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這樣的旅程,我渴求你的微笑來完整。你能為我打開自由的門,牽起手吧,新造的人⋯⋯」
由阮經天主演的金馬入圍作品《周處除三害》,在 2023 年台灣院線上映時總票房未過 5000 萬台幣,淡然下檔,沒想到 2024 年三月於 Netflix 上線後,蟬連四週電影排行冠軍,回春似地引起話題。電影同步登陸中國院線、火熱大賣,截至 3 月 17 日止,已經締造 5 億人民幣(約台幣 22 億元)票房紀錄,而由鄭宜農創作的插曲〈新造的人〉更在微博上引發現象級的討論,也證明該部電影音樂成功發揮影響力。
搭配《周處除三害》「以暴制暴」的故事主線,配樂跟隨著劇情不斷推進,男主人公陳桂林登場時有陰冷的吉他旋律;香港仔、陳桂林與陳灰三人的追逐戰,由扣人心弦的鼓點和管樂奏響;當夜裡的戲份轉入新心靈舍色彩明快的白天,音樂也轉入弦樂為主,可柔和的背後是邪教的假象,樂團版〈新造的人〉在虛偽空洞的室內講堂一遍遍奏響⋯⋯
《周處除三害》電影原聲帶配樂製作人盧律銘,曾先後擔任電影《無聲》《瀑布》《返校》《消失的情人節》等作品的配樂師;同時身兼聲子蟲的成員及製作人身份。樂手出身的他,將西部片的迷幻衝浪感、重型搖滾與複雜的打擊樂、管弦樂融入到《周處除三害》的配樂當中。僅用一個半月的時間,聯合紋聲音樂與吉他手保卜・巴督路,迅速組成幾十人的管弦樂與打擊樂團隊,在有限的創作時間裡,捕捉一氣呵成和突發奇想的瞬間。
「每一次錄音混音我最期待也最怕受傷害的就是尋求那些可能突然蹦出來的想法,或是樂手或混音師無心插柳的一時片刻。我覺得這樣的音樂才有生命力。」如何將人物形象刻畫地完整且富有層次是配樂工作的核心。通過盧律銘對於《周處除三害》配樂工作的講述,你或許能夠對電影中的每一個關鍵人物都有新的理解。
Q:《周處除三害》的配樂工作流程是什麽樣的?整部配樂作業歷時多久?
《周處除三害》的配樂工作流程其實與以往的流程並無太大差異,都是在讀完劇本後在腦中先擬定了一個大致的曲風方向,等到影像剪輯完成後開始著手作曲、編曲,最後進入配樂的樂器錄製及混音工作。當初在看完劇本後,腦中便有著非常強烈的音樂想像在文本中的三幕段落,在第一幕來塑造陳桂林角色漂泊與獨行的是西部風格音樂,第二幕帶出香港仔的謎與狂暴是用迷幻搖館與節奏的打擊,第三段則用唯美但隱藏詭異的弦樂來配合新心靈舍。其實在前期與導演碰面討論時,我們幾乎底定了這個音樂鋪排模式。
這部電影的剪接花了較多的時間,但因為檔期已經敲定,所以最後完成配樂的整個期程大約只剩下一個半月,而這也是為什麼當初找了紋聲音樂與保卜一起來完成配樂的原因其一。
Q:您是怎樣接到這份工作的?看完剪輯後第一反應是什麼?
當初是監製李烈打了一通電話,他跟我說他手邊正在籌措一部電影,導演是香港人(編按:黃精甫),他想找配樂的人選,看能否先看個劇本並和導演碰面聊聊看。當然,能接到這份工作可能是和烈姐已經合作過了幾次有關,也有可能是因為第一次的碰面有讓導演留下好的印象;但我始終不會過問這種事,反正只要有機會、時間能配合還有故事能吸引我,我都會想辦法盡全力做好顧好每一個細節。答應這份工作到看第一次剪輯大約相隔了一年有吧,記得當初看完初剪,沒有多想什麼音樂上的內容,更多是在想如何規劃後續時程以及可能的執行方式了。
Q:與以往的配樂工作相比,這一次有什麼完全不同的體驗嗎?
大致上都一樣,唯一真的不同的地方是這次是三方參與作曲與編曲。由於當初拿到定剪檔案便已經知道靠我一人是無法完成第一階段的。當時很快想到紋聲音樂與保卜。其實多人合作最怕的是浪費太多時間在音樂統合這件事上,因為所剩時間不多,所以必須是非常明確並精準的告訴紋聲音樂與保卜,用他們本身擅長的方式分別寫哪幾個 cue、哪幾個段落。
像保卜,他是一位吉他演奏家也是一位配樂工作者,他的 finger style 很特殊,很常在演奏中加入拍擊和敲擊吉他的技法,找他加入除了可以讓他在木吉他的部份發揮他所長,同時也讓傳統西部感的吉他可以多了一種更不一樣的風味;而紋聲音樂的孝親及思妤,他們兩位擅長管弦編曲,加上我們合作過非常多的作品,所以可以節省許多的溝通成本,讓他們來寫最後的章節,是最適合的。
Q:《周處除三害》這部電影會讓您想到以前看過的作品嗎?在配樂時找感覺會有所參照嗎?
我覺得有很多時候配樂的創作是先看到「背後」的東西。更精確的描述可能會是在某些場景,或是某些角色的遭遇讓你聯想到了什麼樣的風景,再透過這樣的風景想到什麼電影、故事或是情節,接著產生了連鎖反應。
舉例來說,去年參與的電影《疫起》,男主角夏醫師的主旋律是寫到電影近尾聲時才寫出來的,那個場景是夏醫師在為一位 SARS 孕婦病患做手術,當時看到這個場景,我覺得這群醫護人員某種程度上,很像是中古世紀的圓桌武士,然後從圓桌武士這個想像觸發了主旋律的編寫。
回到《周處除三害》。我很喜歡陳桂林跟蹤小美的段落,他路上沒有講話,一路尾隨,邊開車邊咬著蔥花麵包。這段讓我聯想到這個十惡不赦的通緝犯,其實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他真的就像是一位獨來獨往的槍客,在荒中騎著馬揹著吉他,慢步前進。他自己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心中有股正義感。有了這些觸發後,可能就會去聽或是看這方面的電影或是音樂,當然許多的時候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就會直接想辦法去形塑,看怎樣的音階旋律和配器能有一個既定風格印象產生,然後在從這些既定印象的規則裡頭,找到破壞它的縫隙。
Q:這項工作中最順利的和最有挑戰的部分是什麽?
最順利的常常都是錄音混音,但常常最具挑戰性的也在這裡。作曲可以滋長許多想像空間,但錄音時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看如何完美執行,可是這有時也同時縮限了想像空間,我有點害怕這點,因此每一次錄音混音我最期待也最怕受傷害的,就是尋求那些可能突然蹦出來的想法,或是樂手或混音師無心插柳的一時片刻。我覺得這樣的音樂才有生命力。
周處的配樂錄音過程則處處有著這樣的一時片刻,比如錄小號時,無意間用了短號,或是有些段落不小心用了 mute 吹奏,而這些無意間的嘗試,都是最後留下的那一面。
Q:從弦樂、管樂到打擊樂,樂手多達 50 人,如此龐大的樂手團隊是如何調度和進行錄製的?錄製最複雜的是哪一部分?
其實沒什麼特別的調度,最難的就是能安排好每個樂手及樂器種類的錄製時間,若能無縫接軌的排上,基本上就接近功德圓滿了。
這次錄製中最複雜的是打擊樂器,除了音色的挑選外,還得有許多音色上的 texture 必須仰賴三位打擊音樂老師,同時演奏同種或音色相近但不同材質的打擊樂器,這讓打擊的聲響頻率有更豐富的聽感與層次。
Q:影片中的配樂在敘事上有強大的推動力。緊張刺激的打鬥,路途中的西部感、公路感,到新心靈舍又有明顯的轉變。如何通過音樂表現人物的變化?
如先前提到的,這三幕劇情中的音樂有各自的設定與曲風,例如用西部風來帶出陳桂林的獨行與浪跡天涯;用電吉他與空間效果器來讓殘暴的香港仔有多一層謎樣的未知;用弦樂來帶出新心靈舍的表面和諧但蘊藏內在的詭譎。而在最後受刑的段落則多了木管的加入。
特別想提其中幾段旋律,分別出現在電影中「急診室」、「跟蹤小美」以及「與香港仔搏鬥後幫小美解銬」的這三個段落。這三段都是同樣的旋律,都是描寫主角內心的主題旋律,但這三段分透過不同的配器來表現心境的不同。急診室的段落是尼龍吉他搭配柔音號演奏;跟蹤小美段落則是鋼弦吉他、爵士鼓、口哨與柔音號;與香港仔搏鬥後是用弦樂、尼龍吉他、口哨、柔音號以及定音鼓來表達陳桂林心境的轉換。
Q:在這些配樂中,有哪一段相對最「一氣呵成」呢?當時的想法為何?
一氣呵成的段落除了上述的主題旋律段落外,還有最後陳桂林伏法的音樂。這段音樂的概念是「返鄉」,有點類似戰後回到故鄉的軍人,在經歷一切遭遇之後,回到最初曾經熟悉的,或說最純粹的自己,同時也讓電影劃下一個句點。
Q:如果用不同的樂器代表不同時期的陳桂林,分別是什麽?
配器上在不同時期的使用與編排,都能代表著不同時期主角的遭遇與心境變化,這其中,吉他是最能直接代表大部份主角不同時期心境與遭遇的不同。例如一開始前段章節的吉他大多是使用鋼弦吉他,透過刷、拍、敲來傳遞主角剛硬的個性;當劇情轉到內心柔軟的段落則會使用尼龍吉他。
新心靈舍大多使用管弦,但當陳桂林發現一切都是虛假的同時,鋼弦吉他又會出現來代表陳桂林的心境。
Q:小美理髮店使用 Tizzy Bac〈冬日花朵〉是誰的想法?
是我提出的,其實原因非常簡單,當時導演提出他想要至少有一首有點日系風格,且是女生唱的歌放在小美髮廊。而不久前才剛跟 Tizzy Bac 合作,雖然這首不是與他們合作的歌曲,但當時覺得〈冬日花朵〉非常適合,因此推薦給導演。
Q: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新造的人〉,是怎麽發想和創作的?
當時在拍攝前,導演提到了新心靈舍需要有一首「教歌」,它必須非常順口好記。開完會離開的路上,我很直覺地想到鄭宜農,便找她來創作這首歌,最後電影中的版本是由監製李烈所填詞,宜農寫曲的版本。而在原聲帶的版本中,我找宜農來唱了一次,並加入了當初被刪除的隱藏段落。
雖然很多人敲碗片中的版本,但由於當初製作原聲帶時,是以「專輯」的概念在想像,我覺得以專輯曲目的脈絡來說,若回到片中的新心靈舍版本會有些跳,所以邀請宜農用另一個角度來演繹,加上隱藏段落的詞曲,這個版本就像是唱給陳桂林聽的歌曲。
Q:電影中最令您印象深刻的一幕是什麽?
當時印象最深的是陳桂林和香港仔搏鬥後跑出小美髮廊,加上陳灰三路追逐的段落。這一幕剪輯以及鏡頭讓我非常印象深刻,也是音樂在本片火力大開的片段。
Q:原聲帶中您個人最喜歡的是哪一首作品/段落?
個人最喜歡的是追蹤小美的段落(路途),覺得這段音樂不疾不徐卻道盡滄桑的感覺。
Q:創作過程中有沒有毫無靈感的情況?是如何繼續創作下去的?
其實現在不管有無靈感,不管做完是好是壞,都會持續寫作。當然,沒有感覺的東西自然會被自己淘汰,但裹足不前是我比較擔心的事,我會讓自己不斷動下去,不好的段落會在有靈感或有感覺的時刻有更好的表現,所以其實我反而不太擔心,時候或說火候未到而已。
Q:玩樂團、創作配樂、擔任評審,您以不同的身份活躍在各個領域,接下來有哪些工作計劃?有什麽全新的嘗試嗎?
最近在製作鍾孟宏導演的最新電影《餘燼》,我不敢說音樂形式上有什麼突破,但這部電影配樂對我來說非常深刻,是一個我在音樂/配樂本質看法上的巨大改變。電影非常好看且強大,敬請大家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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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roubing、卡洛斯、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