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 HotDog 熱狗的眼神藏在墨鏡後面你不知道他看向何方，兩個半小時的演出，只要他上台、嘴巴開闔便沒停過。雖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但他的嘴是機關槍，在台北小巨蛋掃射三萬歌詞，不需要提詞機幫忙上膛。
2023 年聖誕夜，熱狗二度登上小巨蛋。最想念的季節，他唱「我的 MC 又來了」送禮，嘉賓福袋內含：蛋堡、大支、陳綺貞、馬念先、徐懷鈺、兄弟本色、「五代 dubbing」合體⋯⋯。綜觀那兩晚可以說，從他的魔岩同事、嘻哈 homies 到寫歌罵過的人都來了。
熱狗演唱會歌單什麼辛香甜酸都有，無腦爽嗨的、戲謔嘲諷的、兇狠乖戾的、討論女生的、色色的⋯⋯，細究都是時代記憶。當他和馬念先邊唱〈怎麼能夠〉，邊請出長大後的「小熱狗」亮相，升降台也都成了時光機。
一首接著一首高歌猛進，感覺什麼變了，也什麼都沒變。他前半場還在唱〈謝謝啞唬〉，溫習聊天室虧妹的「Web 1.0 渣男之歌」，後半場又搭配新歌〈Like Father Like Daughter〉，溫馨放合作多年的 DJ Afro 與女兒同台刷碟。
是同一位歌手，為祭弔李玟封印〈韓流來襲〉，是同一位歌手，在第二天和大支把〈讓我Rap〉改成「徐懷鈺 愛你／蔡依林 啾咪」。他說這樣反差才好玩，畢竟第二天徐懷鈺有來，要給她一點面子，展現自己可愛真誠的一面。
體能天賦加持，他在演唱會上狀態維持地不錯，慶功宴喝酒後嗓子才變啞，天生神力隔天又好了。那些同萬人躁動後的空虛感他早已習慣，該回家就回家，為小巨蛋演出票房，沒接跨年場，遂在屋頂和親友相伴，倒數看遠方 101 焰火，看 2024 年跨過自己上空，隨著光點消失，把好的、壞的留在過去一陣風。
我不是那麼幸運的人
2023 年熱狗發行第六張專輯《髒藝術家》，作為他四十歲後「姚中年三部曲」集大成。若說 2019 年的《廢物》，是讓感情裡的憤懣怨怒，透過「廢物」的低姿態現行，2022 年的《姚中二》便是對時代怪狀的盡興戲謔、戰犬回春。
但《髒藝術家》不一樣，他自省，內部整修了，全專輯沒有任何 feature 歌手，錄完才知道自己單幹了一整張。封面上的他滿身漆，獨躺在一座棺材裡，把專輯做得像自傳又像遺囑，用複寫交代自己的過去——〈依然我行我素〉對應〈我行我素〉、〈十局上半〉對應〈九局下半〉、〈大馬戲團〉呼應出道時簽約的「大馬戲團音樂工作室」、〈Start From The Bottom〉的「I am so ghetto.」神往〈貧民百萬歌星〉⋯⋯。
熱狗回憶，近年頻繁飛往對岸參加選秀節目，隔離期間寫歌，便默默累積兩張專輯的量：「很有趣的一點，我去年（2022）才發了《姚中二》，那其實是以我自己的名字去命名的專輯，卻在記錄整個時代。反而《髒藝術家》這個格局很宏大的題目，是一個像自傳的東西。其實《髒藝術家》的很多歌，我想寫已經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時間或心情去把它整理好，正因為隔離，就有很多時間去想那些，很想寫卻一直沒辦法寫的東西。」
隔離創作，讓《髒藝術家》的歌往往自成一座密室。人在密室能做什麼呢？不外乎幻想與追憶吧。〈她的眼光〉記敘別離時刻「她」與女兒的眼神，遂從「兩年多的第五次隔離」唱到「漂流第六天的海上」，把「上海」二字翻過來，倒轉航程回家。
然而回憶有怪物。2020 年疫情剛起，他配合隔離政策一去對岸就是一季，在房裡心情正忐忑，竟聽聞女友產檢報告異常的消息。
如今學名病症他不記得了，只記得醫生建議他們將寶寶引產。他說：「以醫生的專業判斷，他不建議我們把孩子生下來⋯⋯。其實一路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是超級幸運的人，是受上天眷顧的男子，不管發生任何狗屁倒灶的事都可以全身而退。然而那件事深深地給我一個重擊，靠，原來我不是那麼幸運的人。」
自己是把含糖飲料當水喝，到公司體檢數據仍然最健康的，可這罕見病症，竟落在親近的人身上，讓他陷入無能為力的焦慮感，「我還跟公司講要取消我的工作，想辦法把我搞回來。」試著找別家權威醫生再檢查一次，得出結果大同小異，他哪都去不了，突然想通為什麼有人會越獄逃兵，「你有放不下的，你想要離開。其實隔離就是把你的門鎖起來。如果我把門踹開，我就走啊！」
可是抬腳走了又能怎麼樣？回台灣依然要隔離 14 天，沒意義，「呵呵呵呵，你懂我意思嗎，不會因為你是誰或者你有什麼狀況就不用隔離，那我到底在幹嘛？」冷靜以後，他託媽媽照顧女友，自己把表訂的工作完成再趕回來。
孩子還沒出生，他們就已經幫他取名「可夢」，說這名字很好聽也很浪漫，只是可夢而不可得。兩年來，他想以此寫歌又不太敢碰，怕觸及痛苦回憶，主歌七零八落地完成，獨缺副歌，直到某天如有神助，好像「他終於來找我了」。
「我寫〈可夢〉的方式不是很煽情的，或是悲傷走不出去的。你會聽到對生命消逝的無奈，慢慢到遺憾，慢慢到釋懷，然後帶著他向前走。」就像〈怪物〉用歡快的大調分享憂鬱，〈可夢〉也在 indie rock（美秀集團吉他手修齊編曲）裡起步走，心碎傾訴「我連再見都來不及說」、誓言「因為你／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髒藝術家
熱狗輔仁大學影像傳播學系畢業，愛追劇、看電影，曾是饒舌文青；《髒藝術家》從歌曲到 MV，致敬不少青春期的流行文化記憶——〈怪物〉好似諮商室裡的周星馳武打喜劇、〈約翰屈伏塔〉復刻《黑色追緝令》的扭扭舞、〈她的眼光〉拍在飛機座位上遇見殭屍，對應林正英的殭屍電影《鬼新娘》主題曲取樣、〈依然我行我素〉最後的「我歌唱完，誰贊成，誰反對」，則源於電影《黑金》裡梁家輝的經典台詞。
「我是讀大眾傳播系的，我們很多老師，去上課就要看很多電影、寫心得報告。有什麼影展就必須得去。」熱狗變回大學生，興奮回憶：「比如《香港製造》就是在那時看的。我還記得戲劇原理的老師說，這部片太屌了，叫我們全班一定要去看，然後寫心得報告。」
九〇年代末，他 20 歲，看《香港製造》覺得李璨琛帥慘，和班上同學一同復刻電影裡的香港少年扮相，「七分褲、皮鞋、不穿襪子」，與嘻哈同步喜歡。那是港片黃金年代，他自承：「香港文化影響我很深，小時候就看港劇啊，我還記得那時候有錄影帶店，都會去租港劇《新紮師兄》，一集一集租，以前港星就最趴的！」
武打片、殭屍片、警匪片，賭神、賭俠、賭聖⋯⋯腦洞大開的故事都留在心底，構成少年熱狗的「大馬戲團」；同名歌曲第一段「真正的藝術總在痛苦中誕生／我像是香港製造裡面的李燦森⋯⋯」，最早卻是在 2022 年《中國說唱巔峰對決》舞台，搭著〈依然我行我素〉唱出。
他說自己的經典歌曲很多，但在選秀節目的重要演出時，往往不想唱那些理所當然的歌，「因為唱舊歌就會覺得是吃老本，對我來講沒有意思也沒有挑戰性。」這時庫存裡的簇新歌詞，便會被派上戰場。
〈依然我行我素〉之外，〈髒藝術家〉也在 2022 年的《中國說唱巔峰對決》首度演出。他唱藝術家的世風日下，和現實追撞後的妥協與不安；當舞者把染料塗在他的白衣服上，「髒藝術家」具象了，而他突破重圍的演出力道，也在下一刻弄哭了棚內的饒舌硬漢們。
那些鏡頭前的眼淚都是真的，事後更有許多饒舌歌手親自向他的表演致意。熱狗說：「我覺得可能是歌詞內容跟表演設計的關係，大家真的心有戚戚焉，我講的經歷跟故事，其實每一個 rapper 都知道我在講什麼，因為他們一定也有過這樣的經驗或感觸。」
錄影當下他其實是唱原詞，播出後再補錄改詞，照理來說，「我第一次唱的歌，不希望是被改得亂七八糟的，對我來講第一次推出大家聽到的是這種很亂七八糟的版本，其實我自己會覺得很難過。」但他判斷，〈髒藝術家〉是相對改詞少，且怎麼改也不脫原意的，甚至可以說，改動本身更能襯出原意。
爛命一條
〈髒藝術家〉是寓言也是預言。2023 年下半，熱狗經歷了最難熬的一次發片期，專輯先行曲〈樓下的房客〉被指概念近似朱德庸的漫畫舊作，後續輿論效應，讓他步調大亂。他說，從新專輯到小巨蛋之間，本該是一股又一股氣勢堆疊，沒想到開頭便掉到低點，一度跟本色同事說，暫停發片與演唱會算了。
若把一年拉遠成一生回顧，他出道以來遇過的危機百百種，以前總覺得，「幹，爛命一條，你也拿我沒轍，我也不太鳥你。可是，今（2023）年的事情，真的有被影響到我的信心、自信，我也不否認那些事確實有打擊到我。」
嘻哈音樂「吃百家飯」，取樣經典歌曲與人生故事是該樂種的茁壯根基，他反省過程道：「畢竟 20 年前的筆記，我真的忘記出處，如果知道，我們肯定不會這樣處理，只怪我們當時不察，自己太白癡不記得。」
《髒藝術家》出師不利，想喊暫停，雖然專輯曲目扣掉這首仍有 12 首，但他心裡仍過不去，想證明自己，「這首歌不能發，那我就再寫一首。我不能往下跳，那我往上走可以吧？」
〈樓下的房客〉消失，〈樓上的房東〉復生，他將原本的編曲融入更寬闊的世代差異主題：「從小到大直到出社會，會有很多前輩在職場上，認為年輕人就是廢、就是孬，什麼都幹不好，而那些長輩可能是吃過時代紅利的。現在多少人一輩子不吃不喝都買不起房，可是那些長輩只會覺得，我以前年輕可以為什麼你現在不行，媽的！時代不一樣了好嗎？」
更上層樓只為看頂樓風景，一路上卻有陷阱拐你、鬼怪拉你。他融入個人心情轉折，完成〈樓上的房東〉後真正鬆了一口氣，終於不再被這題困住。
很多人說什麼我要退休！？
歌照發，舞照跳，11 月〈依然我行我素〉被網路營銷號導引風向好似跟周杰倫開戰，他笑笑說這首歌其實是對音樂仿古的無差別攻擊，「講整個娛樂圈的現象，很多歌手靠一首兩歌割韭菜、吃老本。」若熟讀歌詞上下文會知道那句「爸我回來了」，其實是在吹噓他自己。
況且他在歌裡致敬周杰倫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行我素〉引用〈我的地盤〉、〈約翰屈伏塔〉裡有〈龍捲風〉；R&B 歪歌〈2006冠軍情歌〉更陸續向王力宏、陶吉吉告白至「周杰倫我非常崇拜你」⋯⋯，族繁不及備載。
「我對他其實滿尊敬的，他現在的地位是從音樂開始，這件事情我非常佩服。他是音樂人，寫了很多跨時代、很超前的歌，不會退流行。我不討厭他，我反而滿喜歡他。我要特別強調，會在歌裡 cue 他，就是覺得他屌，一些有意思的歌詞很好用。但你們為什麼會覺得我（那首歌）在講周杰倫，是因為你們覺得現在的周杰倫就是我歌裡講的樣子吧？」
總是想著超越上一張的自己，熱狗回顧四十歲後發的這三張專輯，不禁認為《廢物》是一張「比較遜的專輯」，而《姚中二》雖然有自己很享受的製作過程，卻又太過隨性。
「2022 年我講過《姚中二》是我最滿意的一張專輯，但老實說那是一句幹話。我確實喜歡那個狀態，作音樂就是要隨性、亂搞，幹嘛這麼認真？但真的要以內容主題跟經歷的深刻度，《髒藝術家》很難被超越。就像我們一開始講的，它像是自傳，影響到我的電影也好、經歷也好，全部集合成一個篇章。而且我完全沒有 feat. 任何人，寫的時候我沒有注意，錄完後是製作人跟我說才驚覺。」
《姚中二》是 demo 感覺對了，簡單處理就發，不若《髒藝術家》這張，「有點在認真跟隨意當中又找到一個更好的平衡點。音樂上跟風格上更講究，跟更多 beat maker、編曲人合作，陳星翰、TeN、Dough-Boy、ToddMalone、修齊、Tipsy⋯⋯等。我覺得《髒藝術家》可能是繼《貧民百萬歌星》之後，我最好的一張專輯。」
完成《髒藝術家》後，熱狗直言被掏空，暫時蓋棺短期內不會再有下一張專輯。
有人因此推斷他走到盡頭，他不服：「很多人說什麼我要退休！？我當然還是會表演、寫歌，但推出作品我就會想超越過去。對我來講，如果要出最後一張專輯的話，我會希望它跟《髒藝術家》一樣是很扎實的、很屌的一張專輯。可是日後如果我做不出這麼屌的一張，我就只出單曲、出 EP。」
你最後一張專輯會是最偉大的作品嗎？狗哥驚坐：「嘿嘿，我沒有這樣講唷。」
文章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