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8・吹專訪

【吹專訪】關於香港樂團Wellsaid的二三事,以及香港獨立音樂的現況:「簡單來說,是DIY音樂場景把我們湊在一塊。」

Intro:Rocky 揹著吉他站在錄音師 Zen(錢煒安)的背後。從他的肩膀越過控台,往錄音間望去,裡頭是 Wellsaid 的其他團員。他們從香港來台北 112F 錄音室,用同步錄音的方式,每天兩首兩首推進,預計 3 天要完成 6 首歌。

雖是同步,Rocky 的歌聲沒有要收音,但為了讓大家知道樂器的 cue 點,他還是邊彈邊唱地一起跑了好幾遍。如同現場演出,同步錄音的樂句不那麼整齊劃一,保留一點粗糙的毛邊,節奏與段落的轉換都得依靠彼此的無聲溝通,務求呼吸要一致。鼓手 Darryl 前臂有個貓頭鷹的刺青,隨著他揮舞鼓棒閃爍晃動。Rocky 不斷跟團員強調眼神要交流「不要放空!」(然後吉他手一放空就會忍不住彈〈Sweet Child O’Mine〉的毛病果然是普世皆然)。

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家輪流「放水」,Rocky 促狹地向我解釋放水就是香港話的尿尿,然後跟同行的技師、友人閒聊寒暄,我趁機問了他關於 Wellsaid 的二三事,以及香港獨立音樂的現況。

2016 年,Rocky(主唱、吉他)和 Dixon(貝斯)的團正好都解散,Wellsaid 於焉誕生。好事多磨,第一任鼓手在首張 EP 發行之前離開,第二任鼓手則在首張專輯《Apart》發行之前離開,直到 Darryl(鼓)和 Jackson(吉他)先後加入,Wellsaid 才終於穩定下來。

Darryl 的前一個樂團 WORST GIFT 曾到香港巡演,活動正巧是由 Rocky 協辦,巡演後 Darryl 搬到香港,加入隊伍。以前他在一個名為 Perpetual Stress 的多倫多 DIY 廠牌,曾經發行一張亞洲樂團的數位合輯,也想跟 Dixon 的前一個團 PONYBOY 邀歌,雖然未果,日後卻也成為夥伴。

「簡單來說,是 DIY 音樂場景把我們湊在一塊。」Rocky 精準地下了這個結語。

香港經歷抗爭和疫情,世界不停晃動,這個組成反而益發穩定。在不確定的時代,每週碰面練團成為了心靈的錨點「因為其他事情都糟透了(Everything else is fucked)」有陣子四個人以上集會就違法,Wellsaid 偷偷摸摸地練習、錄音,歷經 3、4 年,也延伸出了更多可能。無法舉辦表演,Rocky 就租借了一個場館錄製 live session,成果比想像中更滿意,就這樣持續錄了 3、4 個 session,集結起來的成品就是第 2 張專輯《Lurking》。

《Lurking》紀錄了 Wellsaid 改變的過程,前半的創作階段,團員尚在更迭,而後 Jackson 加入,數學搖滾,Midwest Emo 的東西減少,樂句更加直率。Rocky 的歌詞一如既往地譜繪出各色鮮活的畫面,〈Stale Ale〉的異男苦悶;因為聽起來像後硬蕊團 Drive Like Jehu 而命名的〈Jehu〉,既可以指開快車的人,也是古代中東國家北以色列王國的君主,歌詞「Are you on the right side of history」亦與香港的現況相互映照。

《Lurking》錄完功成,後續交給台灣 112F 錄音室的 Zen 來 mastering。2021 年 Rocky 第一次跟 Zen 合作個人企劃,他認為香港比較少理解這類音樂,同時又還有充沛器材的地方。這次來台灣除了演出禾火OUT音樂節,Wellsaid 也毅然決定來 112F 錄製新專輯。想要升級製作的費用港台之間差不多,但 Zen 的大腦對他們來說彌足珍貴。Zen 總能很快就進入狀況,在 PAVEMENT 之類的另類九O喜好上也能跟 Wellsaid 共鳴,迅速找到參考資料。「你永遠都會希望是懂你的人來協助製作,」Dixon補充,他們虔敬的稱呼 112F 為「Zen’s Arcade」,並半開玩笑地表示下次要幫 Zen 做些 T 恤來賣。

《Lurking》記錄了樂團的不穩定跟摸索,如今終於以現在的組合創作新專輯,品味跟個人心境自然都有了許多變化。不再是由 Rocky 先把歌寫完,而是有很多部位跟零件,眾人一起從沙盒的狀態裡拼湊起來,緊密黏合。Darryl 也參與更多歌詞創作,他說其他人介紹了 Number Girl、血腥屠夫、Eastern youth 這些日本團給他,至於打鼓的方式則是師法 At the Drive-In 和 Stewart Copeland,試著讓手法更富敘事性一點。Rocky 表示,近期影響他的是美國團 Pile;Jackson 則是一口氣點開自己的清單,包含美國瞪鞋團 Cloakroom、芝加哥另類 Hum、簡單粗暴的 Fugazi、Defttones⋯⋯。

Wellsaid 彼此都同意,他們越來越高舉簡單(simplicity),捨棄過多的技法,不再把歌塞得很滿,從聽眾的角度來編曲,也更重視聲音的質地,Dixon 認為這是一種有意識的克制,Jackson 更直白地補充他們現在就是「Simplicity and stupidity」。

麥海珊導演的《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紀錄了 2010 年代的香港場景,如今在香港玩團,似乎更為不易。Wellsaid 說到這些觀察,倒也顯得豁達,覺得亞洲各有各的難處,香港樂團習慣租一個 studio,把樂器都放在裡頭,不用像台灣的大家扛著樂器往返兩小時練團,日本則是競爭很激烈,即使是很厲害的團也未必能出頭。

九龍的場館 Hidden Agenda 於 2020 年結束營業,如今空間受到壓縮,但是香港在地樂團反而比以往繁盛,願意關注香港獨立音樂的觀眾也變多了。從前輩的 The Lovesong、意色樓,同輩的金巴利道路真理生命,再到 Code、KVYLE、ngaiman 蟻民這些新銳。Wellsaid 的〈Narrow Pass〉有拍攝了一個低成本的移動的 session,基本上就是 Rocky 邊唱邊彈邊跑,身邊跟著一位朋友手持小型音箱,而後一干音樂友加入,邊跑邊喊,像是極富生命力的野地雜草,或許正是香港場景如今的寫照。

也正因為 Wellsaid 來自金融重鎮,卻以近似低傳真的方式玩團,不免想問:拋開現實,如果你們有 500 萬港幣的話,會想要升級哪些?錄音混音?買琴?

有趣的是,四個人第一時間的回答都跟自己無關,而是想要回饋給場景。Darryl 想要弄個 DIY 友善的空間,成為合法演出的空間,也能促進育成和社群連結;Dixon 會花錢在請他喜歡的樂團 The Lovesong 重新錄製作品。Jackson 給出了一個「很港式」的答案:拿這筆錢投資,買一堆股票,賺更多錢,然後支援場景。Rocky 希望能更正常的運作 DIY 廠牌,讓一切脫離臥室經營的狀態,他補充:「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給合作的音樂友人們更好的報償。」Jackson 適時地補上他的香港金融道:「想想,如果你投資成功的話,就可以 pay 他們更好。」

終歸,創意是買不到的,錢無法用來寫更精采的歌,他們想要的音樂呈現,也不需要再高的製作預算,從「喝醉也可以玩的音樂」發展迄今,Wellsaid 對他們來說,是一頭誠實的獸,是起床之後第一件想到的事,也是睡前腦海浮現的最後一個念頭,而所有中間發生的鳥事?都只是過程。

outro

10 月一號禮拜天正午,我徒步走過永福橋,橋的兩側插滿醜死了的旗幟,從永和來到公館自來水園區的禾火OUT音樂節,後疫情時代每週活動爆滿,PIPE 往來的人潮似乎比前幾年少了一些,被安排在午後第二團絲毫不影響 Wellsaid 的舞台魅力。他們演了新歌〈Like Water in Water〉和〈Imaginary Road Trip〉,跟洪申豪共同詮釋了 Fugazi 的〈Merchandise〉,33 年前的歌曲如今聽來依舊中二又真實:

When we have nothing left to give
There will be no reason for us to live
But when we have nothing left to lose
You will have nothing left to use
We owe you nothing
You have no control

主唱 Rocky 身上穿著日本傳奇團 Fishmans 的 T 恤,不斷感謝早起前來看演出的觀眾。背景的投影是他們找了專輯封面的插畫師日安憂鬱和香港動畫師 KaShing 共同製作——一個百無聊賴年輕人盯著地上的電視,然後決定從窗戶逃離自己的生活。畫面裡有 My Bloody Valentine 的海報、有血腥屠夫的 kocorono、有 Yo La Tengo⋯⋯,Wellsaid 的身旁永遠不乏他們的音樂養分,暗湧匯聚,宛若一條湍急的長河。

即使這個世道,連草東的名句「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都已經被重複喊到聲帶長繭了,還是有人不停止嘗試跟思考,沒有想過放棄。他們說近期會再來台北完成專輯後半,屆時若有演出,不妨來體驗一下這種久違的另類熱血,奔跑一直線。

攝影/Sam Chan(112F 錄音室)、陳藝堂(禾火OUT音樂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