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2・吹專訪

【吹專訪】從逃家小孩到金曲獎得主,職業樂手CFU嘉富:「我其實沒那麼愛音樂,但我喜歡創造好玩的東西。」

採訪、撰稿/王子瑄

也許你沒聽過 CFU嘉富(鄭嘉富)這名字,但你大概看過他的表演。他是國內眾多音樂人的御用職業打擊樂手,合作對象一字排開包含宇宙人、9m88、林以樂、動力火車、魏如萱、YELLOW黃宣、陶晶瑩、鄭宜農等,從 live house、台北小巨蛋到國際級音樂節 Summer Sonic,都能看見他在舞台上敲敲打打。

自由奔放一詞,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風格。手鼓、鐵琴、搖鈴、鼓機樣樣精通,如八腳章魚自如切換,風味應有盡有。動靜自如的現場能量,有時激情跳躍,有時精密操作,帶動氛圍也聽感豐沛,讓人好奇,這種表現力究竟是來自怎樣的背景和養成?

專訪那天,當我們走進 CFU嘉富的工作室,所有人眼睛一亮。室內囤物癖般堆滿樂器,看似爆炸卻井然有序,有些樂器從沒見過,有些則是自製發明。這間以防空洞改建的地下室,入口極小,坡度近乎垂直,一次只容一人通行,在整修改造後,成為他平時寫歌練團的精神時光屋。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他還記得,有次進來練鼓,天是黑的,沒想到隔天走出去天還是黑的,不知為何,待在這裡,一天的時間眨眼之間。

「這裡基本上看不到太陽嘛,所以你會不知道時間,然後我的時鐘又都壞了,所以直接忘記今天到底是什麼時候。」

他經常坐在洞口聆聽外頭的聲音。行人、車流、施工、卡拉 OK,喧囂年華漫漫流過,有時他用錄音機抓捕下來,有時他只是靜靜聆聽。

那是他用耳朵認識的,所謂的外面世界。

多年來在沒有時間感的地下室敲敲打打,終有被看見的那天。2024 年,CFU嘉富參與的三人爵士組合 Plutato,憑首張同名專輯奪下金曲獎「最佳演奏錄音專輯獎」和金音獎「最佳爵士專輯獎」,而他個人也拿到「最佳樂手獎」的殊榮。身為職業樂手,能以創作者的身份被肯定,格外具有意義,「那時候的確是我十年來最緊張的一刻。」

看著櫃子上三座金色獎盃,可以想像在這榮耀時刻來臨之前,大多時候並不總是那麼閃閃發亮,而是充滿苦練和經驗反芻的實踐。

樂手,要張開你自己

說起音樂人的經驗談,CFU嘉富語氣自信起來,身爲金曲獎得主的創作者和演出為生的職業樂手,他認為兩種身份區別很大。比起創作者長時間的內在醞釀,樂手更需要思考外在的表演性,如視覺、肢體、舞台動態等,這些表演藝術的元素,其實是帶出現場能量的關鍵。

「我覺得有一個滿明顯的就是,你會把你的樂器越架越高。」舞台上,鼓組不只是樂器,同時也是舞台裝置,高度決定了雙手揮動的角度幅度,能展現更澎湃的肢體形象,「當然我現在有再收一點回來,避免過度延展而傷到身體,我必須一直從觀眾的角度來看到我自己。」

2023 年 CFU嘉富擔任 9m88《我的頭髮長長了》專場打擊樂手時,從舞台看往觀眾的場景。(攝影:蔡秉孝)

換位思考,讓他能從對的切入點,去審視和優化自己的表演。不同於舞台上其他樂器,他認為鼓手或打擊樂手的優勢,在於身體的動態和延展性,他會盡量將這點發揮到極致。

「舉例來說你滾鈸,滾到一半要瞬間止音,我現在很常同時滾兩邊,然後一次兩手收,因為這樣子你的動態是整個人在表演──你是張開自己在表演,不是縮在一個小空間裡面的狀態。」

當然,樂器不是越高越好,肢體也不是越炸越好,如果搶走藝人的風采,就是本末倒置,表演性的分寸拿捏是專業所在。

「職業樂手要思考的是,你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因為主角不是你,你是負責把音樂裡需要的音符與節奏演繹出來的人。」

除了表演性,聲音設計也是 CFU嘉富的另一探索路徑。憑藉豐富的劇場聲音設計經驗,有時他會直接將麥克風過效果器,在舞台上即興製造聲音,像把錄音室帶去現場,一方面打破了傳統樂手受限於樂譜的框架,一方面也為現場渡入更有機的化學反應。

例如與 YELLOW黃宣合作時,他在短短的獨奏段落,即時取樣邦哥鼓的聲音並彈奏出〈小星星〉,現點現做全新聲響;有時當一首歌唱完,藝人不會只用 talking 換場解決,而是交給他自由發揮,讓他用聲響或即興創意過場,而之所以能進行這些嘗試,都是來自藝人對他的信任,以及一顆開放的心。

「會找我的歌手或是藝人們,都滿願意接收新東西的⋯⋯多了這些新的元素,有點像是劇場的感覺,利用聲音編排了一個故事,讓演出更完整,說服力更強。」

魔術師與逃家男孩

回顧 CFU嘉富幾十年來的音樂之路,一路上少不了橫衝直撞,不循規蹈矩的意念,始終貫穿其中。

和許多人一樣,最早會學音樂,不是自己的選擇。身為獨子,童年他沒有玩伴,經常對著公仔自言自語,父母擔心他過於自閉,送他去學打擊樂,但說起最早在打擊樂班的情景,他只記得自己在玩耍:「打小鐵琴那些老師教的音樂技能,我已經忘光了,不過我還記得躲在木琴後面偷偷拿橡皮筋亂射別人。

一開始,音樂和玩是同一件事,到了後來,玩和叛逆變成同一件事。國三大考那年,他受不了一成不變的唸書、考試的循環,奮而逃家一個禮拜,回來後毅然決然要考音樂班,會正式走上音樂這條路,其實是在僵化的升學體制下,逼不得已的人生選擇。

「我覺得,為什麼大家都要追求這件事情?那時候的親戚也都說,啊,以後要當老師,要當律師跟醫生,我就覺得很煩。」

接下來的 10 年他都在亂敲亂打,從高中音樂班打到大學音樂系,再從台灣打到日本,但就算進入音樂科班體系,他還是被認定為異類。在日本相愛大學主修綜合打擊樂期間,他的演奏風格被教授形容像是「可樂」,刺激、多變、有衝擊感,與內斂的日本學生截然不同。

那時,單純的樂器演奏再也無法滿足他。從小到大的反骨性格,讓 CFU嘉富從對升學體制的反抗,演變爲對舞台美學的創新,除了基本的樂理和演奏技巧,戲劇效果也是他會思考的東西,他甚至會在演奏中使用魔術道具。

日本有很多不同類別的道具街,當時我為了一首與女巫相關的曲子,去了魔術街,買了會從手中噴煙的道具,然後我一刷大鼓,ㄙㄨㄚ────好帥哦。還有在翻譜的時候,手明明沒去碰,但其實我在腳下綁了一條魚線,偷偷的,譜就翻掉了。」

一種出奇不意、不可預期的驚喜,或許就是魔術,這種思維內化後,貫穿 CFU嘉富日後成為創作者和職業樂手的每個階段。「我覺得魔術給我的都是這種,你會覺得,為什麼它可以這樣子?」

從日本歸國後,某天在一陣午後雷陣雨中,他意外走進「DigiLog 聲響實驗室」,首次接觸合成器,簡直來到新世界,隨後開啟女孩與機器人、三重電音宮等電子音樂團體的合作,也進一步在深厚的古典訓練中,加入了當代電子聲音的作曲思維,豐富他原有的音樂語彙。

之所以成為如今的他,必須歸功於骨子裡的叛逆性格。從「玩」的初心、魔術師的表演到當代電子思維,都匯聚出今日的 CFU嘉富,成為他舞台能量的底蘊和底氣。

音樂的本質是好玩

CFU嘉富的叛逆,不只是音樂路上的跌跌撞撞,更體現在他的多重音樂身份上,除了職業樂手,他也參與舞蹈、展覽、劇場、藝術節的聲音設計,橫跨古典、流行和當代藝術領域,只不過身份的多元不是沒有帶來困擾──他經常不知道如何稱呼自己。

「就是寫 credit 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他笑著說。合成器(Synthesizer)、聲音設計師(Sound Designer)、鼓手(Drummer)、打擊樂器演奏家(Percussionist)⋯⋯這些頭銜他都沾得上邊,卻又不僅限於此,國外常見的多樂器演奏家(Multi-Instrumentalist),稍微有接近,但又怪怪的,「我覺得翻譯起來滿難聽的。」

要形容他跳脫框架的身份,比起音樂術語,用動漫角色或超能力者也許更適合。CFU嘉富覺得,《火影忍者》的卡卡西和《獵人》的庫洛洛就和自己挺像,類似的還有《七大罪》的班、《我的英雄學院》的 All For One 和《天龍八部》的慕容復。

「他們的共同性可能是,他們一直在吸收別人的能力。」以拷貝忍者卡卡西為例,他同時精通火遁、水遁、雷遁甚至秘傳瞳術,但這些並非原創,而是經由觀察、拷貝、內化而來,就像CFU嘉富的音樂語言,也是從四面八方蒐羅而來,那些源於日常生活的噪音或器物聲響。

訪到一半,他突然搬出一台合成器,啪啪噠噠敲打起來。電話聲、玩偶聲、金屬聲、大叫聲、電鑽聲,五花八門的聲音傾瀉而出,拼裝成動感節奏。身為合成器重度玩家,這些機器如同他的替身,幫他捕捉聲音、代替他說話、讓自己被聽見。

「我大部分靈感不是從音樂來的,我只是利用這些東西幫我發出聲音。」對他來說,做音樂其實不複雜,比起崇高的藝術使命,好不好玩更重要,比如他經常拿一對 Elmo 玩偶沙鈴上台表演,充滿喜感的造型,常讓觀眾會心一笑。曾有網友看了 CFU嘉富的演出後表示,在可愛與才華並行這件事情上,他實在走得太前面了。

這話所言不假。即使歷經多年的科班訓練和樂手的職業倦怠,不知為何,他仍保有一種孩童般的玩心與好奇心,彷彿仍是兒童打擊樂團裡,那個拿橡皮筋亂射別人的小孩,從未改變。

「我其實沒有這麼熱愛音樂,應該說又愛又恨,」他坦言。「但我更喜歡創造好玩的東西。」

攝影/YJ 陳怡絜 @y.j.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