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虎門 247 音樂日的前一天,一個天色朦朧、欲雨未雨的午後,我見到了中國饒舌歌手 Lu1,一個戴著粗框眼鏡、蓄著短鬍的文青感男子。247 音樂日甫公布他參演的消息時,在嘻哈仔間引起不小的轟動,然而帶著睽違 7 年的第二張專輯《blue》回歸的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卻是低調的。
有些完美主義的 Lu1,為了打磨作品至自己理想的要求,在與其他合作對象跨國溝通合作細節時花上不少時間。長達 7 年的時間跨度,他比喻,到後來這就像是一場他自己的「執行力」與「審美變遷」的賽跑,讓他一度擔心會不會等到做完時,自己的審美標準已經進化到不再喜歡這張作品。幸好從他的回答中看來,相信《blue》作為他在編曲上的新嘗試,還是深得他心。
《blue》承載著他心碎與憂愁的過往,他將聲響精心調配得如午夜般濃郁,偶爾注入的 city pop、R&B 抑或是爵士風味都那麼合理,襯著他絮絮道來的口吻,描摹出一個個畫面感十足的故事碎片。沉鬱的氛圍中,心事蜿蜒成迷宮,越往裡走是越深不可測的藍,無意點開的聽者很容易不知不覺間迷失其中。
一段無果的戀情,讓他用一張專輯治癒。平靜收斂的唱腔下,藏著一個感性的靈魂,在專輯中反覆出現的 300 英里,是從女孩的城市到 Lu1 所在的洛杉磯的距離,也是他們沒能走完的旅程。Lu1 堅持,一張好的專輯應該具有整體性,就像小說或是電影,如果《blue》是一部電影,他們在具象化為 300 英里長的情路上結伴而行,直到最後一幕,女孩眼底的光不再投向他。
這次難得來台參演 247 音樂日,但 Lu1 的行程走得趕,沒能有時間當面更深入了解《blue》背後的故事,令我有些遺憾。不過,Lu1 仍耐心地針對我的所有提問給出了誠意十足的答覆,除了歌曲創作的細節,亦不乏揭露私密的內心情感。或許《blue》中那份來自人們柔軟心底的情緒,即使底色憂傷,仍能在另一個寂寞的靈魂需要時,作為溫暖的陪伴而存在。
Q:耗時 7 年打磨這張《blue》,還是自己擔任製作人,製作過程中哪個環節花了最久的時間?遇到最大的挑戰是?
其實許多環節都花了很多時間,從最早完成的 demo 開始,修改歌詞、編曲的調整、反覆的錄音。最後的混音和母帶也很花時間,人聲、和聲軌道非常多,遠程溝通細節時往往很難精準。因為我們混音是在英國做的,也有許多混音時才發現的問題。
這大半年我每次收到新的混音都很焦慮,因為一旦發現新的問題,都沒有辦法跨過自己的那一關,這意味著我要不放棄這首歌,否則就要做很大的返工。比如說像〈when I〉,我們嘗試了快八百種不同的和聲編排,但最後還是回到了最初 demo 的編曲。
這張專輯做到最後時,我很怕我做到一個階段,會發現它沒有達到我所謂完美的要求,就是我的執行力跟不上我的審美,這張專輯不再是我想要、我覺得好的東西了,到那個時候,我可能就會決定不發這張專輯。這大概是我最害怕的吧!畢竟都已經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去做。
Q:這張專輯融入了很多不同的曲風,多數歌曲沒有強烈的節拍,使《blue》成為一張非典型的饒舌作品。你是如何選擇、整合這些元素的?
整張專輯和其他傳統的說唱音樂作品不同的是,它是以氛圍為主的編曲方式,是一個我想要做的新的嘗試。國外有很多類似這種的,只不過不是說唱,像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叫 River Tiber 的人,他曲風可能更偏 instrumental 一點。例如像〈violet hour〉或〈when I〉的鼓是非常少的,很多時候我希望鼓是以一種音樂的元素出現,像〈when I〉的鼓,是想要模擬城市當中一些凌亂的節奏。所以如果你仔細聽它 pan 的位置,它應該是在很多不同的方向隨機出現的。
另外,像〈300 miles〉的第一段,如果我跟著 click 錄的話,人聲會特別緊,我現在讓第一段是更 free time 的,因為 A 段本身就沒有什麼鼓的元素,給我在時間上的靈活度,可以讓我嘗試在時間以內或以外的說唱方法。但這其實給我造成了演出上的困難,因為演出的時候我們還是跟著 BPM,在做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演出的問題。
Q:整張專輯按順序聽下來很流暢且一致,是有意識地想維持這種聽感嗎?
對,因為最開始整張專輯的概念是一段感情的結束。這段感情的女主角是一個出生在島嶼城市、旅居在洛杉磯 300 英里以外的城市的女孩子。
創作對我來說是一個釋懷的過程,像是我在剝去一層一層的洋蔥,但是我剝去一層之後,發現下面還有一層,所以我就又去做一首新的歌。甚至在寫〈lights〉之前,我可能並不知道我會寫到〈lights〉,〈lights〉就像在電影或故事當中的結尾。寫到〈lights〉之前,我不知道這張專輯應該怎麼收尾,但通過這個剝洋蔥的過程之後,發現最後一層就是〈lights〉。
Q:你在這張專輯中與很多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的音樂人合作,彼此怎麼跨國溝通?這些合作對象為《blue》帶來了哪些影響?
大部分的創作都是在遠程完成的,可能少數的例外就是〈300 miles〉,是在創作營做的。大部分的編曲都是和 MAJOR 完成的,這個溝通上的成本其實也是不小,首先我們有時差,另外用文字來溝通音樂,本身就是一種有很多損失的溝通方式。英國的 Metropolis 做的混音和母帶,剛開始也是透過 Email 做一版一版的修改,最後覺得效率太低,還是選擇一個我跟英國那邊共同在辦公室的白天的時間,用 WhatsApp 溝通,即時收聽混音。
我在選擇 feature artist 的時候其實刻意避免找說唱音樂人,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張非常私人的專輯,如果跟另一個說唱音樂人合作,可能在整張專輯的敘述框架當中並不合適,更多的是找女生 vocal 的 featuring,相當於為專輯提供來自對方的角度。
但我記得在和 J. Lamotta 溝通〈look〉的歌詞內容和唱法的時候,她讓我發現每個人的理解其實非常不一樣,人們對同一首歌的不同理解,很多時候反映了大家不同的生活經驗。作為創作者,當一個作品完成、公佈了之後,它就不屬於你。你的解釋權,在發布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
Q:〈driveslow (intro)〉與另一首〈300 miles〉重複提到 300 英里,這段距離之於你的意義是?
我想用 300 英里這段旅程來比喻我那段感情,就是我們沒有走完這 300 英里。我重複 300 英里這種意象的原因是,我覺得專輯應該是一個完整的創作單位,像是一本書,或是一部電影。
這些意象應該是貫穿整張專輯的,因為它是在講同一件事情,而不是十二首金曲。比如我在〈when I〉的歌詞當中有說到:「我狂飲著你眼裡耀眼的光」,這個光就是最後一首〈lights〉當中說到的光,我發現那女孩眼裡不再有光。這些重複的意象很重要,讓這些歌可以被放在同一個敘述的體系裡。
我在發專輯之前有發一個視覺的 teaser,那其實是我在好幾年前拍的。那時候我先寫了一段英文的文字,有一段是:「我們在這個旅程當中有 autopilot(自動導航)」。這就是這段感情最後結束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都只是在 autopilot 它,沒有在經營它,所以我覺得旅程和感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Q:除了 300 英里,〈candlenight〉、〈月光〉、〈daylightsaving〉、〈light〉等歌曲還運用了很多關於光的意象?
在《blue》當中,光是一個意象,距離和空間也是。比如說,在〈drive slow〉裡面有做很多空間上的細節處理,在主歌的地方〈drive slow〉 是沒有混響的,但是在副歌的時候就像搖下車窗一樣,是有很大的混響的;回到主歌的時候,又把混響拉小。像〈daylightsaving〉也是一樣,我想像主歌的畫面是在房間裡面,而副歌是一個鏡頭拉遠的畫面。
我之前和一個學油畫的朋友聊到,他說,一幅油畫作品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光,當你找到了一幅作品當中的光和它最亮的點的時候,其他的中部和暗部就會自然找到它們的位置。在寫歌詞或在做音樂的時候,其實也是在描繪一個場景,那這幅場景當中的光在哪,很多時候會影響我們在文字和編曲上的決定。
Q:〈when I〉歌曲最後的錄音是在採訪朋友的初戀經驗,可以分享這段錄音的情境&採訪動機嗎?你本人的初戀經歷又是如何化作〈when I〉這首歌?
我在採訪朋友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張專輯會怎麼樣,但是其中一個方向是,我想採集很多不同的人的對話,和一些自然發生的聲音。比如說像〈drive slow〉裡面很多我的車裡面的採樣,轉向燈、雨刷的聲音。
當時的計劃是採訪很多朋友的初戀經驗,寫〈when I〉的時候只是突然想到了這句對話,有一句歌詞:「don’t ever take it for granted」,說這句話的就是最後我在採訪的人。
〈when I〉的歌詞內容其實就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戀愛的場景,我們兩個躺在地毯上,然後我 30 分鐘後要去趕一個飛往東岸的飛機。當時我每個禮拜都要出差,所以對時間的流逝是非常敏感的。我記憶中那個場景是,太陽透過窗在牆上留下了一塊四邊形的影子,緩慢地移動,空氣的流動像蜂蜜一樣黏稠,是飽滿的金黃色,但還是可以看到它的流動。
Q:為何會想在專輯中收錄兩種不同版本的〈daylightsaving〉?
我決定收錄兩個版本的時候也有些猶豫,因為擔心聽眾會覺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覺得〈daylightsaving〉的兩個版本,出發的情緒跟表達的方式是不一樣的,interlude 的版本是通過音樂的起伏來引導情緒,因為它的副歌情緒非常飽滿。那 acoustic 版本,是有些激蕩的情緒要輕輕地說。它的 pre chorus 和 chorus,是從最低的八度直接跳到了假音,我覺得可以傳達一種比較 vulnerable、比較不安的情緒吧。
Q:〈running〉算是專輯裡歌詞跟口氣聽起來比較強烈的一首,為何會做這樣的表達?
最開始〈running〉的編曲想表達的情緒其實更正面一點,但是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歌詞就是陷在回憶當中走不出去的情緒,所以我在原本的編曲當中有做一些減法,又加了一些更符合我的情緒的元素。例如像在 verse 中間會有一個 synth,它很亮,像是一道刀光出現,然後最後有很多三拍的節奏,可以勾勒出我陷在回憶當中求助的狀態。這首歌口氣聽起來比較強烈,是因為這首歌想反映的是求助的情緒。很希望有人過來說:「It’s okay.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Q:你的饒舌口吻在〈violet hour〉和〈茉莉茉莉〉中又不帶太多戲劇性的起伏,為什麼偏好這種唱法?
其實我是有刻意地控制,因為我之前聽過一些其他的饒舌音樂,聲調的起伏我會覺得不太舒服。不過這也要看歌,例如像〈violet hour〉和〈茉莉茉莉〉,它想傳達的就是更加平靜的情緒,不應該有很明顯的起伏,但是像在〈running〉或我另外一首歌叫〈划破氣流的人〉,裡面的情緒起伏就應該是劇烈的。
Q:〈月光〉加入 Mahya 的日文演唱,凸顯了 city pop 的調性,怎麼會想到以日文呈現?
當時我們在找 grooveman Spot 合作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副歌到底該怎麼做。我想請一個女的 Vocalist,就請 grooveman Spot 推薦,推薦了之後,其實 Mahya 就直接把日文的歌詞寫完了。我們第一次聽到她的人聲就已經成型了,覺得「哇太契合了吧?」,因為它是 city pop 嘛,用日文來唱感覺非常理所當然。
Q:〈啞語〉英文歌名 Eros 是希臘神話中的愛與情慾之神,無聲的語言就是身體的語言,但歌詞並不直白,留了許多想像空間。為什麼會想寫一首關於情慾的歌,又為何是以「啞語」為題?
歌詞並不直白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還是相對傳統的一個人,但同時,我又覺得「情慾」有一些太重的包袱。歌詞當中有說到:「沒見過無情的欲,或無欲的情。」因為我覺得情與慾就是混合在一起的。當然在不同的情慾當中,情的比重和欲的比重不一樣,但可能沒有「百分之百的情」和「百分之百的欲」的存在。
〈啞語〉的歌名,就像你說的,無聲的語言就是身體的語言。其實專輯很多歌,也有提到所謂的「語言」,像〈look〉就是在說關於語言的功能;〈月光〉第二個 verse 也有稍微提到。很多情緒是不需要用語言來溝通的,甚至沒有用語言溝通的東西,有時更加鋒利或鮮明。
讓我想起我之前跟朋友聊關於接吻這個話題。我覺得接吻這個儀式其實在雙方眼睛對視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更加精華或者更重要的情緒,已經透過眼神溝通了。
Q:〈light (outro)〉和〈driveslow (intro)〉頭尾呼應,從確認對方眼底是否還有情,到認清對方眼底已不再有情,這種情感變化來自你的親身經驗嗎?
因為我和那位女孩子和平分手之後,還有做朋友。後來有次在酒吧跟她見面,我發現她的眼裡不像我記憶當中那樣清澈,甚至有一些疲憊。當時我就在想為什麼會這樣,但是等我寫這首歌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眼裡不是沒有那束光,而是那束光不再投向我了。從視角的變化,可以反映出我們是如何走出這段感情的,如果我不創作,可能就不會理解這件事情的意義。
Q:據說〈light (outro)〉是你花最多心力錄製的歌曲?
最初的 demo 版本的編曲結構跟現在的版本很像,但我希望可以做得更精良,所以請許波老師做編曲的統籌和製作。其中遇到一個難題就是鼓組的編排,因為最早的 demo 當中有一個非常不常規的 polyrhythm,當時我就是用 MIDI 敲出來的。後來希望在新的編曲當中重現,但是聽起來不是很自然,最後還是決定請安雨來打一段鼓。我記得我們錄了兩遍,第一遍他只是在家錄了一段像是 demo 的鼓,可能只有一軌,但那可能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take。
很多樂手、包括像我們錄 demo 的時候也有遇到這樣的問題。比如說,每段 verse 我會錄差不多 30 到 40 遍。當我錄到 30 遍,我就已經知道這段 verse 當中的重點在哪,但是在那之後,就會非常刻意地去強調,這段 verse 就不自然了。所以我回頭聽的時候發現,30 遍以上那些 take 基本不太能用,因為太刻意、太設計了。這樣錄音就必須要過一天把這個刻意的東西忘記,第二天或甚至下禮拜再重新錄。
Q:《blue》探討了很多關於愛情、心碎和孤獨的主題,你個人如何理解和面對這些問題?
最開始這張專輯我是以一段感情的結尾為靈感寫的,但是在寫完的時候,很多歌不只是那段感情,融入了在這幾年當中其他的一些感情和人物進去。寫歌是我理解這些問題的途徑之一,必須要跟自己對話,才可以知道自己思考的輪廓在哪裡。在疫情那幾年,因為我在家的時間比較多,也沒有可以跟我對話的人,所以大部分的思考和對話是透過寫歌和寫記錄完成的。
那時我也讀了很多關於意識、哲學方面的書。我希望可以從書中得到一些答案,但是我現在越來越擔心,很多我以為或者我希望可以從書中得到的答案,也許它在書中是學不到的,必須從生活的經歷當中學到,或者說它其實是隨著時間本來就會學到的東西。那,我會不會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文字之間,而沒有投入到現實生活中?這是我目前在思考的問題。
Q:你的創作對內心世界觀察入微,平常的靈感來源為何?
平時的靈感大部分還是來自於書籍和電影。比如我非常喜歡的導演,像是來自韓國的洪尚秀和張律,他們的電影當中有大量的留白,和一些甚至會讓觀眾覺得有點長的運鏡。所以在《blue》當中也有大量的留白,甚至想留住一些刻意的空間。
像〈daylightsaving〉,在最後磁帶關掉的時候,我有留下三秒鐘的空白。磁帶還在跑的時候大家以為那就是空白,但其實不是,最安靜的空白是很可怕的,就是當磁帶停下來之後,「啪!」按掉的那個空白,才是最嚇人的空白。
Q:為何選擇以「blue」定調這張專輯?先前提到過你希望呈現的是一種「溫暖的藍」?
其實這張專輯原來在製作的過程中叫《300 英里》,並不叫《blue》,只是我們把所有的歌聽完後,我覺得它傳達的就是偏悲傷的情緒,所以選擇叫《blue》。
它想要傳達的是一個情緒,但我覺得所有的情緒都是人的內心自然而然產生的,因為是人作為主體,就應該都是溫暖的。當時我們在拍攝封面的時候,選擇用 120 的膠卷拍,最開始收到的底片的掃描是有點灰灰的,整體看起來有一點點藍綠的感覺。我其實很喜歡那個顏色,就是我想要的溫暖的藍色。
另外,因為創作的初衷是為了讓自己釋懷,而我希望當你有這樣需求的時候,這張專輯也可以像一個平靜的聆聽者,告訴你你不是孤單的,也有其他人經歷過這樣的情緒,這種角色我覺得應該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