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金曲35」我只負責前期的初審與資格審(關於初審的改制可見樂評人左光平的這篇),可以帶著手機,和樂評友人坐台下觀禮挺興奮。巨棒舞台結構壯美,七字型斜切小巨蛋,隨著演出幻化,一下子是血肉的建宮蓋廟,一下子是熱狗的歌詞密佈,在現場看很震撼。
記憶深刻的是進場前,我在廁所看見一位蒙面鐵漢,還想說金曲觀眾這麼酷?開場才發現他是血肉號召而來的歌迷,欲隨著一大群「聽團仔」從觀眾席衝上台,把小巨蛋變成音樂祭。那段演出熱血沸騰,只差沒有在金曲開圈或造一面死亡之牆(wall of death)了。
與那段熱鬧相反的,是草東沒有派對拿「最佳樂團獎」時,經紀人若君獨自上台致詞。若君致詞不看稿,卻能背出好幾位夥伴的名字,聲音沉著,吸引全場凝神傾聽。那是一個作為獨立樂迷信仰值拉滿的時刻,當下我竟不覺得她是孤獨一人,只要情感聯繫未斷,人與人之間不怕地理距離乃至生死相隔。
那張年度專輯《瓦合》的原意是「破瓦相合,聚而不齊」,草東已經用搖滾樂改寫了這一句話。
大象體操拿「評審團獎」是另一個讓我特別感動的時刻。發行《世界》後的他們,在 2024 年展開了亞洲、歐洲及美洲,超過 40 場的世界巡演,累積的售票觀眾總數超過兩場北流,其中多是外國聽眾。若只著眼於華語市場,很難想像一組以「演奏」為底的搖滾樂團,有機會辦到這件事;但不在框架內的這條路著實是艱苦的,挑戰著意志與體能,才能堅守創意與事業。
可比起市場成績,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世界》這張專輯,還有大象體操想傳遞的價值。
大象體操今年到美國西雅圖 KEXP 電台演出,當主持人問起他們的音樂,為何能雜揉那麼多豐富的元素,甚至不拘語言的演唱時,他們答道:「台灣是座小島,飽含了多元的文化與人,卻也有許多艱難的議題要面對,這些都反應在他們的音樂跟生活裡。《世界》專輯當中,那些試圖平衡搖滾、爵士、古典等衝突元素的嘗試,是大象體操追求和平的實踐。」
在 2024 年這樣一個,充滿各式議題與輿論壓力的環境裡,大象體操提出了身為台灣人都正在面對的問題:如何能夠保有自己的態度還能生存?如何在衝突一觸即發的時代,繫住瀕危的和平?
《世界》裡有一首歌叫〈名字〉,是大象體操和「東京事變貝斯手」亀田誠治合作的歌。最初會取這個歌名是因為,凱婷發現,他們都將對方的名字當作 demo 檔名。我想,比起一串陌生帳號的留言,很多時候我們若真正認識對方的名字,才有可能產生理解和合作的意願。
「評審團獎」呈現了大象體操的團名,大象體操在世界各地演出說「我們來自台灣」。這些「名字」擁有的魔力能發揮什麼作用我們無法預期,但在這個共識難以凝聚的時代,或許能帶來重要的、正面的提醒。
今年金曲獎之坎坷,情節跌宕,就像台上那兩支麥克風的高度,似乎怎麼都對不齊發言者的身形,卻又無法迅速調整。
典禮事前有順子參演、王力宏辭演、生物股長參演、阿龔臨陣辭演、許鈞與裘德臨時缺席;現場有主持人 Lulu 翻唱〈蘑菇濃湯〉、巴奈的「音樂脫不了政治」致詞、張秀卿致敬椎名林檎、妮妃雅視訊 lip sync,以及熱狗的麥克風消音又奪獎⋯⋯觀禮心情七上又八下,手機一滑 Threads 就發燙。
就結果論,今年金曲的 flow 不是楊乃文的《Flow》(大入圍八項僅得兩項);斷裂的 flow 才是金曲的 flow。典禮精彩的部分有之,綜觀名單也有亮點(柔米、邱淑蟬、Makav 真愛等);然而我在現場完整體會的高低潮起伏,到了網路上恐怕都會被碎紙成反應劇烈的驚惶與缺憾。
想想現在多數人可能未必會坐在螢幕前看完整場典禮,而是透過一小段文字報導、一分鐘內的短影音片段、一篇 Threads 上的二手截圖與評價,來進行記憶與評斷。而這些早已是當代資訊傳播的常態,未來三金的內容規劃與社群策略,或許都得更謹慎了。
有幸的是,本以為近年獎項不斷擴充納入更多樣的作品,聽眾會消化不了,或只選擇看自己想看的,但這兩年越來越少「誰誰獸」,多的是大家公開表達自己對作品的喜惡與觀點,心態上也更開放。若撇除金曲規章或評選過程,我私心也想為今年名單做些補充,多提一些扛得住 2023 年重量的「年度歌曲」選項:
Leo王與陳嫺靜〈得意的一天 A no is a no〉呼應 #metoo 狂潮;陳珊妮〈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以極端形式探問 AI 音樂的影響;陳奕迅〈塵大師〉信手捻來的佛系詩意(林海峰是我的作詞人遺珠!);鄭宜農〈金黃色的〉為不願沉默的沉默,鍍上稻浪般的油彩;MC HotDog 熱狗在典禮上演出的〈髒藝術家〉,用寓言運鏡,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那是比起輕易作答,更情願提出問題的歌,是老狗不失諷刺的溫情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