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朱喆晨;攝影/徐韻軒、朱喆晨
善變的春天加上陰晴不定的台北,是不確定因素乘以二,但幸運的是訪問當天,台北以溫暖舒適的一面,款待自高雄來的ゲシュタルト乙女(Gestalt Girl)一行人。
這次訪談選在古亭的万象咖啡,從同安街過去,路上會先經過一間廟,上頭掛滿了大橘紅色的燈籠,接著就會看見小小的万象。店裡裝滿了昭和時期的各式產物,一、二樓間的小夾層還有張日式矮桌,簡直像進到另一個時空。
剛上二樓,穿著黑色針織罩衫與長裙的 Mikan 就低頭小小聲說「你好」,跟在後頭的是一身黑、戴帽子的吉他手 Kaiaki。他們環視一下二樓的座椅,各自挑了舒適的位子坐下,拿起菜單討論要點什麼。
「日式炒麵吧?」
「我要奶茶。」
「紅茶要有糖還無糖?」
「有糖!」
長岡亮介的變形蟲褲子
2022 年 3 月 16 日,ゲシュタルト乙女新專輯《Amoeba》正式發行,包含先前釋出的兩首曲子〈再見〉與〈不知道〉,共收錄八首歌。 4 月 10 日、4 月 14 日,他們將分別於高雄 Live Warehouse 與台北 Legacy 舉行專輯巡迴演出,早鳥票很快就售罄,對於這點兩人說:「就是無限的感激,謝謝大家的支持。我們算蠻獨特的,有點邊緣,可是很努力地活著。」
「害羞」是ゲシュタルト乙女給自己的形容詞。以前他們不太敢認識其他樂團、音樂人,但 2020 年開始大疫降臨,很多音樂活動被迫取消,各種大小事不斷積累,讓 Mikan 發覺不能再把自己關起來,儘管大環境算不上好,還是要試著去突破,讓內心的想法能與外界有所連結。
「有時歌迷說聽了我們的歌很想哭,其實我們也是邊哭邊做。歌曲像是一面鏡子,(如果)歌迷感受到了那些,一定也能在我們演出時找到你們想要的答案。」Mikan 說。
距離上一張專輯《視力検査》已經過了三年,這次的《Amoeba》從〈intro〉到〈不知道〉展現了八種不同特色,與專輯名稱「變形蟲」互相呼應,也是ゲシュタルト乙女一直期許自己能做到的事:寫出更多不同特色的歌曲。
問 Mikan 和 Kaiaki,為什麼取名變形蟲、是怎麼想像變形蟲的呢?兩人先是笑說:「好像應該想一套比較正式的說法了」。
變形蟲意味著「不受任何音樂型態的限制」,Mikan 說,其實他們聽歌從不挑曲風,為的是從其他歌手的曲子取經,就像 Kaiaki 喜歡聽 Jpop,在創作時,他就能把 Jpop 的概念或元素融會進自己的歌裡。
「但有另一個比較好笑的版本。我們都很喜歡一個吉他手叫長岡亮介(又名浮雲,現為東京事変吉他手、ペトロールズ主唱兼吉他手),有一天我們看到一張照片,意外發現『亮介穿變形蟲的褲子耶!』,想說這好像很適合拿來當題材。」
日語作為一種媒介
為什麼用日文寫歌,是ゲシュタルト乙女出道以來一直被問的問題。Mikan 說,起初是因為調皮。雖自高中就開始創作,可她總覺得在歌裡寫下自己最赤裸的想法,其實很難為情。
「隨著越瞭解自己,就發現日語是很貼近自己的。」
日文的情緒表達比較含蓄,那種朦朧的感覺,更接近 Mikan 想呈現的概念與心情,她遂藉由這樣的方式婉轉地表達自己,化解那份害羞。最初,Mikan 先從喜歡的日文歌詞中尋找想法,看久了,那些字句也就留在心裡,變成自己的一部分,Spitz 和椎名林檎都是她當時寫歌的養分來源。
以往ゲシュタルト乙女的歌詞多聚焦於心境描寫或心靈風景,不過在〈Nice to 密 you〉中就明確寫到了「高雄駅(高雄車站)」、「飲み物のシールに貼ってる JOKE(飲料杯笑話)」、「季節の変わり目がない(四季不分明)」等,明確指涉台灣、能引起大家共鳴的符號。為什麼會想在歌曲中融入更多實景呢?Mikan 說,雖然唱日文,但他們就是台灣樂團。
「就像很多日本樂團會以『東京』為主題,我們也想這樣,台灣是我的家鄉,高雄是我住的地方。我希望當日本聽眾聽見我們的歌曲時,能在熟悉的語言中找到新奇的事物。台灣聽眾即使不熟悉日語,看到這些歌詞也能有共感吧。像飲料杯笑話就是⋯⋯將我這世代的元素放進歌曲內,也算是一種驚喜吧(笑)。」
不只以全日文歌唱,過去,ゲシュタルト乙女在演出的 talking 時間也多以日語進行,反倒最近因為想測試大家的反應,變得比較常說中文了。
語言並不是牆,而是一種態度,一種獨特的、屬於ゲシュタルト乙女的身分辨識。Kaiaki 認為即使不懂日語,在場的聽眾也能跟著旋律和節奏,感受現場的氛圍。ゲシュタルト乙女的歌曲多琅琅上口,他不擔心會有隔閡,反而認為這可以成為一道橋樑,帶大家拓展視野,認識更多日本音樂。
「不懂日語也無妨,就直接聽音樂吧。」Kaiaki 如是說。音樂沒有了歌詞就是純然的感受,不需要語言也能懂;若有了文字,就能傳遞力量,就好比先知道「痛」是什麼,才能表現「痛」。
「純聽我們的歌有點像是近視眼,可能看不清楚,但知道有什麼,讀了歌詞本和翻譯則是戴上眼鏡,更清楚這首歌在說什麼。」Mikan 這麼下註解。
留學魔法:穿梭於台日之間
2021 年 1 月開始,Mikan 在北海道電台 AIR-G’ 的節目「スパクル!!」(Sparkle Sparkler),開啟了個人主持單元「MIKANのしゃべりたいわん」(Mikan 聊台灣)。她在節目中介紹了許多台灣樂團、在地美食、流行現象,甚至藉兩國不同的戀愛觀,探討台、日的文化差異。
在〈台湾のお茶について〉(關於台灣茶)這一集裡,Mikan 甚至將綠茶、紅茶、烏龍茶、普洱茶比喻為四種不同的日本樂團或曲風,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讓日本的聽眾更瞭解台灣飲茶文化:「當他們喝到這些茶的時候,或許就能藉著我的比喻,嚐出不同茶葉的風味。」
作為台、日文化交流的其中一座橋樑,ゲシュタルト乙女在日本也深受不少音樂媒體或音樂人喜愛,好比日本數字搖滾樂團「tricot」主唱 ikkyu,曾在自己的電台節目上推薦新專輯《Amoeba》的〈日曜日〉;而 Mikan 最近也和活躍於台日雙邊的「東京中央線」、「生祥樂隊」吉他手大竹研合作歌曲。
2021 年底,大竹研推出專輯《捲動發條的男人今天要繼續做什麼》,收錄曲〈流離〉由 Mikan 填詞,講述在秋天,一個旅人於旅途上的所見所感,歌詞使用了很多視覺與觸覺的感受傳遞心境。Mikan 說,原先歌名想致敬奧田民生的〈さすらい〉,這是她與大竹研共同喜愛的歌手的名曲,但是用一樣的名字太害羞了,因此改成漢字「流離」。
不只寫詞,Mikan 也參與了一部分歌詞翻譯。問起在替大竹研翻譯歌詞的過程中,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Mikan 說:「大竹先生是給我日文 demo,但日文有些發音是中文沒有的,所以我要找到聲韻類似、又不脫離原意的中文詞彙。另一件事是,我翻成中文後會再翻回日文一次,大竹先生很驚訝地說:『這詞彙的選擇更貼近最初想呈現的意思。』音樂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能帶你走到很遠的地方。」
回到這次的專輯《Amoeba》,我好奇為什麼會與插畫家高妍合作音樂影片,是從高妍留學日本的「日本經驗」感覺到什麼嗎?
Mikan 說,因為她是村上春樹的書迷,一開始其實是先看到高妍替他的《棄貓》繪製插畫。後來她才發現,ゲシュタルト乙女和高妍有股相似的氣味:創作的題材都取自台灣,但是藉由日本這個媒介/管道,「逆輸入」回來。這意外的共通點促成了這次的合作,Kaiaki 戲稱這是「留學魔法」,就像在異國遇到了同鄉,彼此的思鄉之情,讓雙方相互吸引。
那麼,在音樂上還有想要合作的海內外音樂人或樂團嗎?
「長岡亮介,好想幫他代班。台灣⋯⋯果然還是亮介吧!」Kaiaki 說。
Mikan 則想嘗試和饒舌歌手合作,平時她有聽日本饒舌樂團「踊 Foot Works」的曲子,也想有一次「帥帥的感覺」。至於台灣的話,拍謝少年是首選,「他們都是用台語唱歌嘛,我們是用日語,這樣的語言碰撞一定很好玩。」
他癒和自癒
聊起兩人寫歌的流程,多半是 Mikan 給 Kaiaki 一片唱好的 demo,或是 Kaiaki 給她一段編好的音樂,再以此為基底發展。Mikan 說,她喜歡假日午後不開燈,就讓黃昏暈染房間,那樣的魔幻時刻感觸會特別多。
「你們的歌治癒了我。」是兩人時常從歌迷那聽到的回饋,對此,Mikan 說:「其實我們在寫歌的同時也是在療癒自己。」
譬如會寫下〈再見〉,是有感於疫情期間,必須面對很多變化與道別。特別是 2020 年秋天,日本樂團紅色公園的吉他手津野米咲離世,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 Mikan 意識到,人與人之間,有時或許連好好說再見的機會也沒有,這份缺憾促使她寫下這首歌:「但道別不一定全是難過的事,你依然可以繼續往前走,讓這一切提煉昇華。」
Mikan 和 Kaiaki 又道,寫歌不一定要從自身出發,兩人都是感受性很強的人,一點小事就能觸發他們的情感。他們常從生活中所見的景象、讀到的故事去延伸出更大、更具體的主題,〈MOTHER〉便是源於 Kaiaki 讀到的一篇文章,裡頭講述了一個日本家庭的真實故事:
「日本不像台灣會做羊膜穿刺,預先知道胎兒狀況,他們認為是孩子自己選擇要來到這個家的。故事中,這個家庭的小 baby 罹患罕見疾病,但爸爸媽媽還是選擇將孩子當成普通的小孩照顧,兩歲生日、三歲生日,每年都替他慶祝。我讀了很有感觸,就跟 Mikan 說一定要用這個寫一首歌。如果有一天他們能聽到就太好了。」
〈不知道〉同樣取自 Kaiaki 的「目擊經驗」。有次,Kaiaki 在巷口看見一個約莫一、兩歲的小弟弟獨自玩耍,他的爺爺不在身旁,反倒在一段距離之外。Kaiaki 好心過去提醒爺爺,弟弟年紀還小,需要有人貼身看護,沒想到爺爺卻不領情,不認為有何危險之處。這段略帶酸楚的記憶,後來成了他編織〈不知道〉間奏的養分。「那段間奏就是我自己的小宇宙。」Kaiaki 說完,一旁的 Mikan 很是訝異,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
創作過程中,兩人是否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呢?他們有默契地搖搖頭,表示很少發生爭執,也不會過度干涉對方。Kaiaki 說:「如果我編一段旋律給她,她心中有更好的想像或意見,我會妥協;反之如果我堅持要這樣,她也會接受。」
他們相信,對方的產出能激發出更好的火花,若真要說哪個階段讓人頭疼,大概就是錄音了。Mikan 說,他們通常在 Kaiaki 的錄音室作業,如果發現有哪些地方可以再加強,就必須推翻先前錄好的部分,直到完善為止。
訪談很快就到了尾聲,今天才剛北上的兩人說,採訪結束後還有其他行程要忙。閒聊時刻,我問疫情之後,有想去哪邊走走或是來個 long stay 嗎?兩人思考了一下,立刻就給出了答案。
「香港!去找朋友,吃撈蛋麵。而且香港的音樂⋯⋯其實因為環境的關係很豐富喔,他們走得很前面。所以想再去香港。」Kaiaki 說。
Mikan 則說想去北海道:「雖然我在北海道電台節目有自己的主題環節嘛,但我還沒去過那裡。很想去吃吃當地的海產、體驗當地人的生活!」
過去,兩人也曾在日本、香港等地演出,礙於疫情,現在只能以回憶止渴,並希望能早日踏上這些地方。我想起了〈再見〉這首歌,儘管「再見」是用於道別的場合,但那也象徵著下次還要見面,對此,兩人心裡也充滿著期待,就如歌詞所唱:「跑起來吧,在正確的道路上」,直到相見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