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3・音樂節|現場

「台灣印尼金屬頭」——離散至台灣的印尼移工,如何透過金屬樂跨越社群藩籬?

努柯晉(Nur Khozin)是「台灣印尼金屬頭」社團創始人之一,他坦承當初創立社團是為了支持赴台演出的印尼金屬團。2018 年創立之際,那時有來自加里曼丹登加龍(Tenggarong)的金屬團 Kapital 受邀至台灣山海屯搖滾祭演出,同年八月,來自雅加達的 Dead Squad 也於台北左輪手槍登台。

當時,柯晉已經在台灣第五年,社團創立後,台灣的印尼金屬頭經常聚會,其中一部分樂迷開始去本地的金屬演出現場,自行探索台灣金屬樂的愛團清單,柯晉提了幾個樂團:閃靈、血肉果汁機、蘭花刀,還有以殘酷死亡金屬(slamming death metal)聞名的笨屁肥臀

「我的 CD 收藏裡也有這些台灣團。」柯晉說,光看外貌就可以知道他是金屬頭,一頭及腰的長髮,時常穿著黑色系的樂團 T。

撰文/艾爾凡(Muhammad Irfan)
譯者/藍雨楨;校編/吳庭寬

(本文為作者於 2022 年參與 Trans/Voices Project 與財團法人文化臺灣基金會合作之「勞作聲響:印尼移工音樂場景與講唱交流」作品。原文標題為〈非關流行,不是噹嘟,我們是金屬頭〉。)

2022 年 7 月 17 日週日正午,臺南文創園區傳出如雷震響的樂聲,在這個約可容納 250 人的展演空間,舞台上主唱嘶吼,快速落下的轟隆鼓聲,伴隨著吉他的失真咆哮,台下擠滿了清一色黑衣男性觀眾,正歡快地隨音樂跳躍,不時用身體撞擊彼此。忽然,有個人跌倒了,身旁的人迅速將他扶起,他神采奕奕地笑著,立刻跳回到觀眾小圈圈裡,繼續享受在震耳欲聾的樂聲。

這是我參與的黑袍樂隊(Jubah Hitam)在 Trans/Voices Project 舉辦的「府城吵鬧大叔」(Om2 Berisik @Tainan)的演出場景。黑袍樂隊是一個以台灣為基地的印尼樂團,主要由一群住在嘉義的印尼移工組成,這場演出不只有黑袍,還有高屏的龐克集合南部鬧事團(SOUTHERN RIOT),以及台南的爪哇流行樂雙人組合費爾曼與達威爾(Firman & Dawer)。

「府城吵鬧大叔」這場活動稱得上盛況空前,這要歸功於眾多喜愛並支持樂團演出的移工觀眾,他們將場子炒得十足熱鬧。根據一位來自中爪哇肯德爾(Kendal),目前在台中工作的移工賽提歐說道:「這麼多年來,在台灣從來沒有人辦過以印尼移工龐克、金屬樂為主的活動。」賽提歐對這場移工硬派音樂樂團的活動印象深刻。像他這樣長年喜愛龐克、金屬樂的樂迷,對這個活動會驚艷不已,是因為在此之前由移工舉辦、辦給移工的音樂活動,絕大多數樂團以流行/搖滾、噹嘟(Dangdut)、馬來樂隊(Orkes Melayu),或是如塔林(Tarling)這種傳統地方音樂為主。

「現在終於有可以揮汗如雨的場子了,老兄,我們連要往前擠都很困難呢!」

「府城吵鬧大叔」活動海報(照片提供:Trans/Voices Project)

異數的黑袍樂隊

在台灣,檯面上大部分的移工樂團或樂人,主要流派都是噹嘟樂、流行樂或帶有噹嘟色彩的流行歌為主。玩地下音樂的樂團或樂人可說屈指可數。正因如此,黑袍樂隊可說是音樂場景中的異數。

即便是黑袍樂隊,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玩金屬蕊(metalcore),時光回到 2019 年,當時戴迪(Dedy)、大衛(David)、艾溫(Erwin)、凡迪(Fandi)和貝多(Bedor)幾位創始成員,以演奏印尼八零年代的流行搖滾樂為主,像是伊萬・法爾斯(Iwan Fals)和尼克・阿蒂拉(Nike Ardilla)的歌曲。

當樂團第二次重組,有了重大的轉變。除了大衛之外,所有團員都離開了,他開始招募新的團員。如今,黑袍樂隊共有六名團員,分別是:吉他手大衛、主唱羅比(Robby)、吉他手安迪(Andy)、貝斯手狄雍(Dion)鼓手飛力(Feri)和合成器哈里斯(Haritsyah)。

吉他手大衛來自蘇門答臘楠榜省,目前在嘉義工作,他表示:「我們因為金屬樂才聚在一起,其實每個人在老家的時候,就已經喜歡聽金屬樂了。」

黑袍樂隊(攝影:Muhammad Taeli)

本土萌芽的金屬樂

金屬樂在印尼可說是新的樂種。當全球金屬樂崛起沒過幾年,八零年代末的印尼就出現了金屬樂場景。相較先前七零年代發展有成的搖滾樂,金屬樂節奏更為急促。

金屬樂如同其他西方音樂,先從印尼各大城市崛起,如爪哇島上的雅加達、萬隆、泗水;蘇門答臘島的棉蘭,以及峇里島。來自雅加達的樂團如:Roxx、Rotor、Suckerhead,可稱是印尼金屬樂的先驅。

金屬樂發展出許多次類型,舉例來說,八零年代的鞭擊金屬(thrash),其指標性樂團如 Metallica 和 Megadeth。其後發展出不同次類型,例如歌詞意境晦暗的黑金屬(black metal)、節奏更為快速的輾核金屬(grindcore)、氣勢同樣令人戰慄的死亡金屬(death metal)、以及較富旋律性的金屬蕊(metalcore)。

有趣的現象是,儘管金屬樂自大城市開始發展,但這個樂類不久後便流行至鄰近地區,也難怪大衛跟賽提歐,很早就開始聽金屬樂了。就我對目前印尼獨立音樂場景檔案的爬梳,金屬樂是被城市邊郊,如鄰近郡縣(kabupaten)快速吸納的一種地下音樂類型,相較於龐克、斯卡(ska),甚至是 indie-pop 等其他類型更接地氣,甚至普及至鄉村地區,其樂迷也很多元,主要為十幾歲的青少年到青壯齡的成人。

金屬樂比起其他樂種更流行於郡縣級地區,如果試著在 YouTube 上搜尋「金屬」再加上一個爪哇地區的郡縣名,就會跳出各式各樣的影片,像是地方金屬樂的歌曲,或是在地方節慶上演出的金屬樂團。由這些邊郊地區所舉辦的金屬樂活動,可說相當盛大,其舞台規模可比擬在鄉村地區更為普遍的噹嘟樂表演(編按:影片為肯德爾巴魯克索體育館演唱會)。

一位萬隆的地下音樂研究者齊門(Kimung)談起「地方」接納金屬樂的程度高於其他樂類的現象,雖然無法直接概括所有案例。不過,從勃鹿底(Ujung Berung,位於萬隆東部的城鎮)的地方經驗來看,這個小鎮自九零年代起就以出產印尼金屬樂團聞名,這樣的狂熱,是因為硬派音樂才足以代表當時青年的躁動心聲。

勃鹿底原本是一片肥沃的農業地區,從 1970 年蘇哈托總統的新秩序時期開始,勃鹿底被強制規劃為工業區,這樣的轉變不只影響了居民的主要生計,也衝擊了他們的自我認同。「這裡出現了文化衝擊,我們都很困惑,工業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東西,最後衝擊了所有居民的生活,包括年輕世代。」齊門以自身在勃鹿底成長的經驗描述。

這個寫過許多本關於勃鹿底金屬樂場景著作的研究者,描述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中,金屬樂成為本地年輕世代的出口,直白的歌詞和抗議的敘事,撫慰了他們靈魂的焦躁與飢渴。從 1990 年代開始,這裡誕生了全國知名,甚至進軍海外的金屬樂團如:Burgerkill、Jasad、Forgotten 等。「我剛提到的那種社會因素,可能也發生在其他地方的金屬樂場景。當然,我沒辦法直接一語概括,因為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殊歷史,但這個狀況(由農轉工)是蘇哈托新秩序體制下的全國性現象。」

萬隆的金屬場景從城市邊陲郊區萌芽,話雖如此,城市金屬樂依舊扮演著不可抹滅的角色。根據齊門的說法,九零年代從電視上看不到的音樂,包括金屬樂,都仰賴城市。那些勃鹿底的年輕人,包括齊門自己,以前常去萬隆市中心群聚閒聊(nongkrong),現代化的城市讓他們能夠取得相關的音樂資源,幸好萬隆的音樂圈也不大,每個圈子都能互通有無,音樂情報和資訊得以快速流通。「因為那時候,勃鹿底什麼都沒有,就是鄉下地方,你想知道什麼東西,都還是要到萬隆(城市)去。」齊門說。

一直到 1995 年,勃鹿底的年輕人才比較少往萬隆跑,待在家鄉就能和音樂同好聚會。彼時在當地成立的音樂工作室 Studio Palapa,是眾多樂人得以相聚的「大熔爐」(melting pot),在那之後,越來越多樂團在本地誕生,這主要歸功於當地人成立的社群 Extreme Noise Grinder。齊門描述:「我們從這之後創造了自己的生態系,自己辦音樂節『噪反萬隆』(Bandung Berisik)、自創雜誌《Revogram Zine》,甚至還開了服飾店來創辦社群經濟。」。

經過了眾人持續的努力,這個快速成長的金屬樂運動,讓勃鹿底成為印尼金屬樂的大穀倉,誕生了眾多從國內紅到國外的金屬樂團。齊門分析,這並非出於自誇,但確實許多「地方」的金屬樂運動,都將勃鹿底當作參考案例。「從我的觀察,除了社會因素導致不同的特性之外,很多『地方』音樂場景會去效仿那些啟發他們的音樂運動,通常都是來自大城市,例如萬隆的勃鹿底。」

「爪金」的誤解

最近,在社群媒體上出現了一個流行語:「爪金」(jamet),這個字是「爪哇的金屬樂」(Jawa Metal)的簡稱。根據 Gramedia 的網站上解釋,「爪金」指那些穿著模仿金屬樂風格,想看起來很酷,卻反而落得「井底之蛙」、「鄉巴佬」(kampungan)的污名化標籤的金屬樂迷。

齊門指出,「爪金」被詮釋為「井底之蛙」、「鄉巴佬」是大眾對爪哇金屬樂社群的常見誤解。社群媒體塑造的形象,無法代表這些在爪哇島(連結至中、東爪哇的地方縣級單位)蓬勃成長的金屬樂社群份子。事實上,正是因為有這些「爪金」樂迷的貢獻,印尼才能夠建造自己的金屬樂場景。

齊門在唐格朗(Tangerang)金屬社群的研究中發現,這群被稱為「爪金」的金屬頭的實際貢獻,除了直接向喜歡的樂團購買周邊商品,這群死忠樂迷也絕對會購票看愛團的演出,對「爪金」而言,金屬樂就是他們的代名詞。「我也還不懂,為什麼他們有這麼強烈的歸屬感,但事實就是,他們撐起這個音樂場景,他們對金屬樂的忠誠度實在很驚人。」齊門說。

齊門的論點是,因為金屬樂之於社群的關係是賦權(empowerment)。「地方」的金屬頭的共同命運是從鄉村遷移到大城市,甚至赴海外工作。當他們出外打工有了積蓄之後,他們往往將一大部分的收入花在自己的興趣上,例如他們熱愛的金屬樂。「他們學會去消費,購買樂團周邊、表演門票,他們珍惜和重視金屬樂運動。」齊門說

Jubah Hitam 黑袍樂隊

台灣金屬樂的生態系

台灣的金屬樂場景,反映了這些遠赴異國的移工樂迷對金屬樂的忠誠和賦權。熱愛金屬樂的音樂社群,不只支持印尼本地,也熟悉並支持台灣本地的金屬場景。我認識的一個名為「台灣印尼金屬頭」(Indonesian Metalheads Taiwan,IMTW)社團是最好的證明。

由於社團成員的休假時間都很有限,所以目前為止,他們只能不定期舉辦活動。不過,以忠誠度而言,這群金屬頭絕對值得舉起大拇指稱讚。每到假日,這群多數由印尼移工組成的樂迷,就會湧入台灣的展演空間欣賞本地金屬團演出。

台灣印尼金屬頭照片(攝影:Muhammad Taeli)

努柯晉(Nur Khozin)是「台灣印尼金屬頭」社團創始人之一,他坦承當初創立社團是為了支持赴台演出的印尼金屬團。2018 年創立之際,那時有來自加里曼丹登加龍(Tenggarong)的金屬團 Kapital 受邀至台灣山海屯搖滾祭演出,同年八月,來自雅加達的 Dead Squad 也於台北左輪手槍登台。

當時,柯晉已經在台灣第五年,社團創立後,台灣的印尼金屬頭經常聚會,其中一部分樂迷開始去本地的金屬演出現場,自行探索台灣金屬樂的愛團清單,柯晉提了幾個樂團:閃靈、血肉果汁機、蘭花刀,還有以殘酷死亡金屬(slamming death metal)聞名的笨屁肥臀

「我的 CD 收藏裡也有這些台灣團。」柯晉說,光看外貌就可以知道他是金屬頭,一頭及腰的長髮,時常穿著黑色系的樂團 T。

根據柯晉的觀察,在台灣金屬團身上,有些特色是在外國團找不到的,像是台灣團喜歡在編曲上運用中國傳統音樂元素,或是台灣本地原住民族群的傳統音樂,這是他被台灣金屬樂場景吸引的原因。

而柯晉也為台灣引介印尼的金屬樂團,作為來自印尼的金屬頭,他不否認在台灣人的場子中受到禮遇,這是因為印尼金屬樂在全球金屬場景中早佔有一席之地。因此,柯晉與他的夥伴們要親近本地的金屬頭也並非難事。「他們如果看到印尼人,會這樣對我比讚!」柯晉對我豎起兩個大拇指。

根據現有的社群和樂團探查,我認為,台灣的印尼金屬頭生態系可說發展相當不錯。儘管 2018 年才創立社團,且成員人數仍是小眾,不過,有了黑袍樂隊和台灣印尼金屬頭社團的存在,足已讓離散至台灣的印尼金屬迷得以銜接到金屬場景中。這可說是美事一樁,因為音樂,讓這些語言、階級和國籍的藩籬得以化解,儘管我們並不相同,但同樣都是金屬頭。

IMTW 台灣印尼金屬頭 LOGO

推薦歌單:
1. Jon Pasisian – Bubuka
2. Jubah Hitam – Haram
3. DeadSquad – Horror Vision
4. Kapital – Melawan Sajak Kesedihan
5. VOB – Testify (Live Session)
6. Forgotten – Tuhan Telah Mati
7. Burgerkill – Tiga Titik Hitam
8. Death Vomit – Redemption
9. Purgatory – Downfall
10. Homicide – Siti Jenar Cypher Drive

關於作者:
艾爾凡(Muhammad Irfan,又稱 Irfanpopish),目前就讀於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碩士班。2012 年至 2021 年間,曾在《Harian Bandung Ekspres》、《Harian Pikiran Rakyat》、《Asumsi.co.》等媒體擔任記者,並在《Pophariini.com》、《DCDC》、《Bandung Bergerak》音樂媒體經營專欄。其著有《Bandung Pop Darlings: Catatan Dua Dekade Skena Indie Pop Bandung (1995-2015)》(萬隆流行甜心:萬隆獨立流行音樂場景二十年(1995-2015)紀事,2019,EA Books)。2022 年,擔任 Trans/Voices Project 觀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