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翶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雪一般落在台北 Legacy 等待開場的觀眾身上。滿室興奮的窸窣低語,在雪的重量下也變得克制。
直到〈他一定很愛你〉前奏響起。群眾喧嘩,並跟著唱,彷彿是華語金曲之夜。我以為後台放錯了歌,未幾大螢幕亮起,一句句情勒口白與文字,「他一定很愛你嘛!才把我比下去嘛。」種種想愛想施以愛的庸人自擾流淌,螢幕最後打出「其實你沒有病/只是需要消災除厄。」一身黑衣的陳珊妮步出舞台。
「消災、除厄」演出的宗旨由是揭開:一場科學的更是美學的自我賦權之旅。
如果說 17 年發行《戰神卡爾迪亞》以來,陳珊妮對群體與個人的互動,後者如何被前者吞噬,越發感興趣(甚至,著迷);19 年《Juvenile A》便是她批判性最強的專輯,著眼個人在時代中面貌模糊,人人都是恐怖谷、巴夫洛夫的狗;乃至 22 年《調教》挖掘人之為人——死而後生,痛中稱愛,縛著飛翔,正言反說個人低到時代塵埃之下,反而生出不容小覷的意志。
上述種種透過現場詮釋,有如「調教X教條」演唱會,煽動/闡明/不厭其煩的提醒個人即政治,台北高雄兩場演出都是集大成之作,最痛的那種,而高雄場在〈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環節朗誦曾美滿台文詩〈你的目睭有一面鏡〉,搭配玉山景圖,當屬驚人的台灣文學時刻。我當時想,文學有多久不曾那麼有力量了呢?
至於這次「消災、除厄」專場,則是她放低力道的一記清明巴掌:你以為她事先要大家投搞厄事,是承接苦難,幫你消災,其實是把苦難拎到你面前,在幾百人面前逼你自救。
「消災、除厄」演出順序也有死而後生的況味。23(21+2)首歌可連成一趟離苦得樂,終歸自己的旅程。
〈戰神卡爾迪亞〉打頭陣,背景是「404 (not found)」專場出現過的 PTT 畫面,鄉民推文當子彈,命中他人的墓誌銘。接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是對時代嘆道無奈,其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最大公約數啊」在選舉後聽來或許更有感(無論底下觀眾投的是誰)。
〈如同悲傷被下載兩次〉低吟時代瑕疵,情感小日子。唱畢,陳珊妮在演唱會第一次開口,談舉辦這次專場的原因,「2023 年很多朋友都生活在地獄,被情感 PUA 被霸凌,不甘心這一年在黑暗中過去,所以召集志同道合的朋友來除穢。」是了,她是除穢祭司。
之後,是同樣出自《戰神卡爾迪亞》的〈那不是我唯一能做的〉。歌曲中的訊息聲配上背景的對話框,千言萬語湧動但始終沒送出,呼應歌名與歌詞的相悖。陳珊妮提到,這首歌跟霸凌有關。她發現自己寫了很多相關的歌,身邊很多這樣的人,「歌不見得帶給人安慰,但至少會讓大家知道自己不是孤單的。」
本來預期「消災、除厄」走的是暗黑宗教風,結果陳珊妮卻無比正向,還說希望大家能做一些幫助別人的事,說畢又自嘲太正能量,「自己都受不了。」不免驚訝,慣於囉嗦體攻擊,喜歡正言反說的陳珊妮,居然大白話的散發正能量。
〈漢娜怎麼說〉以鄂蘭的「平庸的邪惡」揭開演唱會最激昂的段落。不曾思考的眾生,就是地獄本身——即使所作所為出自善意,舞台字幕也打出「在你可以理解他之前,敷衍的善意,只是傲慢」。〈灼人秘密〉引用同名電影出現台詞「我實在受不住了,他們不只摧毀我的身體,還要摧毀我的心。」抵達〈破碎的人〉、〈道歉〉後迎接〈低調人生〉。〈道歉〉裡的「我想遁入無人之境/保持清醒」已透出轉變的端倪。唱完〈道歉〉,陳珊妮說,這首歌是她第一次唱,並開示眾人「一個人要變強,才不用活得小心翼翼。」——為這場演出下了最好的大標。
收錄在《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相對冷門的〈Shut Up〉,是演唱會的轉折。演唱時,背景畫面是歌曲前人聲呢喃的「do something a little different」,提示除厄儀式即將開始。結束後,演唱會轉為 live Podcast;陳珊妮與導演一搭一唱,導演念出事先徵求的觀眾投稿,陳珊妮退去黑衣,露出底下護理師裝,拿起夾板,為觀眾解答。以為走心靈治癒路線,但她真的內外夾攻。
觀眾投稿有職場 PUA、情感雜症、衰運迷信、搶票失敗,不一而足。陳珊妮提供的解法,大抵可畫出兩個重點:法扶基金會跟斷開連結。可以或需要法律解決的,先找法扶;需要個人意志的,先從情感泥淖爬出。陳珊妮強調,PUA 要加害者與受害者兩個點才能連結成立,所以「搶著站在受害者第一排」只會協力穩固自己被 PUA——
「do something a little different」,才能變強,才能活得自由。
〈捆縛〉、〈痛癮〉、〈空廢〉、〈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接續,來到逐漸自我賦權的環節。演唱〈捆縛〉一曲,本晚 VIP 觀眾登台就綁。於是,陳珊妮「牽著」並踩著一名紙蓮花裝的男子(獻祭自己也迴向給自己),配合〈捆縛〉磅礴前奏,演唱會來到官能肆意的時刻。
唱罷〈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陳珊妮說,希望很多人可以從首歌找到重新出發的力量。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陳珊妮這麼不忌諱自己的歌變雞湯?但〈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作為《Juvenile A》壓軸,確實是她少見的溫暖之作,無人會拒絕這樣的歌詠「我要成為/小王子的那朵玫瑰/我要成為/風之谷的一段配樂」。
〈一個人〉以降,是一連串的愛的愁苦,從〈載我回家〉、〈Bitte〉、〈訪客〉到〈幻覺〉,最後由〈紅眼睛〉收尾。愛的不可得,在這裡成為了孤獨之必要,也是鍛鍊一種。兩首安可,分別是〈不睡〉與〈應該〉。唱〈不睡〉前,陳珊妮對底下觀眾說,有人投稿寫自己好友因為被霸凌而離開,「我有放在心上,我只希望今天來看表演的人活得好好的,從音樂裡面得到力量,有人需要你的話,伸出那隻手。」陳珊妮與台下投稿觀眾相認,而他,就站在我旁邊的旁邊。
〈不睡〉循慣例演唱 demo 版本〈對不對〉,「你學會了奢侈品開始浪費/卻忘記了擁有的才最珍貴/當得不到的幸福讓你崩潰/而不確定的完美讓你自卑」,搭配柔和旋律,是獻給大眠之人的搖籃曲,也是給活著的人的慰魂歌。
最後唱〈應該〉之前,陳珊妮召集全場觀眾舉起雙手,沐浴舞台打下「光明燈」。光亮之時,我瞥見投搞〈不睡〉故事的觀眾,掛著淺淺的微笑,手擰著衛生紙。也想起幾十分鐘前看見〈捆縛〉唱完後,被綁的觀眾走下舞台,步入觀眾群前,在台下最邊的地方調整氣息。儘管陳珊妮沒說他的故事,但他像是釋放了什麼。
走出 Legacy,感覺今晚世界縮小了幾分,在那麼多陌生人融入了彼此的故事與氣息之後。最終,「消災除厄」不是除去,而是聆聽災厄。所以親愛的,你在煩惱些什麼?
攝影/桑衫學、Mondo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