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1・吹專訪

【吹專訪】喃嘸師台灣漫遊:林家謙

林家謙來台那周《破。地獄》票房剛破台幣 865 萬。電影裡的「喃嘸師」在為逝者送行,唱歌的「喃嘸師」則買票進了台北戲院,觀察觀眾有沒有坐到最後聽完主題曲〈普渡眾生〉。

輪迴塵間的人,揮之不能;並坐戲院的男女,早早起身。他想,大概是因為影廳燈亮了,晚上七、八點大家也趕著去吃飯吧?沒有介意的情緒,只是觀察,只是走走,隱形披風在身繼續下個行程,佛系漫遊。

林家謙的「喃嘸師」綽號和那部電影無關,原是聽慣唱將大嗓的香港網民,見他唱歌咬字含糊,遂以「喃嘸」嘲諷他唱歌如誦經。「師」字是他後來自己加上的,2024 年初甚至還發了一首〈喃嘸師感官漫遊〉,把「誦經曲風」催到底,四兩撥千斤地翻轉負面標籤、渡網民口業。

「我覺得這是很值得尊重的一個職業啊,所以稱之為(喃嘸)『師』。」他說這話時神情平靜,彷彿網上喧囂都是彼岸之事了。

12 月底的台北中午,天氣微涼,林家謙現身亞神唱片辦公室,手拿蘋果當早餐;一雙兔眼看似無害但也機敏,彷彿在盤算什麼又沒什麼盤算,一副見機行事總會有辦法的態勢。

喃嘸師此趟漫遊台灣,是為宣傳首張華語專輯《隱形色》。他解釋,自己從沒想過為當地市場做特定曲風,製作華語專輯的意念相當單純,「就是想讓一些華語的觀眾朋友,可以透過一種比較熟悉的語言了解我的音樂,但是我又不用太改變自己。」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林家謙 1991 年在香港出生、從小學鋼琴;2013 年大學畢業後參加歌唱比賽,被評審林一峰挖掘引入樂壇幕後寫歌。

台灣聽眾對他最早的印象,應是林宥嘉〈壞與更壞〉與田馥甄〈皆可〉的「那位香港作曲人」。可自 2014 年起,他早已陸續寫出周柏豪〈關於我們〉、王灝兒〈矛盾一生〉、容祖兒〈心之科學〉⋯⋯等膾炙人口的粵語流行歌,並成為陳奕迅近年緊密合作的製作夥伴。

2019 年,林家謙轉往幕前,出道單曲〈下一位前度〉收穫大量關注,後續五年更以獨立音樂人之姿創紀錄,陸續登上香港紅磡、倫敦 O2 萬人舞台。

觀察香港歌迷愛林家謙,因他唱歌、談吐輕朗,如吹涼風,面對媒體也反應機智,常被製成迷因圖廣傳。五年來大環境越紛亂,他充滿幻想力與治癒力的歌越受歡迎,如寫給張敬軒的〈潛水〉那句「蔓延想像才安逸」。

2020 疫情擴散,人們困於房內,他唱:「一個人原來都可以盡興/多了人卻還沒多高興」(〈一人之境〉);2024 時局艱難,遍尋不到解方,他唱:「心空了什麼/感覺再累都不懂為何/躺好再看人來又往」(〈無答案〉)。

合作新歌〈有色眼鏡(隱形)〉編曲的香港音樂人蔡德才分享,林家謙的出現推翻了許多香港樂壇的既有認知:「香港主流聽眾喜愛的男 vocals 一直都是『唱將』型(陳奕迅、張學友那類),所以有人能以這種『monotone』腔大紅是很有趣很鼓舞的現象。當然家謙他真的很會寫旋律甚至歌詞,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和風格。很懂 social media 操作,面對 media 也很 witty。我會說他是香港從未出現過的品種。

這位「從未出現的品種」如今在香港幾乎是唱什麼紅什麼,但他不以這些成績自恃:「我經常會強調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可能我想把別人對我的 expectation 降低。你把自己說成很特別的時候,人家就會有什麼特別呢?可能降低我自己,讓別人覺得沒什麼特別,可能會有一些驚喜。」

默默觀察世界的「隱形色」

身份跨足獨立唱作與產業幕後,林家謙一方面和 Tyson Yoshi、Serrini 等香港獨立音樂人交情甚篤,另一方面也和林夕、周耀輝、黃偉文、澤日生等詞曲前輩合作寫歌。此趟來台第一個行程便是找林夕吃飯,練華語對話,兩人聊天如忘年之交,「好像我也是個老朋友,某種老朋友,所以很會跟老朋友相處。」

「某種老朋友」已是香港頂流歌手,仍自覺走在路上跟老百姓一樣,素顏少有人認得出。他自承音樂之外,幾乎是個社會隱形人;成長過程,學業成績中規中矩,同樣是班上老師常常會忽略的那一類學生,「但我覺得這群人其實有滿多想法的。他們沒有講出來,表現出來,不代表他們沒有想法。甚至這些人因為經常默默觀察這個世界,會有更多有趣的想法,比表現出來的人更有趣。」

唱出社會潛水仔的心聲,如把隱形唱出顏色,這是林家謙的本領。他的音樂本常和無形之物相連,〈聽風〉〈在空中的這一秒〉〈夏之風物詩〉〈流離者的海〉⋯⋯,歌名光看就有種捉摸不定的氣質,卻也容納了沉默多數的曖昧心思。

2024 年末的《隱形色》延續他一貫的人設主題般,找來港台 8 位一線詞人,將精選的粵語代表作轉譯成華語版,唯添一首新歌〈有色眼鏡〉,從他的招牌眼鏡造型,確立觀察世界的角色。

林家謙說,他給詞人的指示很寬,和粵語原版有沒有關係都行,「我很想透過他們的筆,看他們怎麼觀察我。因為我跟他們都不熟嘛,甚至有一些不認識,很好奇這種不認識的合作,他們會怎麼看我這個陌生人。」然而收到魏如萱填詞的〈聽到你一聲「喂~」,我沒了〉,他還是嚇了一跳,開玩笑解釋,不是對品質有意見,只是想確認她「有沒有一些(感情上的)誤會」。

做一張華語唱片是他在 2024 年初就有的想法,6 月《ISFP》做完後緊接著做,從五年前錄過的〈第幾位前任〉(原曲:〈下一位前度〉)起頭,到〈穩定單身中〉(原曲:〈無答案〉)最後選入;一開始本來設定 11 首,後來仍拿掉自己寫詞的另一首。

語言切換意外打開他對自己的歌聲認知:「我覺得唱華語詞的空間比較多,可以讓我玩一些轉音、扭音。因為我唱粵語詞的時候,習慣根據我講話的聲調去唱、很直接,反而在華語裡面可以多一點變化。有些是有驚訝到我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表情、有這個奇怪的腔調呢?這些好像是在錄粵語歌的時候沒有發現過的。」

港台詞人收稿,不約而同扣題

《隱形色》不只改詞也重製編曲,撬動小小細節對老歌迷也是驚喜。比如〈下一位前度〉、〈一人之境〉等代表作,他只故意保留前奏的第一顆音,既是提醒也是誤導;〈無人之鏡〉與〈一人之境〉的鋼琴旋律完美鏡像,〈親愛的演算法〉也比〈喃嘸師感官漫遊〉多了一段銅管錚錚。

他形容,這跟寫 program、搞 coding 一樣,改一點點輸入指令,就能讓它很不一樣。然而要加什麼的創作靈感無法解釋,他曾問林夕怎麼能寫出〈有色眼鏡〉,林夕卻反問他〈普渡眾生〉。或許是渾然天成、沒有勉強痕跡,所以才好聽;《隱形色》的詞人收稿,也不約而同扣題。

認識多年的陳信延,將〈喃嘸師感官漫遊〉複寫為〈親愛的演算法〉,往數位主宰的主題連結。「隱形」在此是憑數據擺佈的人,當他最後唱到「我們都是被推的孩子」,精妙呼應《我推的孩子》主題曲〈アイドル〉(YOASOBI 編曲同樣載入宗教感和聲)。

HUSH 作詞〈走走〉把〈聽風〉從半空拉到地面,想帶著隱形的人外出走走,找回自己的顏色。林家謙回憶,HUSH 曾有一首〈透明的生活〉demo 放在 StreetVoice 上,「我就很好奇什麼是透明的生活。好像是一種都市人的虛空,不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可能是你在這個城市打拼一段時間,上班、下班、聯誼,每天都一樣,覺得一切好像沒什麼意義。然後你的存在好像就慢慢褪色了,沒有辦法看到自己。」

面對吳青峰魔改的〈無人之鏡〉,他坦言花了許多時間消化:「有天我走在街上,看到櫥窗反射裡的自己,我就突然間明白了這首歌。鏡子就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能保護你自己,才能容納自己的宇宙與喜憂。」

周耀輝出手,把〈有你聽我的故事〉倒映成〈假如今天我不說一句話〉,概念從「有人聆聽自己」到「自己聆聽世界」,看似主客易位卻昇華了歌曲格局。

「你如果保持沉默,可能會聽到更多你平常不會聽到的聲音。可能是樹、風,聆聽世界在呼吸的感覺,然後你就會好像看透了一些事情,明白了一些事情。」隱形帶來感官的淨化,林家謙有感而發:「如果一杯水是裝滿的,根本沒有空間讓別的東西、別的顏色進去,你把它倒走的時候,就會有空間可以吸收一切。」

做音樂玩心重,2021 年談〈在空中的這一秒〉,林家謙曾貼《數碼寶貝》動畫片段出來,具象歌曲靈感。那部動畫第一季他至今仍會找出來重看,最愛的數碼獸是「巴達獸」,「好像他也是被忽略的人,也是空氣。你知道〈胡說八道生成器〉裡有牠的絕招『空氣炮』嗎?」

〈胡說八道生成器〉〈特倫斯夢遊仙境〉原詞人 Oscar 負責,是他第一次寫華語詞。林家謙笑說,特倫斯聽膩了,甚至「嘟嘟嘟」也唱膩了,於是中段妙想唱成泡泡瑪特 LABUBU,「我想很久到底要放什麼字,後來我有一天去了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的記者會,穿的衣服就是 LABUBU,當時我才知道 LABUBU 然後就被啟發了!」

走一步算一步的 P 人

回溯林家謙的第一支華語單曲,是把寫給鄧小巧的〈可惜你是個人〉唱成〈你的世界〉。他說原版 demo 即是華語詞,而當初填詞,不過是想讓歌更好賣掉;直到 2022 年飛倫敦演出,合作導演想拍 MV,恰好想到這首主題很搭,臨時在飛機上決定了這首企劃。

「我很多時候是走一步算一步。就是 ISFP 的 P 人啊。」他這趟來台也如此,前一天才訂酒店,第一天住五星級飯店,卻跟林夕聊天聊到三點才回去睡,覺得不划算,check out 後改訂台幣 1700 元的商旅,「但我覺得 OK,能睡就 OK 了。」

林家謙不覺得虧待了自己(他說:「買貴沒有必要啊。」),省下來的錢拿去吃吃喝喝、買伴手禮都是新體驗。來台行程之一是艾怡良的新專輯聽歌會,受製作人陳建騏邀請參與,但他整晚其實都在緊張上傳 MV 的事情。

一方面不敢失禮中離,只好抽空上廁所、看手機,另一方面又擔心檔案太大、網路不穩。P 人最後仍是隨性地在台北街邊摩托車上,用自己的電腦把 MV 上傳,大功告成。

連上傳 MV 這種庶務都親力親為,問他為何不雇個助理,竟嫌教別人太麻煩不如自己做。自嘲「IT 狗」,中學讀化學,待過科技業,這類校對、上傳的事情都樂在其中,人生守則即是:「寧可控制自己,也不要控制別人。寧可麻煩自己,也不要麻煩別人。」

採訪過程一下認真分享作品的藝文內涵,一下幹話連篇簡直行走的胡說八道生成器,讓人頭暈。林家謙自承:「我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我知道,我從一開就是寫〈矛盾一生〉,所以我一生都是矛盾的。我的歌跟專輯也有矛盾的色彩,第一張是《MAJOR IN MINOR》是一種矛盾,到這張《隱形色》也有點對立的感覺。隱形但有顏色,這是怎麼回事呢?大家會問,因為這也是創造出來的一個字。」

矛盾的人看似自在,其實聽到網民糾察唱歌咬字還是會上心。曲子寫好,往往會拿給別人聽、拿給朋友聽,判斷品質:「我是會聽意見的人啊。在一些沒有很大信心或掌握的領域上面,我會聽更多。」

出華語專輯,他自然有和陳奕迅討教唱歌發音。〈第幾位前任〉將陳奕迅列在配唱製作人上,他簡述過程:「陳生聽〈有色眼鏡〉有淚光,沒有在挑惕我咬字什麼的,反而是感受到我傳達的那個情緒,我覺得就可以了。好像那個口音或咬字,沒有影響到他聽感,還是有讓他感動的話,我覺得已經 OK 了。」

入行十年任我行

入行至今剛好十年,林家謙走一步算一步也走成了香港樂壇代表人物。問他香港歌壇變化,他答:「十年前不會有我這種人出現,當時樂壇的狀態、生態不太能容納到一個那個奇怪的人,或是說沒有出現過這種模式的藝人吧。現在可以有機會,應該是網路上的一些變化,十年前沒有那麼多平台,但現在有 Threads,串流更多,而且自己上傳後台就可以發歌了。」

早期曾有人跟他說,要在台灣發片得待一段時間去融入這邊的人,多交朋友,「但我真不是那種很會交朋友的人。如果非這樣不可才能在台灣發片的話,自己是不是不適合?」沒想到這次落地後感受很好,「發現大家都滿歡迎 I 人的。」

採訪伊始,見我調查他種種數位足跡,他求饒般直問:「為什麼你要做那麼多功課呢?你不會做太多吧?你說你還看了十年前〈任我行〉的版本,沒有必要啊。」

為什麼沒必要?「跟我這個專輯沒有關係啊。那首歌也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唱歌的作品,以前很無聊的翻唱而已。」

怎麼會沒關係呢?他 YouTube 第一支影片便是翻唱〈任我行〉,人生之歌 live session 也選〈任我行〉;2023 年《L*UNDERGROUND》演唱會尾聲,被觀眾拱安可〈任我行〉,速速彈唱幾句仍收錄到演唱實況專輯裡。如果只是「無聊的翻唱」,可不會選唱這麼多次。

問他是不是活在〈任我行〉的時空裡,糾結於離群與合群,剛出道是主歌第一段「嚐盡真正自由」,成名後已經走到最後一段「隨著大隊走」,他歪頭裝蒜:「什麼意思?以為你說的是那句什麼,令神仙魚歸天。幹嘛你要咒我死?」

沒答案已是答案,明星歌手亦是普通人。是這樣矛盾的歌手把隱形唱出顏色,讓離群者不必為合不合群所困,清清淡淡地就調配好「在傘外獨行」與「同沐浴溫泉」的舒適距離。那是遊走獨立與流行之間,林家謙保持任我行的竅門,也是樂壇喃嘸師普渡眾生的音樂法力。

攝影/KRIS KANG(@kriskang1);服裝贊助/Sand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