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跑遍各大音樂演出的樂迷們應該都有感，近年來越來越多音樂祭前仆後繼地投入大亂鬥中，讓人眼花撩亂。眼見所謂的「大音樂祭時代」到來，為了在一票活動中搶佔一席之地，各主辦無不想祭出最熱門、最獨樹一幟、或最意想不到的陣容。但從善如流又怕泯然於眾，主打小眾又擔心觀眾參不透，出其不意也可能淪為荒誕，想選出完美的名單實在很難。
觀察樂迷對音樂節的 lineup 反應，壓軸團往往成為焦點，這讓我不禁想知道，如今的主辦單位會怎麼思考壓軸團之於音樂節的意義？在選擇壓軸團時，又該如何平衡累積的品牌價值與流動的市場變化？而這幾年樂迷間爭論的 lineup 重複議題，他們又會如何回應？
2022 年，我曾到浪人祭現場實地採訪不同性格的樂迷對 lineup 的意見，這次我則轉向訪問大港開唱、浪人祭、浮現祭，三個目前台灣別具代表性的音樂祭主辦方，試圖一窺大型售票音樂祭幕後的選團邏輯。
壓軸要符合音樂節主題，是「音樂節的記憶點」
作為台灣指標性的大型音樂祭之一，大港開唱今年邁入第十四屆，主舞台南霸天的兩日壓軸分別是閃靈 feat.珂拉琪、滅火器，讓許多資深大港客直呼「有回歸大港最初的感動」。
閃靈主唱 Freddy 即是創辦大港開唱的始祖，滅火器與高雄的情感聯繫也相當深遠，觀察 2015 年至今近八屆大港，閃靈與滅火器分別擔任過 4 次與 3 次南霸天壓軸，他們的音樂風格及人生態度，可說是強力地形塑了大港的品牌形象。
儘管外界往往認為，登上大港開唱的壓軸團具有鮮明的個人立場或理念訴求，但閃靈鼓手兼出日音樂社長 Dani 倒有別種因果看法：「這些樂團之所以更關注社會議題，跟搖滾樂的本質脫不了關係，而這些風格強烈的藝人或樂團，跟大港確實在這個過程中互相成就、影響。」
身為大港開唱近兩年的選團負責人，茶茶表示，壓軸應該要符合音樂祭本身的主題與精神，並具有「象徵意義」；多年來，大港開唱便以「人生的音樂祭」這從一而終的概念，打進樂迷的心中，團隊每年都不斷思考怎樣的人選或組合才能呼應「人生的況味」。
閃靈貝斯手兼大港開唱統籌 Doris 補充道：「（我們）半數左右的壓軸樂團和嘉賓都有很精彩的人生故事吧，不是有各種港邊浪子回頭的不堪過去，就是生涯起伏變化具有故事性和啟發性。」
大港過去曾邀請賀一航、王彩樺、蔡閨等資深藝人登台，都與他們豐富的「人生故事」有關，當演出者的現場實力、知名度等條件都備齊，這項條件便成為最能引起大港興趣的要素，也是讓大港招牌在台灣更顯獨特的真正主因。
相較於「音樂祭前輩」大港開唱，資歷較年輕的浪人祭主辦人蕭達謙，對音樂祭所能包容的「樂風多元性」更有興趣，這也反應在他開放的選團態度上。
2022 年，浪人祭邀請蛋堡擔任壓軸，既因為蛋堡是台南人，也能體現浪人祭對嘻哈音樂的重視。蕭達謙解釋，蛋堡的音樂編制小，個人魅力卻能撐住全場，有助於打破樂迷對搖滾音樂祭的壓軸想像，不見得要是風格血脈賁張的當紅樂團才能擔當：「聽音樂祭不應該是某種既定印象，不應該想說誰一定要出現、某個團一定要當壓軸，這就不是獨立音樂的推廣精神，而且這種演出到處都有，還是會做一些市場區隔。」
在蕭達謙的理解裡，壓軸是對那位音樂人獻上 respect，「壓軸（之於浪人祭）比較像錦上添花不是建立形象。」比起特定的理念，他會先思考這組壓軸音樂人，是否具備其曲風文化的代表性，且能創造「音樂節記憶點」的高潮畫面，好比閃靈的〈皇軍〉總能掀起台下數萬人大合唱。
只是口味再開放，仍得考慮壓軸與整體 lineup 的光譜是否適配，他開玩笑舉例：「像我去年的陣容如果突然塞個壓軸是動力火車，就太出戲了。」
台中浮現祭的創辦人老諾，對壓軸安排每年有著不同的策略。從樂迷之眼看出去，曲風有煽動力、能跟現場樂迷玩在一起的團，往往容易受到他的青睞：「他們（樂迷）現在不是很喜歡開圈嗎？理論上這類的樂團其實在音樂祭還是比較吃香，比較能帶動現場的氛圍。」
據老諾所述，浮現祭試圖在主流與非主流之間已快無界線的現今，走出獨立音樂的同溫層，2021 年的壓軸分別是八三夭與魏如萱，希望藉此擴及更多客群，也讓浮現祭更容易貼近海線鄉親。去年則邀請了台中最具代表性樂團之一的血肉果汁機與滅火器擔任壓軸，滅火器主唱大正在安可時表達自己對浮現祭返鄉舉辦的認同，其後接唱〈長途夜車〉，成為去年最觸動人心的一幕，令大家久久不能忘懷。
今年重視搖滾樂的精神面，以及台中的音樂場景發展，在 2023 浮現祭便以「和平與愛」的理念貫穿活動，邀請到信念相同的日本搖滾傳奇 SUGIZO 擔綱第二天的壓軸。同時老諾也強調，第一天的壓軸團拍謝少年，不只有兩位成員是台中人，主唱兼貝斯手薑薑更是海線人，呼應浮現回到清水的在地情懷。
選團是一種專業，要衡量市場聲量與節目獨特性
音樂祭選團是一門專業，執行過程包含反覆的溝通協調，其作業繁瑣和耗時程度不在話下。據茶茶所述，大港開唱邀請的單組藝人需要至少 3 到 6 個月的準備期，國外藝人更可能長達一年以上，落空是家常便飯。
在呈現理念之外，選團必然有許多現實條件要考量。茶茶總結大港開唱最關注的邀演三要素，除了「是否能代表音樂祭的精神」外，還包括「演出實力」與「聲量」。身為買家，她直言：「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能否帶來不一樣的演出，『只有在這裡才看得到』的吸引要點。」
整個音樂祭的票房當然不能單靠壓軸一肩扛起，但其效應也不容忽視，關於商業實力的判斷方法，蕭達謙說：「我們衡量的標準是這個人（團），能不能在 Legacy sold out 或是在 The Wall sold out。」
「現在台灣很多票房大團，他們都不一定是壓軸，但可能票房會比壓軸好。」為了促進買氣，他在宣傳時便會動用小巧思：「依據多年的售票經驗來看，年輕人總是喜愛優惠的票價，所以早鳥票公布的時候都是搭配當下討論度較高的樂團！」他生動形容，現在的消費者觀望音樂祭陣容就像在吃辦桌，只要前面幾道菜抓得對味可能就願意買單。
近年台灣音樂祭越辦越多，樂迷間不時會在網路上抱怨當前音樂祭演出名單，一字排開似乎過於相像，令人審美疲勞。茶茶對此回應，大港團隊會優先考慮有新作的音樂人，也會重點考量高雄的在地樂團，若是壓軸，也會盡量避開近期有重複演出的人選。
「但若真的強碰了也還好，」她並不特別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每個音樂祭都有它不同的特色，演出的體驗與回憶肯定是不一樣的。在進行邀演時，也會希望藝人樂團能在大港有不一樣的演出。」
對蕭達謙來說，當眾人都習慣聽特定的 lineup，就像獨立音樂又製造了「另外一種主流」。不想落入選團窠臼的他，目前的應對方案是去找有段時間沒演出的團：「以音樂祭的品牌責任來講，本來就是要推新團跟你沒聽過的團，不是要找跟大家都一樣的。」
偏好找樂團演出的老諾，倒是一度出現「選擇困難症」：「這幾年有些樂團變成是『音樂祭的團』，他們在音樂祭的聲量非常高，就會是我們選擇壓軸團的方向，但這也讓大家變得選擇困難，因為重疊性比較高。」
就老諾所知，過去三年因為疫情，許多樂迷較少接觸國外音樂，雖然不少國內樂團藉著「疫情紅利」、大幅漲粉，但樂迷們接觸的音樂因此受限，在他看來還是很可惜的：「因為我們今年主題是定『世界的冒險』，就是希望是解封後大家重新去接受國際的新事物。」
隨著 2023 年國境開放，浮現祭邀請泰國的 HYBS、日本的 Cody・Lee(李)，或者大港開唱邀請韓國饒舌組合 Balming Tiger 等作為，其實都將慢慢解開這個問題。
Lineup 該循市場意見，還是做個任性的人？
去年我在浪人祭蒐集各種「樂迷意見」後發現，隨著聽音樂祭的族群越來越多，參與者對 lineup 的意見反而越來越分歧。面對市場上紛雜的樂迷想法，主辦單位又該如何回應？
老諾自陳，在做節目調整時，他會顧及那些不是長期浸淫獨立音樂圈的樂迷，不能太躁進。他傾向在消費者喜歡的「基本盤」上，再加進自己想推薦的陣容：「『看膩』可能是某些樂迷或是主辦人自己覺得，但還是有很多人就是想看這些，每次來就是要跟著唱這首歌啊，你不可以沒有嘛。」
與市場期待磨合的過程，也讓蕭達謙感觸良多，單看浪人祭現在的盛況，恐怕難以想像，估算要賣三千張票的第一屆，最後只有七百人來參加。受到教訓，隔年他便放下所有顧慮，將活動擴大舉辦，並找來所有時下最受歡迎的團，力圖回收之前的虧損。
這波策略確實有效，第二屆浪人祭吸引超過六千人買票，一躍成為全台前幾大音樂祭。然而打開知名度後，蕭達謙沒有忘記自己辦音樂祭的初衷，半開玩笑道：「活動成績不錯後，便開始會任性些。2022 年選團就開始跳脫大眾市場，我在去年活動結束後，獲得很多成就感！」
邀請「任性的人」做壓軸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個任性的人呢？聲稱每則粉專留言都會看的他，當看到觀眾想法分歧也很無奈，今年他自覺，可能會再貼合市場面向一點：「因為市場在變，我們不能一直任性，如果任性太久，你就成了老頑固。」
茶茶認為要適當參考樂迷的意見，但不能完全照著走：「樂迷可以藉由參加音樂祭去認識更多新的藝人、樂團，而音樂祭主辦也可以從觀眾的反應做為下一次的參考。」她犀利評價：「如果每個音樂祭都只排目前最流行、最受歡迎的團，那就太無聊了！」
身為大型音樂祭的主辦，即使面對外界的壓力與挑戰，他們在思考如何維繫票房之餘，仍不忌於展現選團的意志與態度，不論是堅持品牌創立的價值、帶領聽眾接觸更多元的曲風、抑或是培養／陪伴樂團站上更大的舞台。
大港開唱在去年將壓軸位置，首度交棒給美秀集團和血肉果汁機；我想，能夠見證樂團從小舞台演到主舞台的成長，也是音樂祭獨有的王道故事吧。那份熱血從 Doris 口中說出，顯得更具說服力：「將壓軸的棒子穩穩地交給他們，他們就有能力把自己擴充到能夠撐得起這個舞台和時段的一級表演者，這對藝人和主辦單位來說都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照片提供／大港開唱、浪人祭、浮現祭）
文章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