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5・吹專訪

【吹專訪】悲劇,作為說故事的源頭——韓國詩人歌手李瀧:與鄭宜農合唱,是我第一次填入「愛」這個詞。

取消一夜,挺過風吹,週六的「浪人祭」從第二日變成第一天,直到李瀧登台時,已是日正當中的大晴天。

太陽直曬,熱脹冷縮,木製樂器是越彈越走調。李瀧顯受影響,在台上直言樂器狀況讓她心情不佳,可音樂一旦開始,她仍奮力彈唱,背投翻譯字幕與歌聲交互作用,句句刮心。

她唱貧窮也唱階級,唱人生的困頓與存在的命題,並融入詩一般的歌詞裡。浪人祭的舞台建於臺南安平的空地上,我試著想像,那些音樂裡的提問在草原上穿梭,彗星般的尾端,留有答案的碎末,飄在風裡、留在心底。

面向逆境而唱,是李瀧習以為常的事情了。1986 年生於南韓首爾,她的成長與韓國民主化進程同步,數十年來的創作形式,跨足音樂、影像創作、漫畫、小說等藝術領域,總為「弱者」保留最大的篇幅。

這與她因為韓國大導演李滄東,去讀電影系的經歷有關。李瀧說:「我原本對喜劇或情境喜劇很感興趣,但上了李滄東的課後,我學到所有故事的原型都源自『悲劇』,這讓我開始想更深入理解悲劇,作為說故事的源頭。不過我現在還不確定自己做得好不好。」

2016 年的第二張專輯《神的遊戲》,是李瀧最早受到國際矚目的作品,那張專輯開頭直唱:「生在韓國,活在韓國,有甚麼意義嗎」。隔年(2017)她在「韓國大眾音樂獎」上「拍賣獎盃表演」,以喚起大家關注獨立音樂人低收入困境,更成了臺灣大眾對她最早的印象。

事實上,那次得獎並沒有讓李瀧一夕成名、暴富,她維持獨立音樂人的身分持續各種形式的創作,自視「民眾歌手」且時常上街參與社會運動,在性別意識保守的韓國,公開支持女性及 LGBTQ 權益。一曲〈Any Way〉便是她在韓國同志友人的婚禮上獻唱的祝福曲,儘管那場婚禮並不被韓國政府承認。

持續在經濟拮据的狀態下寫歌、錄音,2021 年,李瀧相隔五年才發行了第三張專輯《狼來了》。編曲、唱功再進化,標題曲〈There is A Wolf〉拿自己的本名「瀧」與「狼」諧音,義憤填膺唱「狼來了」、「暴徒來了」、「異端來了」,不怕自己被當女巫也要說實話。

浪人祭演出後的週一晚上,李瀧旋即在臺北 The Wall 舉辦睽違九年的臺灣專場。表演〈There is A Wolf〉後她回憶,2022 年,她本來要在一場民主運動週年紀念會上表演這首歌,沒想到臨時被政府取消演出資格,形同審查。至今與政府對簿公堂兩年,事件逐漸失去關注度,她反而更要繼續唱這首歌,以抵抗遺忘。(關於這場演出之精彩,詳見我的臉書回顧文。)

在浪人祭演出前,我們與李瀧約在住宿的飯店樓下專訪。與表演時的嚴肅形成反差,她本人相當可愛、瀟灑,頻頻與我們分享剛入手的黑色奇異鳥手搖杯套(臺南才買得到!),拍照時也說不介意抽菸入鏡。像個小女生,對臺南的街景、建築、路障號誌都充滿好奇。

那天的訪問時間很短,李瀧透過翻譯盡力回覆,仍來不及答完一半的題目。途中我幾乎不好意思地想起,她曾說過那年賣獎盃之後,接受採訪會要求收費,因為「受訪其實是一種勞動,我也傳達了我所知道的知識和資訊」

李瀧沒有跟我收費,甚至在回國累癱到進醫院打點滴後,透過文字再次補完我所有的提問!

她回憶去年來臺擔任金音創作獎評審的經驗,近 40 年來身為一位韓國女性的成長歷程,在讀電影系時和李滄東老師的趣味互動,以及與臺灣歌手鄭宜農的情誼、合唱作品〈寬寬仔來到祢的面前〉的創作過程。

李瀧說,在寫〈寬寬仔來到祢的面前〉之前,她從沒有把「愛」(사랑한다, 사랑해)這樣的語彙寫進歌詞裡。她刻意不用,直到這麼一首歌出現⋯⋯

真心真意感謝李瀧把她第一次的愛,分享給臺灣!但願我們所能回應給她的愛,有辦法及於其中一半。以下是吹音樂與李瀧在 2024 年 10 月的專訪。

Q:2023 年來臺時,你並不是為了演出或宣傳作品,而是擔任金音創作獎的評審。評審的經歷有讓你覺得更貼近臺灣嗎?請聊聊你對臺灣的印象,以及和臺灣音樂人相處的感受。

每次來到臺灣,都覺得臺灣人很溫和、親切,有一種自由的感覺,氛圍跟日本文化有某種程度的融合。九年前(2015)我第一次來臺灣演出的時候,認識的朋友到現在都還有聯絡,他們對我非常親切,我很喜歡他們。

去年當金音創作獎評審後,我有一種跟臺灣的音樂場景更親近的感覺。那時我除了睡覺時間外,都在聽臺灣音樂,在三個星期內聽了超過一萬首!

我很重視歌詞內容,但我是一個外國人,不懂中文,所以花了很多時間用翻譯軟體讀歌詞,試著去了解每一首歌。在所有評審當中,我應該是最用功的一個吧?但這樣工作太難了、太累了,我覺得我以後再也不會做了。

Q:相隔九年來臺演出,在浪人祭與臺北專場前卻遇到颱風攪局,你有一度擔心來不了嗎?

滿擔心的,除了疫情和颱風外,我家裡還有一隻 19 歲的貓。他是一位老先生,因為年紀大了,最近病得很嚴重。這三年來,我在韓國都盡可能在六小時內完成工作,或者居家辦公,想好好陪他終老,出國也盡量只去近一點的地方。

2015 年,李瀧首度來台,於宜蘭賣捌所演出的節目單。(李瀧提供)

Q:你生於 1986 年,是隨韓國民主化一起成長的一代。從小你就是個仗義執言的人嗎?在你的成長經歷裡,有哪些啟蒙你關心人權與性別平等的時刻?

生而為人,在一個社會裡成長,總會遇到一些需要仗義直言的瞬間,說不出是在哪一刻突然覺醒,就是自然而然的。

從小學開始,我就感覺到韓國的社會氛圍,有一些事情只有男生可以做,女生不行,比如在舞台上,有發言權的導演、主持人、領導人都是男性,讓我一度想變成男生。

成年之後,大概 20 歲吧,我有一個很深刻的感受。因為這行的男生很多,我會想跟他們好好相處,把他們當工作上同事,但他們卻把我當成是一個「可以睡的女人」。當時我很生氣,原來我們的認知差異這麼大,而在我斷然拒絕他們後,他們便把我排擠在圈子之外。

30 歲的時候,我意識到男性的權力很難被挑戰,不知道該怎麼辦時,我決定開始自修女性主義與相關知識,且有意識地接觸更多女性同事、集結她們的力量,發現大家都有類似的遭遇,比如性暴力或性騷擾。

現在的我知道要怎麼平衡地與男性相處合作,而他們則會稱呼我為「名譽男性」。在韓國政治圈或電影界,有少數 50 歲以上女性也會成為這樣的角色。我很難直接說這個稱謂好或者不好,我個人不太喜歡,但可以理解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稱謂。

Q:你的創作身分跨足音樂、插畫、影像創作、漫畫、小說⋯⋯等,但最早其實是因為看了李滄東的《薄荷糖》而就讀電影系。在韓國的電影系求學經驗中,有什麼學習是很受用的?

在電影系唸書時,最有收穫的是遇見一起學習的夥伴。我是因為看了李滄東導演的作品,想向他學習才去讀電影系的。他是一位很棒的老師,上他的課的時光非常美好。由於他投入大量精力在教學,因此幾乎沒有時間拍電影,所以最後還是辭去教職了。

我原本對喜劇或情境喜劇很感興趣,但上了李滄東的課後,我學到所有故事的原型都源自「悲劇」,這讓我開始想更深入理解悲劇,作為說故事的源頭。不過我現在還不確定自己做得好不好。

對我產生影響的作品不僅有經典名作,還包括與我同時代的人創作的作品。因此,我也一直努力去了解「當下的故事」是什麼。

Q:在電影系短暫受教於李滄東老師的日子,有什麼難忘的回憶嗎?

〈神的遊戲〉正是因為在學校認識李滄東而寫的,後來我拿專輯給他,他聽了第一首歌後笑著回我說:「哎呀,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呢。」

他是一個很害羞的人,記得我在課堂上拿隨身攜帶的小本子給他簽名,他一邊說「不要這樣啦」,但還是簽名了。

神奇的是,〈神的遊戲〉在音樂圈有迴響,電影系的學生也很喜歡,可能大家對這主題都很有同感吧?聽了這首歌會獲得一些力量。

Q:據說你 17 歲就離家獨自生活求存,除了創作之外還有做過其他型態的工作嗎?又是什麼讓你決定,堅持只以創作維生?

我現在仍從事許多非創作相關的工作,因為光靠創作很難維持生計。我最常做的工作是教書,對象包括小學、中學、高中的學生,以及對創作有興趣的成年人。我教過英語、音樂和電影等多種課程。上大學時,還曾在一家義大利餐廳的廚房工作了一年,學會做出好幾種義大利麵。

我希望有一天能只靠創作維持生活,因為生計問題讓我幾乎沒有時間進行創作。

Q:2017 年賣獎座的事件,也是很多臺灣人認識你的契機。可能你已經被問過這題非常多次了,但如今回想,你仍確信自己當年的發聲是有意義的嗎?

2017 年的「獎盃拍賣表演」,對我的存款餘額起到了關鍵作用。外界可能認為我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穿著時髦的衣服,過著瀟灑生活」的人,但實際上,正如我在上一題所言,我仍需要為了生計做許多非創作的工作,無休止地勞動,並嚴格管理財務,才能度過一個月。

今年我也已經入不敷出了,我所在的獨立市場收入非常微薄,而我最常做的「文學」相關工作,收入更是少得可憐。

2011 年,我晚了幾年才大學畢業,當時存款歸零,還背負了約 3000 萬韓元的學貸。雖然我主修的是電影導演,但我很羨慕那些學技術專業(如:攝影、剪輯、音效)的同學,他們畢業後就能馬上找到工作。我一度後悔過自己沒有選修一門技術專業。

我並不覺得談論「貧窮」是件可恥的事。因為我所出生的社會,本來就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之上。在這樣的社會裡,窮人沒理由感到羞愧。可是,許多人把貧窮與「懶惰」畫上等號,並且更關心富人的故事。我認為,既然生活在貧窮中的人遠比富人多,那麼應該聽到更多關於他們的故事。

Q:2022 年〈There is A Wolf〉本將在「釜馬民主抗爭 43 週年」紀念儀式演出,行前三週,卻收到政府單位以「希望在充滿光明和希望的氣氛下進行」為由,取消你的演出。韓國政府為什麼那麼怕你?這樣的創作審查現在仍是常態嗎?

通過這次的審查事件,我學到了一個詞:「心氣警護」(심기경호),意思是「為了不讓尊貴的客人感到不悅,預先消除所有可能影響他心境的因素」。

我對於一國的總統竟如此脆弱感到震驚。他居然無法在現場靜靜聽完一首四分鐘的歌。我認為,一位總統若能出席戲謔他的活動並與大家一起笑,那才是一種美德。而我甚至無意嘲笑總統,因為那首歌根本不是為他而作的。

然而,當屆政府卻不斷發生類似的事件。我們正與一位非常脆弱的總統共同生活。我不知道人民還要在這種環境中各自為政、自我保護到何時。我們的政治系統本該是為了有效解決人們的生活困難而設立的。

Q:你的歌詞非常悲觀,觸及憂鬱、貧窮、死亡等主題,融合詩歌朗讀的方法,是獨白的自言自語,也是旁觀的紀實書寫。你覺得「故事」、「詩」與「音樂」,在這個資訊爆炸、資本當道的時代,還具有影響他人的力量嗎?

在這個資本力量愈發強大的世界中,我也一直在思考如何讓「故事」被聽見。雖然我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但我努力與各種人交流,分享彼此生活中的問題。這讓我發現,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遠比已知的多。

為了聽到更多我不熟悉的故事,我非常努力地去學習,並與我信任的人一起討論,想著用我的一點微薄之力能做些什麼。雖然我所施展的藝術形式可能不夠強大,但它是一種能自然融入人們生活中的工具。

Q:鄭宜農和你只相差一歲,她的成長歷程也與臺灣民主化並行。請聊聊你對鄭宜農的認識,在她或她的作品裡聽見了什麼?合作歌曲〈寬寬仔來到祢的面前〉又是如何創作出來的?

九年前,我第一次來到臺灣,透過音樂界的朋友 Jubi 認識了宜農。

我是個比起寫字更愛說話的人,而宜農似乎更喜歡寫字而非說話。無論如何,我們彼此都能理解語言的力量和魅力,因此相處融洽。我們會欣賞彼此的作品,並從中得到驚喜和快樂。這次的合作新曲,是我先收到一段宜農的吉他旋律和主唱 sample 後,才為自己的部分填詞、譜曲。

宜農的歌詞談的是「心」,所以我寫了關於「身體」的內容。結果,我們發現即使用不同的語言創作,身心本就是一體的。透過翻譯,我更確認了這一點。

我們在不完全理解彼此語言的情況下創作了這首歌,但透過翻譯,我們發現彼此的想法完美契合,那種喜悅感令人振奮。這也讓我確信,我們彼此是有共鳴的。

我以前在填詞時,從來沒有直接使用過「愛」(사랑한다, 사랑해)這樣的語彙,而且我是刻意不用的。所以當我在這首歌詞裡,第一次填入「愛」時讓我的朋友們都感到驚訝。我個人倒是很享受觀察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些變化。

Q:最後想和你聊點輕鬆的。我們的讀者多半是重度音樂迷,身為首爾人,你有推薦樂迷前往的首爾私房景點嗎?

我推薦大家不要只去首爾旅遊指南上的景點,而是到普通市民生活的街區走走。逛逛當地人買食材的市場、休息的小公園或長椅、朋友們坐在便利店門口聊天的地方、小孩上下學的學校,還有那些非連鎖的餐館。因為我每次旅行時,都喜歡這樣去探索。在陌生的國家,我更愛去那些無名之地,像當地人一樣閒逛。不過,安全最重要,千萬別輕易進入過於昏暗或偏僻的地方。

翻譯協力/許景涵(@kyunghamheo
攝影/Emma Wang(@emmasuz


 

➤ 第15屆金音創作獎頒獎典禮
⊹ 時間:2024.11.02(六)17:45 後台直擊、19:00 頒獎典禮
⊹ 地點:臺北流行音樂中心 表演廳
⊹ 演出陣容:
鄭宜農|李瀧 Lang Lee|キタニタツヤ Tatsuya Kitani|當代電影大師Modern Cinema Master|傷心欲絕 Wayne’s So Sad|夜間限定 (wannasleep、Gummy B)|SINCE|露波合唱團|伍悅|陳嫺靜|最佳現場演出獎得獎者
⊹ 頒獎嘉賓:
評審團主席楊大正|宋柏緯|嘟嘟 dooodooo|康士坦的變化球 KST|丹丹猫猫 = aDAN薛詒丹 x Miao Miao Flow|ABAO阿爆 (阿仍仍) |Ń7ä|BSB |蘇珮卿Paige Su|白克迪Cody Byassee|百合花|黃玠 |黃玠瑋|若池敏弘|MANDARK|キタニタツヤ Tatsuya Kitani|夜間限定 (wannasleep、Gummy B)|露波合唱團|伍悅|滅火器 Fire EX.|鄭宜農|李瀧 Lang Lee
⊹ 主持人:黃豪平

⊹直播平台:
l 官方直播平台| 17:45 後臺直擊+頒獎典禮全程直播
金音創作獎 Facebook、金音創作獎 YouTube (中文頻道/手語)
l 數位影音平台直播|19:00 頒獎典禮全程直播
金音創作獎 YouTube (英文頻道/手語)、LINE TODAY、三立新聞網直播室、三立新聞網 YouTube
l 海外數位平台直播|19:00 頒獎典禮全程直播
Space Shower YouTube (Japan)、PRIZM App (Korea) 僅限韓國地區下載、PRIZM mWeb (Korea)

本文與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合作



avatar

作者 / 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