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後生的 Andr 語速飛快,人小小一隻,卻天不怕地不怕樣,錄音筆一開,她一股烈勁追憶起墨爾本 SXSW 演出,耳機監聽在演出過程被當地音控搞,還好出發前在台灣接了許多表演,已有經驗與能力應對。
自信演出有「肌肉記憶」,面對各種狀況應該都能 60 分下班,與其說是初生之犢的無畏,不如說是簽進「福祿壽音樂」兩年,早早學會過去的獨立音樂人摸索很久才練成的事。
「獨立音樂富二代」——我腦中蹦出這個有點失禮的標籤,畢竟現在誰一出道就有韓立康、陳君豪、黃文萱助攻?誰辦聽歌會,可以一次邀到陳綺貞、林宥嘉、瑪莎、宇宙人、Crispy脆樂團到訪發文下 tag?誰演出立刻有 Robot Swing 貝斯手、我是機車少女鼓手當團員?
然而在專輯聽歌會上,Andr 並不像個被「老師們」圍繞的新人標本,當著一眾樂壇明星的面前唱歌,偶爾吐槽「阿康」(她習慣這麼稱呼自己的製作人韓立康),口氣巧妙遊走在「叛逆」、「可愛」與「禮貌」的三維交界,簡直超齡了。
當晚韓立康介紹其中一首歌道,demo 裡 Andr 的電吉他,他怎麼優化彈奏都覺得味道不對,索性直接用上原版音軌:「專輯裡有許多這樣,我全力製作做到 70%,卻怎麼樣取代不了,本屬於她的那 30%。」
首支主打〈Pandemic 傳染病〉MV 閃現白袍研究員,由韓立康、陳君豪、黃文萱(福祿壽廠牌老闆)出演。他們圍著她看,彷彿她是實驗品,看著看著竟變成鹿角怪物,馴化不能,激烈突變,好似下一秒就要用金剛狼的姿態衝出研究所。
訪問這天,我和 Andr 提起我的聯想,30% 的怪物少女竟還原出百分百的興奮感回我:「我那天也跟阿康開玩笑說,我就是白老鼠啊!不小心被養成很胖的白老鼠。但沒有人這樣養白老鼠啊,用滿漢全餐在養!然後阿康在一旁狂笑。」
Andr 之前,陳德安之後
2024 年,Andr 一口氣發行首張 EP 與首張專輯。一張《Hidden Card 藏招》是女孩房內的玩具音樂盒,一張《shhh, it’s under my bed》則是女孩拋向世界的驚喜卡牌包。
主打「Z 世代臥房創作人」標籤,她的聲線與外型頗有「台版怪奇比莉」風範,專輯概念亦含恐怖元素。中英歌詞切換交付私密情感,流轉於 indie pop/indie rock 的曲風間,方能聯想到 Lorde、Clairo、Phoebe Bridgers、Olivia Rodrigo 等,活躍於二十一世紀歌壇天才少女。
「帥」與「酷」是 Andr 最常講的兩個字,那似乎也是她做任何決定的依據,好比藝名是把本名倒過來念,象徵創作掏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她笑說,這是為了訪問而生的馬後炮解釋,因為「夠酷」所以過關。
在成為夠酷的 Andr 之前,她名叫陳德安。
陳德安台北文山區出生長大,喜歡打籃球,小學報名「連雅文打擊樂團」學爵士鼓與馬林巴琴,國中才開始練木吉他。她練成自彈自唱的第一首歌是泰勒絲;高中本來想加熱舞社,卻被暗戀的同學勾去熱音社。
熱音社的陳德安 cover 各式各樣的搖滾樂,自認是吉他手,想做音樂但不一定要唱歌,沒想到報名校園歌唱比賽「天韻獎」竟拿到冠軍。當同學們說「天啊,你會唱歌」,她才驚覺自己好像真的有點天賦(又一個馬後炮)。
然而當歌手不酷,要會創作才酷。高中聽搖滾的陳德安開始變成臥室唱作人 Andr,因為她聽見了加州的 R&B 鬼才 Frank Ocean 的歌。
Andr 回憶,高中時「聽團」變成同儕圈的主流文化,大家也對 band sound 有憧憬,「但我覺得我就是有一點,大家在做什麼,我就不想碰。所以我聽到 Frank Ocean 時就覺得很厲害,他一個人、一個 vocal,那些編曲不知道是怎麼做的,可以讓整個畫面超鮮明。從那時候起,我就很想要做這種,可以一個人做,但是你不知道這個人怎麼做出來的聲音。」
青春期聽 Frank Ocean 當然自帶優越,但她也從中找到自信,「因為我身邊的人都沒有在聽這個,所以我就會覺得說,那一定是我真的喜歡。如果你身邊的人都在聽,大家告訴你說這個很棒、那個很棒,你也覺得棒,就沒什麼稀奇的。」寂寞嗎?上網輸入關鍵字發現 Frank Ocean 在國外深受推崇,好像自己的品味也在世界的另一頭被認可,「那寂寞感就會消失了。」
「還是我們簽你當 artist?」
學 Frank Ocean 用電腦做「奇怪的聲音」寫歌前,Andr 的第一首創作是國中在客廳用木吉他彈出來的。
偷《彈指之間》裡的和弦改刷法,唱著「駕車踩油門」的歌詞自勉不要害怕;她用英文唱並不是因為英文比較酷,而是想避免家人聽懂,「因為你在客廳啊,家人經過都會聽到你在幹嘛,所以一定要唱一個比較不好理解的東西,比較有那個隱私。寫英文對我來說很有隱私的考量。」
可寫歌終究就是想要有人聽見。她說自己真正「對外公開」的第一首創作是〈Night Lotion「融」〉的「前奏」,聽眾是昔日的初戀情人,「是親近的人,就給他聽一下。後來阿康找我,我就把這些東西給他,阿康喜歡那個 beat,我就想,竟然這種大師老師級的人會覺得我的東西很酷!」
假設 Andr 是怪奇比莉,那「阿康」韓立康便是她的製作人哥哥 FINNEAS 了。
天韻獎奪冠那年,是 Andr 第一次見到韓立康。高中聽魏如萱的〈飛鳥〉、〈香格里拉〉、《末路狂花》,比賽也選唱〈還是要相信愛情啊混蛋們〉,可直到伴奏吉他手前一天提醒才知道,「娃娃的吉他手」韓立康也是評審之一。
後來上大學比金旋獎「獨唱組」、認識 Robot Swing 的昭元並在隔年一同報名「創作組」,她與評審韓立康再度於台上台下相遇。沒想到對方不僅記得她,還在賽後透過昭元牽線見面。
實情是,比完「獨唱組」後已經有唱片公司找 Andr 面試,只是那過程被她成形容成「小美人魚遇上烏蘇拉」。她說自己想學一些製作,對方卻回:「你不要想那麼多,我們會給你一個偶像劇的片頭片尾曲,你就會紅,真的很好聽,你不用擔心!我想,我沒有擔心,我只是不想要這個。」
善意的語言背後是索討聲音的利誘,聽到「等你紅了之後,我們再來想這個」,她知道這不是自己要的,便禮貌婉拒了。「我沒有很擅長跟權威的角色相處,除非他讓我覺得很信任,不然我寧願過度禮貌拉開距離,我不想動他,不想跟他辯。」她說,在高中也會遇到這類學長姐,社團時間要大家「低頭閉眼」,這種事她都很討厭。
與「福祿壽音樂」的韓立康、陳君豪、黃文萱見面,氣氛則完全不同。他們同她做起智力測驗與星座分析、討論感情現狀,一切家常到有點奇異。與音樂產業相關的內容只先問她,有沒有想要幫別人寫歌?一兩個月後才突然問起:「還是我們簽你當 artist?」
像隻貓咪一樣,把它弄得更亂吧!
決定合作之後,他們討論最多的仍是音樂。
Andr 說,每次給韓立康聽 demo、討論錄音製作,都是四、五個小時起跳的長途旅程。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從沒見過這樣的長輩,面對音樂的態度如此認真。
「我長大過程中,長輩對我的要求,很講求 CP 值。他們會說,你努力到這個程度就夠了,你這樣考 80 分蠻不錯的,出去外面玩吧!」享受成長過程的開放與自由,她也因此變成一個很難拼到極限的人。韓立康的「究極完美主義」吸引著她,溝通製作的方式也剛好對到她的 tone:「我覺得我們個性的本質蠻不像,但在這方面會互補。他可能會覺得我的隨機真的很有趣,然後我會覺得他很要求的那面,能教我很多東西。」
專輯製作期,韓立康從不過問 Andr 在寫什麼故事,完全信任,唯有「作曲」會一再雕琢。她說:「寫曲的時候,我可能會交一個版本給他,他就會說:『好聽,但我覺得可以更好』。那我就會跟他說:『不能更好,哪裡可以更好?你說清楚一點!』跟他一直盧,他就說,你再回去試一下。——我當下很不爽,但我就想說,我就試 100 個版本讓你知道,那個原本就是最好的,結果通常 100 個版本裡面真的會有更好的,真的是互剋!」
有人眷顧,從 2023 年 3 月的〈Night Lotion「融」〉開始啟程,Andr 陸續發行了數支單曲與一支 live session 影像,當中包括和泰國唱作人 mindfreakkk 合作的小品,收錄在《越洋電話》合輯裡;同時間,她也受到 ZENBØ、Everydaze 邀請合唱,並入圍金音獎「最佳新人獎」,在一小群品味人士的關注中茁壯。
首張專輯《shhh, it’s under my bed》的出現完整了碎片化的發行與創作過程,她在臥室的浮想變成了一本成人童話,裡頭多是愛情的難解習題,變成怪物般的夢魘。那一首歌的線索,會在另一首歌出現,沒有設計,更接近巧遇。
暗黑的〈Pandemic 傳染病〉副歌卡關,直到唱出「喵喵聲」讓貓作為一切的答案。跳至〈毛線球少女 Yarn〉,那是引述作家李屏瑤的文字:「如果思緒像毛線球一樣難解理不開,那就像隻貓咪一樣,把它弄得更亂吧。」
〈毛線球少女 Yarn〉和〈催眠 = 愛〉都是她在 2024 年 6 月底去柏林玩後寫出來的歌詞,與同行 MV 導演朋友黃式佳聊感情,她想像著陳綺貞會怎麼詮釋這些愛情故事。我試著抽絲剝繭,發現她的歌裡有無處不在的「水」——〈催眠 = 愛〉唱「誰永浴愛河,清澈見底,But I’m still a fool for love」;〈長夜賽跑〉唱「看著你的眼睛/然後我沉到水底」⋯⋯。
文山小鎮女孩識水性,因為家鄉潮濕多雨,因為水有無限可能;〈Night Lotion「融」〉把一段分手痛苦經歷放水流,原來彼時已經唱過「用盡我所有去拯救一場雨」,她解釋:「就是一個無力回天的感覺,這整首歌就是一個無力回天的感覺,就是我很卑微我自己知道,但沒關係,我願意。」
「你覺得專輯的歌跟我的人像嗎?」
專訪進入第二個小時,百分百的小怪物興奮累了,自信的話語漸漸流露不安。我甚至無需詰問,她已能幫自己的辯證作結。
聊感情裡的自己:「你明明都知道,感情交往到這個時候就是會覺得很膩、覺得很煩,對方怎麼看怎麼躁,但你還是會想要在關係裡,還是想要談戀愛。那每一段戀愛你都知道會走到這個地方,人幹嘛,我覺得就是犯賤!」
聊愛是自我催眠:「我完全的相信,愛是你自己在腦袋裡面想像的東西,就是一段關係裡面你體會到的好,要分開走才會覺得,喔天啊我真的活在自己的腦子裡。」
聊專輯和歌手的關係:「你覺得專輯的歌跟我的人像嗎?我覺得我好像是,把不講的東西寫進歌裡的人。」
她覺得一般朋友聽了以後,肯定和她現實中的個性連不起來。畢竟陳德安怎麼在乎這些?但 Andr 就是會。專輯少數聽來正面的歌〈Move On〉仍唱到「我想要說卻說不出口」,快轉專輯最後一首〈現在的事我說不出口〉,她「想用你愛的歌記住你」,她「閉上眼睛我唱給你聽」。
30% 的不安,連她自己也改變不了,畢竟說不出口的感情裂縫,纔是值得唱成歌的原料。〈does your boyfriend know?〉情感從高中的曖昧故事取材,少女心細,高中看見自己在感情裡,自卑與自大的一體兩面,選擇與之共存。入樂壇,當二十一世紀的怪女孩說白了也是見怪不怪,任何特質放到網路上比較不完,總有人聽歌後留言說她像陳嫺靜。
問她:「會介意被拿來和陳嫺靜比較嗎?」她作答之前也是先告白:「剛開始超級,她比較早出來,而我很喜歡〈輕輕〉,愛到不行,我那時候真的是愛到不行!然後因為年紀差不多,我那時候真的寫不出什麼自己很喜歡的歌,所以有一個自卑跟自大,狂妄跟自卑混合成的羨慕。我覺得,當你沒有自己作品的時候,別人做到就會覺得⋯⋯,但這又是只能跟自己講的事情,你跟別人講,別人就會莫名其妙說,你是誰啊,你又沒有在做東西。可那心情就是會在那邊。」
語速不變且冷靜,她的聲音卻話鋒一轉,如把玩手上的戒指,只是繞圈般輕巧:「但我還是很喜歡〈輕輕〉。我覺得我發完 EP 之後就不介意了!」語畢突然爆出一聲:「哇靠,我把我的戒指弄爆了!」
我就是太笨了
Andr 不小心揭露太多,狡猾地衝著我下戰帖說:「我就看你怎麼寫。」我不甘示弱回,你就不怕我全寫出來?沒想到她往後座位邊一躺,放棄狀:「我覺得我就是太笨了,真的不知道怕,事後才覺得怕,聽歌會也是啊!」
藝人專訪往往是美化後的塗裝,新人歌手更被期待要安個頭銜登場:寶藏女孩、怪物新人、神秘女聲、另類嘻哈少女⋯⋯,描述再酷,如今也一一通膨了。但她似乎不在意這些,臥室歌手就臥室歌手吧,顯笨就顯笨吧,講太多就講太多吧,事後再怕,沒關係。
做音樂有什麼野心?她的答案很笨,卻也真真切切:「我期待我可以用這個方法做酷的事情,能做越久越好。發完 EP 的時候,我就有跟阿康說,我覺得有人聽也好,沒有人聽也沒關係,光是有做這個作品,我心裡就已經滿足了。後來看到很多人在討論、進金音獎,對我來說是額外的驚喜。」
有人照料,她知道自己是幸運的,毛線球少女唯有在扯到旁人的事情上不糾結:「長久來看,我覺得我是悲觀的,我不覺得這個完美的平衡可以持續多久,所以我很珍惜。」講這話,她身邊的工作夥伴突然感動含淚,我們都嚇了一大跳。
彷彿見到《shhh, it’s under my bed》床底的真相,那亮著一雙貓眼的不是小怪物,而是單純喜歡做音樂的女孩,是專訪寫地再用力也修飾不了的那 30%。選酷的路走,繼續用音樂說話,這恰好也是 Frank Ocean 在世界另一頭教會她的:「我記得有一個訪談,他(Frank Ocean)說他覺得,他做的歌都很能代表他自己,所以如果你喜歡我的歌,you f*ck with my songs,你就是 f*ck with me、跟我有連結。我覺得這整段,莫名其妙很帥!」
攝影/草裡面 @anithing.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