看到彥旭的歌詞，我第一個直覺是很難過。有一陣子我在做水電工的時候，很常早上五點多就莫名醒來了。在這之前，我在科技公司上班，雖然不是很厲害的工作，但至少待遇跟生活品質都會好一點，我每天都會躺在床上一兩個小時，很不想去上班，那種感覺很痛苦。可能要有當下的體悟，更能理解〈小船〉歌詞的難過之處。

〈小船〉在我腦中的畫面是一隻鬼，他在一艘充滿霧氣的破爛船上，很孤單的拿著吉他，每天都在唱這首歌，希望他的愛人可以聽到，來拯救他，可是沒有。但〈小船〉會變得這麼浪漫，也是執翰的功勞，他的吉他讓〈小船〉的悠遊感更為強烈，聽感上可能會跟老貓以往的歌曲有些不同，但我們都有盡量做成老貓的風格。

Ｑ：《動物》的歌詞全是出自彥旭的手筆，其中比較特別的是〈彥旭Boy的Lucky Song〉、〈在台南吃便利商店〉沒有以動物為主體，反而是用第一人稱的角度，描寫非常個人的生活狀態。關於這兩首歌，也想請彥旭多談一些。

彥旭：我是一個運氣不好的人，如果再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情，更容易陷入同樣的迴圈內。〈彥旭Boy的Lucky Song〉正是描述懦弱又不想改變的人，只坐在原地就期待事情會好轉，但現實不會如此。最後這首歌完成的效果我很喜歡，羔羊的貝斯彈得既皮又到位。

會寫〈在台南吃便利商店〉，是因為我之前在台南生活過一陣子，那段時間樂團剛好也都在休息，沒有生活重心。就算身處在自己很喜歡的地方，心情還是很低落，甚至會很糟蹋那段生活，明明台南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我卻只吃便利商店，是個好笑又可悲的生活狀態。

Ｑ：專輯結尾收錄了〈動物〉的 BEST TAKE 版本，這個版本的特別之處是什麼？為什麼會決定以它來作為收尾？

卷毛：〈動物〉其實是我 2017 年從老王那裡錄完音回來後，非常傷心的結果。我覺得從老王那邊出來的人，要不是登到天上，要不是就下到地獄，而我明顯是掉進地獄的程度，發現自己其實很不會唱歌，也都沒有認真做音樂。

平靜下來後，我看到彥旭的雲端資料裡有一首名為〈動物〉的歌詞，我就拿著一把木吉他，沒有開節拍器，開始亂彈亂唱，我就想錄一首拍子不準、音亂飄，很自由的歌。方博聽到後非常喜歡，他希望我可以把檔案找出來，他想要混得清楚一點，可是我當時的電腦已經壞掉了，只剩下一個 mp3 檔，方博就說：「那就是 BEST TAKE。」把這首歌放在結尾會有一種花絮的輕鬆感，也扭轉了專輯的嚴肅調性。

執翰：〈動物（BEST TAKE）〉有點像世界末日後，地球變成一片塵土，只剩下你還活著，手邊剛好有一把吉他，那就再唱最後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