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1・吹專訪

【吹專訪】她在專輯裡辦了一場夢幻的搖滾音樂祭——楊乃文談《Flow》:這些歌都是一聽就喜歡!

楊乃文很清楚自己想不想唱一首歌。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她在拿到歌曲的當下未必會立即回答,但她的最終直覺,總是很準。

那判斷能夠準確,不只需要個人品味,也歸功於製作夥伴捎來時代的超連結——從《離心力》、《越美麗越看不見》開始,她與製作人陳君豪、詞人葛大為建立出獨特的協作默契,直至新專輯《Flow》大膽向外跨伸,合作對象不只包括 JADE、落日飛車、傻子與白痴⋯⋯等當代獨立樂團,也與伍佰、Beyond 傳奇吉他手黃貫中邀歌/邀唱。

2023 年的女爵不封音樂國境,《Flow》從題材到表現形式,堪稱一套另類搖滾精裝大全,無論 new wave、post punk、synth rock 或 soft rock,她穿在身上傲然自若、剪裁合身;一旦開口即能注入歌曲神魂。8 月初搶在專輯發行前公布的十組 feature 名單,旋即獲得極大的迴響,有歌迷開玩笑道:這名單乍看之下,簡直是夢幻的搖滾音樂祭 line up!

楊乃文自陳,找這些音樂人,並無特定的挑選準則,如今回頭看只能說是「天時地利人和」。而他們的曲風,以及對她聲音的投射,無形之中隔絕了前兩張專輯的悵然情緒,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又一首淋漓暢快的搖滾樂;即使是和佛跳牆合作的暗黑曲目〈墮落〉,也讓她在副歌坦蕩自剖「怎麼辦/疼痛始終戒不掉」。

她說,自己從不用嘗試的角度來討論這張企劃,因為這些曲風都是她的音樂常識,這些歌都是「一聽就喜歡」,而全 feature 形式的企劃,也讓《Flow》的類型跨度變地合理了。「有一些歌我覺得說,也許用以往的方式做專輯的話,放在自己的專輯會有點小奇怪,但是反而這次是跟他們一起合作,每一首歌都是跟別的團一起合作的時候,就會覺得超級合理。」

我不給主觀指引,那會侷限可能性

《Flow》找十組搖滾音樂人合作的概念,最初由葛大為、陳君豪主導,一方面他們和其他音樂人比較熟,另一方面也深獲楊乃文的信賴,知道她會喜歡哪些音樂。

提葛大為,楊乃文直言:「葛大對我很了解,所以他做事情,我很少需要擔心。」回憶當年〈貴族的輓歌〉,她只說了一句「嘿,吸血鬼」,對方便能透析文意,找到周耀輝填出最合宜的詞;〈離心力〉甚至是三版歌詞盲選,仍選中葛大為,「公司還在那邊投票。投什麼票啊?不是〈離心力〉我就不要唱,結果就是葛大寫的!」

提陳君豪,她則說現在已經很難想像自己的工作沒有他了。「這幾年的合作,對他的製作方式蠻熟悉的,他們去找誰誰誰邀歌、錄音,我都不太會擔心。他們太了解我的喜好,所以八九不離十,但是還是有那『十』會出現。」楊乃文習慣收歌後,先進錄音室試唱,除了確定歌曲適不適合,也能先規劃正式錄唱的方向。有時,甚至試唱的版本還會比正式來更好。

楊乃文出道以來拒絕過不少歌,《Flow》的收歌過程聽來卻相對順利,其中最早收到的,是三年前 I Mean Us 的太空搖滾力作〈We, Across〉,詞曲簡單氣氛佳,她拿到音樂的第一感覺就是「唱」,之後又陸續收到守夜人的〈一半的孤獨〉、凹與山的〈親愛的我不想努力了〉⋯⋯。

問她邀歌時,會不會給對方一些主題與想像的指引,她當機立斷答:「沒有,我不喜歡給人家任何想法,因為我覺得那會 limit(限制)他們該做的事情。」

「我很難想像不給意見這件事情,因為許多藝術家與音樂人意見都非常多。」「我意見非常多啊!喜歡,或,不喜歡。但是我不會去侷限,你要做什麼東西,因為你是為我寫。那樣子(主觀指引)的話,你搞不好沒有辦法發揮到百分之百。但是你一但做到這件事情,我不喜歡的話,那是我的事。它可能是一首很好的歌,但是不適合我,結束。」

沒有主觀指引,《Flow》反而收到合作對象最不一樣的歌曲,那些歌可能是這些樂團,放不進他們尋常「人設」裡的創作。以首波主打〈A Dream of Bonnie & Clyde〉為例,嘟嘟刻意用貝斯編曲,叛逆抗衡自身吉他手形象。「其實你去聽 JADE 他們的東西,雖然這首歌今天是嘟嘟寫的曲,但跟他們之前發過的歌還是不太一樣。包括跟傻白也是,他們之前的歌就蠻多元化,可是這首也是蠻不一樣的,所以你想,如果我今天喜歡某一個人的作品,請他寫歌卻侷限了他,就不會有這些東西。」

另類搖滾血脈,一直藏在她的作品裡

在《Flow》的合作樂團裡,楊乃文少數有先見到面的是落日飛車主唱國國。「他放了一首還沒寫完的歌,我說這首就是我會想要的東西,在八〇、九〇年代比較 new wave 的,很適合。那東西就我一輩子的最愛,能怎麼辦呢?是 New Order 啊!誰要聽 acoustic 版本的〈Bizarre Love Triangle〉啊,搞什麼澳洲飛機!」

楊乃文的流行音樂聽感偏向英國與歐陸,思及音樂啟蒙,她點名魔岩時期酷愛的英國廠牌 4AD。「沒辦法啊,澳洲長大就會這樣。澳洲其實聽音樂的方向一直都跟英國比較像,我覺得在青春期聽的東西,永遠會是你這一輩子最愛的。我可以去了解 Hip Hop 或是 R&B,然後我也可以覺得他們超棒的,但是我不會感動。但是我去日本的時候,電台司令吉他一下,全身雞皮疙瘩。沒辦法,這是一個生理反應。」

生理反應引導她追星,前幾年,她跟吉他手徐千秀一度遠赴阿姆斯特丹聽 Depeche Mode 的演唱會。生理反應也引導她選歌,落日飛車的〈Flow〉demo 即使只有編曲,感應到 Depeche Mode、Joy Division 的神魂,馬上讓她收入囊中。

初聽整張《Flow》,另類聲響如容器,盛著流行詞曲,構築出一片又一片荒蕪的風景。她解釋,這些類型音樂,其實一直都埋藏在她過去的作品裡:「我就是喜歡聽另類音樂、搖滾跟舞曲,這三個類型最大,又包含了很多東西。像我沒有特別去聽 Hip Hop,可是我很愛 Trip Hop。而大部分的舞曲我都蠻喜歡,但是我有一點點獨愛 Jungle。」

她聆聽範圍甚廣,唱極簡的、晦澀的歌詞也無妨,畢竟世界上多得是歌詞寫得很清楚,跟歌詞寫得不清楚的歌,「還有歌詞唱得不清楚的叫做 Cocteau Twins!全世界都在猜他們唱什麼,對不對!也有像 Morrisey 這種,所謂的詩人。」

當然,華語樂壇環境也變開放了,才能讓這類創作有機會被唱片公司推發。「早期的話,我覺得華語樂壇好像只能有一個樣子,現在的話大家慢慢改變,這是一件好事情。相同的,之前這些東西在華語市場也是存在的,只是他們可能永遠只能在地下社會表演,可是現在就可以搬上來,然後就像你講的,唱酬變比較貴,哈哈哈。」

藝術家有權利,可以做錯的事情

《Flow》中有三首歌詞 credit 共同掛上她的名。這三首歌皆有一種夢境的疏離情緒。〈A Dream of Bonnie & Clyde〉是 JADE 壓箱多年的 demo,本來只有寥寥幾句英文哼唱,楊乃文遂從開頭的 wanna do 苦思,沒想到兩天後就夢見影史上的亡命鴛鴦 Bonnie & Clyde。「我夢見這兩個人,所以這首歌不叫做 Bonnie & Clyde,這首歌叫做 A Dream of Bonnie & Clyde!」

和 Crispy脆樂團合作的〈Don’t Mind Me〉,也設想著一場夢境,她請葛大為把中文意境寫模糊,英文則故意放入錯誤的文法句型。「我覺得,如果寫該寫的東西的話,它會變得非常無聊,就會變成一個很平凡的句子。我寫的是『It’s a dream that won’t become』,一般會寫『won’t become something』,但我漏掉最後一個字。我說,因為這句的意思,就跟這個句子一樣沒有結局。」

不正確的句型因為連結音樂性,錯得多美麗,是她面對語言創作的自信:「你今天是 artist 的話,你就是有權利可以做錯的事情,這是我的選擇。 我是一個會講英文的人,所以我可以做這件事情。像我可能就不太會去玩中文嘛。」

〈墮落〉的詞基本上也由她所寫。

「我又抓到了一句『怎麼辦/疼痛始終戒不掉』,就從那邊全部寫了。」貼著愛情的表面,述說情緒受苦的日常,她聲調放慢地自剖:「很多藝人的自我感受,不見得是你們看得到的。其實我最恐怖的時候是我一句話都不想說的時候, 我平常會講話,但是我一句話不想說時,你就知道我不太 OK。」

聊起現在吃魚油養生,平日也定期運動,從照顧身體開始,她學著跟自己的情緒相處,在高低處逢生,「但每天還是要重新面對自己,所以怎麼辦?疼痛始終戒不掉。」

相識二十多年,第一次唱伍佰寫的歌

為了平衡氣氛,我提 2022 年在北流開的「繆斯」演唱會收穫大量好評,她卻說:「我是拼了命地在唱,因為我第一首歌就沒唱好。我自己知道,你們有沒有聽出來,我管不到。」

表面上看起來冷靜,其實很拼,回憶一次在伍佰的演出唱〈女爵〉,唱到胃抽筋被扶著下台。她就是如此容易緊張的人,一緊張手指就會抖,聲音也抖。去年演唱會前三個禮拜確診,直到彩排時呼吸仍不順,她告訴自己,「如果這場唱完就死了的話,就這樣唱吧。」

上台唱完第一首,自知有一兩個地方沒唱好,就和自己說話打氣,下一首再唱好一點。那回「繆斯」演唱會和嘉賓伍佰合唱,如今近一年過去,新歌〈說不出口〉竟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唱到伍佰寫的歌。「你知道為什麼跟伍佰合作,在這張算是很有趣的嗎?因為大家可能都會覺得說『乃文唱過伍佰寫的歌』。其實我沒有呀,我沒有錄過他寫的歌曲。可是感覺上是不是我都有?而且不只一次!」

她說〈一個人〉其實只有歌詞是伍佰寫的、吉他是伍佰彈的,過去,「我只有常出現在他演唱會,他出現在我的演唱會,一起唱〈一個人〉。〈最初的地方〉也是我去當嘉賓,然後是奶茶(劉若英)的歌嘛, 但是我從來沒有錄過他寫給我的歌,所以其實這也是一個 first。感覺不像對不對?可是它其實是呀。」

伍佰與她相識超過二十年,量身定作的〈說不出口〉像是在解讀楊乃文,冷暗裡的光和熱。那不是〈一個人〉那樣張牙輕狂的歌,反倒似熟齡好友間的漫談,幫她把說不出口的說出來。

「天上烏雲終究它會散開來/看⾒了太陽」訪談氣氛一時又愉快了起來,楊乃文見我訪綱提到,David Bowie 最後一張專輯的貝斯手 Tim Lefebvre 參與這首歌的錄音,不禁回頭吐槽起陳君豪:「我覺得他(君豪)真的太忙了,有一堆人要聯絡。我那時候有跟他講說,樂手在錄音的時候,我有空也想去看,可是這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所以我剛看到你那個訪綱,上面寫什麼 David Bowie,我就想說蛤?怎麼啊?這麼好玩的事情應該跟我講一下吧!」

主動提找黃貫中合唱:「Beyond 我怎麼敢直視啊!」

與伍佰一樣,認識多年卻第一次在《Flow》有音樂上深度合作的,還有香港 Beyond 樂團的吉他手黃貫中。

「講一件跟專輯有關的事情。前幾天跟一個香港朋友碰面,蠻久沒看到他了,我們就拍一張照片模擬二十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他是(香港饒舌組合)LMF 的鼓手。我忘記怎麼認識他們, 就剛好有一次 LMF 要去澳洲表演,我也想說該回家了,就跟他們一起去。我是在那一趟認識阿 Paul(黃貫中)跟阿 June(恭碩良)。」

回憶與黃貫中最初在澳洲一起看 LMF 的演出,參加音樂節看 Nickelback、Billy Idol、Garbage,也一起去動物園、參加電子派對。她思緒飛躍回到〈釋懷〉,還在想歌詞可以怎麼寫,到某一天重聽就想到〈海闊天空〉,「黃貫中!我就跟公司說,我們找他合唱你們覺得如何?」

她有不少這樣突然明確清楚知道要找誰的時刻,譬如某次編曲改不定就直接跟製作人說,交給徐千秀編就沒問題。問她怎麼解釋自己喜好的直覺判斷,她反問我:「你可以解釋給我聽,為什麼電台司令吉他一下去,我在武道館雞皮疙瘩就起來了?沒辦法解釋!」

專輯發行前,唱片企劃整理了每位合作對象的訪問,黃貫中在回覆裡提到認識楊乃文很久,買過她的專輯也欣賞她的音樂,經常在不同場合看到她,卻不知道她有沒有留意到自己。

楊乃文讀到這段,大感驚訝:「我認識黃貫中非常久,但是我沒有想到他會立刻就答應我,而且沒有任何要求。我們認識很久,可是我們不算熟,就是看到會打個招呼,沒有認真地講過話。所以我看到他寫給我的那一段話的時候,我有點嚇一跳。」她如少女被偶像注意到般,緊張喊道:「我,我當然有看到你啊!但 Beyond 我怎麼敢直視啊!」

我們終究會找到自己的 Flow

楊乃文曾想過不唱歌要做些什麼,但那些志願空想著朽去了。繼續唱著歌,唱了這麼多年,她說歲數本身沒有影響性,倒是得學著看自己在螢幕前老去,然後頻頻告訴自己,英國演員 Tilda Swinton、Helen Mirren 都上了年紀,也還是很美麗。

「我只能在腦子裡頭,拿這些人當榜樣。而且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個性來講的話,我其實沒有長大。我會變老,但是我可能長不大。」長不大的楊乃文面對我,向廣大歌迷呼籲:「你們不要再去點〈星星堆滿天〉了,我不想要看到年輕的我!不要再點〈Queen〉了,我現在也不會露那麼多!」

專訪引言裡的每個驚嘆號,都是她分貝轉大的足跡,反覆重聽訪問錄音檔,她總是思緒奔騰著,回想錄製《Flow》的過程與心態,比起前幾張輕鬆多了,更敞開,許是人生歷經數次挫折後的體會。

從前幾年在雪梨封城期間,在家試做臘味飯開始,她叨念起 COVID 前「生意」最好的時候,巡演場次之多,沒想到一發《越美麗越看不見》就遭遇疫變。「人生總是要面對這個吧?我發第二張的時候,立刻 921。那時候沒有人敢宣傳啊,我也在募款。現在習慣了,我不喜歡我一直跌倒一直爬起來,我想說我要跌倒幾次?我是說我的事業。魔岩當時大家明明都很好,突然間就要收起來,我都傻了。我不是生意人,不知道怎麼去談唱片,結果下一張就是七年後。」

九〇年代多少歌手消失於歷史洪流,而從《離心力》、《越美麗越看不見》到《Flow》,楊乃文二十一世紀的長河中讓自己重新站穩。問她做完這張專輯會覺得過癮嗎?她說:「 有一點得意耶,謝謝,不好意思。」為什麼?「就能跟一群 sense 很好的音樂人工作很愉快啊,真的,而且認識了很多新朋友!」

提到這張的得意,是嘴角會不自覺笑出來那種,自述心境也變得比較「息事寧人」,不想再吵架傷身:「以前一定是吵到底!你不覺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很容易發誓啊,想都沒有想。會發誓我們過十年,兩個人都沒有結婚啊就在一起,沒有經過大腦。但我現在跟落日飛車那首歌很像,就覺得說,我們終究還是會找到自己的 flow,自己的步調。以前都是亂掉的,隨便講話,隨便左轉右轉,現在就覺得終究每個人,都還是會找到自己的步調跟自己的節奏。Hands Love!」

2023 年 8 月,透過搖滾樂,我們又一次被捲進了楊乃文的 flow。

攝影 / 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