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導演森脇由二跟隨民謠十字軍(Minyo Crusaders)拍攝的紀錄片《Bring Minyo Back》上映,除了巡演片段,眾人也在電影裡討論何謂民謠。預告中可以看到團長/吉他手克海用略顯生硬的英文對著台下的歐美觀眾說:「民謠如今在日本已死,但我們試圖將逝去的民謠,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帶回來!」
民謠十字軍成立於 2012 年,最初是由團長/吉他手田中克海和歌手 Freddy塚本發想,為了復興民謠而誕生的十人組合,於 2017 年發行首張專輯《Echoes of Japan》,將民謠結合拉丁節奏,透過世界通用的語言——律動,成功打破藩籬,遠赴歐美各地演出。在音樂民族誌導演 Vincent Moon 的邊走邊唱企劃「A Take Away Show」裡,可以看到他們在烏特勒支的河畔圍成一圈,用輕便的樂器自在彈唱,彷彿小型廟會,吸引大量民眾圍觀。
民謠(minyo)一詞,是於大正時期由後藤桃水所提出,相傳,後藤是在夏秋之際,受到蟬的叫聲「min~」啟發,而將這一類傳統歌謠命名為民謠。
在日本的音樂產業和脈絡中,民謠獨樹一格,與大眾歌曲、或是揹著吉他彈唱的民謠(folk)在定義上,都有著些微的不同。粗略區分的話,可以把民謠大致上拆分為勞動歌曲、慶賀歌曲、跳舞歌曲、搖籃曲、酒席歌曲、童謠等六種類型。與其說民謠是傳統,不如說是過往歷史間記錄了大眾生活百態、屬於民眾的歌曲。熱鬧俚俗,極富生命力,在各種相應的場合,與天地唱和,擊壤而歌。
線上訪問的時候,田中克海又一次感嘆:「我的世代,也就是大約 50 幾歲的人,年輕的時候都是聽西洋音樂比較多,如果說自己在聽民謠,既不酷,也會有點難以啟齒。所以希望能夠藉由我們的創作改變大家對民謠的觀感,可以很自然地把民謠一詞掛在嘴邊。」歷經疫情和團員變動,他對民謠的熱情依然不減,相隔六年,民謠十字軍於 2023 年底也終於發行了第二張專輯《日本民謠珍道中》(Tour Of Japan),北海道、新潟、鹿兒島……從北到南,將各地的民謠打包一次端上。
民謠十字軍以福生為根據地,團練錄音。立川、福生、狹山,皆位於東京近郊,因為與曾經的美國基地相鄰,建造了許多美軍宿舍,在軍隊裁撤縮編後,部分住宅便宜租給日本人,以美國村稱之。細野晴臣在狹山錄製了首張個人專輯《Hosono House》,細野在 Happy End 樂團時期的夥伴,另一位日本重要的音樂人大瀧詠一則以福生為根據地,成立 Niagara Record 廠牌,還將福生寫進歌曲〈福生ストラット〉裡。亦有一說,坂本龍一第一次見到細野晴臣,即是在大瀧詠一位於福生的錄音室。
民謠十字軍將位在福生的練團室命名為 Banana House,眾人在此練團編曲,拼湊打磨每一首歌。到了第二張,因為全球大疫,聚集這麼多人變得困難,無法現場演出,罔論跨國巡演,團員各自意見也產生分歧,直到樂團重整變為七人組,再次出發,新冠暫告一段落,專輯也進入製作的階段。這次由大澤廣一郎(薩克斯風)一起參與了專輯製作,他會事先準備大致的歌曲構成才進行錄音。但即使準備了參考資料,他還是習慣把中間許多段落挖空留給大家即興,也沒有限制音樂的類型,自由發揮才是王道。
於是,團員把自己平常喜愛的音樂元素放進去,例如鍵盤手 Moe 在下北澤經營爵士喫茶,吉他手田中有重金屬樂團的經歷、薩克斯風大澤則是有音樂大學古典樂背景,各擅勝場,也讓音樂版圖往橫向更寬闊的開展。「就是一群喜歡音樂的人聚在一起,看看能用哪些方式來詮釋民謠,這次(第二張專輯)就是再更進一步將我們的創作力發揮出來。」田中補充。
《日本民謠珍道中》在民謠旋律和拉丁節奏的基底上,摻入了迷幻搖滾、Free Jazz、電子樂……,千變萬化,開頭第一首〈佐渡おけさ〉從頭到中段再行至末梢,駛過一個又一個音樂類型彎道,可說是民謠十字軍的火力展示。
新添的火花讓音樂增色,民謠十字軍原本的土台也夠厚實,哥倫比亞的 Cumbia、加勒比海的 Calypso、波多黎各和非裔的 Boogaloo……,拉丁節奏一詞或許太過簡略,無法體現他們究竟蒐羅了多少中南美洲的各種音樂風格,反覆嘗試試驗,甚至是泰國北邊的 Molam(莫蘭),一種寮國和泰北伊善草根的傳統敘事音樂,時常被用於土味情歌,也被他們拿來融合在歌曲中。風格和風格搭配相乘,產生了數十倍的聆聽樂趣。
在尋找各國傳統音樂和大眾歌謠的時候,田中也碰巧得知 Soi48 這個日本的 DJ 組織,他們時常在東京播放各種稀有的亞洲音樂,莫蘭就是從他們這裡獲得的意外驚喜。這些世界各地音樂共有的,誘使大眾忍不住舞動的元素,他深感認同,獲得了共鳴。
2019 年,民謠十字軍前往南美洲巡演,期間和哥倫比亞樂團 Frente cumbiero 交流,以混搭哥倫比亞傳統風格 Cumbia 的方式,共同詮釋了〈虎女〉這首民謠。而在疫情期間,以主唱 Freddy塚本為主的民謠組織民謡こでらんに,也發起「日本×衣索比亞民謠交換企劃」,包括線上共同演出、2023 年衣索比亞音樂人來日本巡演,今年初透過募資,也實現了日本民謠前進非洲的願望。
田中克海今年也以工作人員的身分參與非洲行,除了「衣索比亞幾乎沒有看到日本次文化的滲透」這樣的文化衝擊之外,還是感受到更多相似之處,包括音樂家之間的友情,以及距離如此遙遠的兩地使用的音階其實意外很相近。也會期待日後能夠透過民謠,採集更多不同的音樂。
因為過往的歷史,台灣有翻唱不少日本傳統歌曲和歌謠曲,其中有名的範例是〈ソーラン節〉,原本是北海道漁夫的民謠,配合兩艘船一起撒網收網,節奏是敲打櫓的聲音,1956 年三橋美智也錄成單曲,後來小林旭又改編了新版,台灣也以這個版本為底,1963 年黃三元翻唱〈素蘭小姐要出嫁〉,漁民呼喝的「ソーラン」變成了人名「素蘭」,趣味橫生。
問起民謠十字軍兩位對台灣的認識,大抵還是不脫鄧麗君及徐若瑄,大澤補充自己對南管北管有興趣,這次頭一回來台灣演出,他們也希望大家能介紹更多台灣的音樂,也對台灣音樂,特別是所謂草根、適合舞動的大眾音樂感到好奇。
除了近年的 City Pop 熱潮,1949 年成立的東京古巴男孩大樂隊(The Tokyo Cuban Boys),就開始將拉丁節奏帶進日本,民謠十字軍首張專輯名稱《Echoes Of Japan》即是致敬這個經典樂隊的專輯名。另外,古巴音樂人 Pérez Prado 的歌曲〈Que Rico Mambo〉(エル・マンボ)和〈曼波 No.5〉也在日本 1955 年開始的曼波熱潮中扮演要角。
日本透過不斷再製與翻玩,建立了龐大的「可以舞動的大眾音樂」系譜,甚至產生了「Dodonpa」這種和製土產拉丁節奏。對於大眾音樂,大阪大學的輪島裕介教授提出的定義是「非古典、非搖滾、非民謠、非新音樂」,但民謠十字軍將民謠掛上拉丁節奏,似乎也打破了這樣的限制。不禁好奇,對他們來說,有所謂屬於日本的節奏或律動嗎?
或許是一波又一波的大哉問兼宅問,觸動了大澤廣一郎的音樂大學魂,他點開日本文化廳的網頁資訊,逕行說明日本的四種傳統音階,包括:
民謠音階
律音階(即日本國歌使用的音階)
都節音節(傳統歌謠櫻花使用的音階)
琉球音階(沖繩音樂)
基礎知識補完,田中克海更進一步闡釋,其實日本在戰後,就引進了各國的音樂,也受到了各方音樂的影響,尤其是泛稱洋樂的歐美流行樂。明明是西式的節奏,卻演唱日文歌詞,乘載在旋律之上,或許也是因此,讓他人感受到了島國獨特的文化跟風格,「近年的 City Pop 熱潮或許也是如此吧」,而這也正是日本音樂有趣的地方。
日本在戰後將律動自然地擺進生活裡,無論是時常來台演出的 DJ 岸野雄一、即將在今年秋OUT 登台的珍盤亭娛樂師匠,也都是擅長將民謠、洋樂、甚至台灣流行歌剁碎大火炒成一大鍋美味雜菜的音樂名廚,在盆舞和各種廟會祭典上,他們引領民眾跨越限制,掙脫線性歷史,跳起簡單曼妙的舞步。
在紀錄片《Bring Minyo Back》裡田中克海曾說過:民謡使我們自由。對他而言,民謠的歷史很久遠,久到「如果粗暴一點的說,幾乎也可以把 Folk(以吉他彈唱為主的音樂)跟世界各地的大眾音樂框進來,從戰後日本迄今,雖然有各種方向的嘗試,但是實際在做民謠創新的人很少,民謠是很自由的,還有很多可能性。」
疫後再次出發的同時,民謠十字軍也以「ミンクルトーキョー」為名開設了公司,由團長田中克海登記為代表,公司地址即是在福生的據點。也是為了能夠更明確且有效地推廣民謠,而第二張專輯《日本民謠珍道中》也會盡快在今年底之前上全球串流。
近年除了民謠十字軍,還有像是 Oki Dub Ainu Band 這樣將愛奴傳統音樂重新詮釋的團體,也有專心致志在沖繩歌謠或是庵美島歌(amami shimauta)的音樂人,雖然不多,但零星的火光,從另一個島國的視角望過去,仍然可以感受到逐漸上升的熱度。同一首民謠,從福岡傳到了新潟的佐渡島,例如炭坑節,指涉的對象從農家勞動變成了漁民勞動。即使如今勞動的方式日新月異,但無論是從山的這一頭傳到更遙遠的彼方,這些音樂依然是為了人民、也是屬於人民的歌。
民謠十字軍將在 2024 年 10 月 11 日至 13 日的「2024世界音樂節@臺灣」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