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嘻哈選秀節目《大嘻哈時代》在今年 6 月開播後,節目屢屢登上 YouTube 發燒影片第一名。儘管播映之初褒貶不一,網路上屢有針對賽制、製作與導師表現的爭鋒,引來熊仔及工作人員親自發言回應,可隨著選手的故事、個性在不同比賽階段被立體呈現,仍為選手及節目帶來可觀的流量。
自 5 月三級警戒開始,《大嘻哈時代》已停拍兩個多月之久,在這段期間 Blow 吹音樂透過線上採訪《大嘻哈時代》四位幕後關鍵人物,包括「好看娛樂」節目組製作人之一的潘筱晴、MTV 頻道事業部總監周祐楷(Kenny)、和米奇林共同擔任音樂總監的「阿潘」潘信維,以及擔任節目顧問的「校長」大支。
除了節目的誕生緣由,在世界各國都有厲害的嘻哈選秀節目熱映後,節目組如何協作出具有台灣特色的嘻哈選秀?音樂上有哪些突破嘗試?對於參與者們帶來了什麼改變?都是這篇報導企圖回應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晚」才出現《大嘻哈時代》?
作為台灣饒舌界的啟蒙人物,曾與 MC HotDog 熱狗一起主持過《狗嘴不吐象牙》的大支率先解釋,當代的嘻哈選秀節目其實一直有人嘗試製作,譬如:KKBOX 的《團戰》、人人有功練的《人人新人王》。然而這些節目規格、卡司仍只是偏地下的網路節目,一直以來缺乏的,是有經驗、能整合資源並執行的電視團隊,直到 2019 年,三立、MTV 與製作公司「好看娛樂」加入,才讓「台灣稍具專業規格的嘻哈選秀節目」有了實現的可能。
《大嘻哈時代》早在 2019 年便著手籌備,因為 2020 年的疫情,推遲至 2021 年才正式拍攝、播出。節目製作人之一的潘筱晴曾以《綜藝大熱門》獲得金鐘獎,2008 年也參與過台灣第一檔舞蹈選秀節目《舞林大道》。她坦言,自己雖不是嘻哈重度粉絲,也曾著迷過阿姆(Eminem)、肯爺(Kanye West)的歌;因為工作使然,在韓國《Show Me the Money》第一季播出後便開始追,《中國有嘻哈》、《中國新說唱》也有關注。她在觀賞過程便曾思考,為什麼台灣還沒有這樣子的節目?
「我沒有做(《大嘻哈時代》)之前,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也覺得說,台灣的頑童、玖壹壹、高爾宣、瘦子已經慢慢浮上檯面,已經是榜上有名。為什麼台灣都沒有人發起想做這件事?」
潘筱晴從節目製作方的視角觀察,台灣一直都有許多不同類型的選秀節目,而唱歌、跳舞對於製作方、電視台與觀眾,相對「嘻哈文化」來說比較容易被理解:「以我接下節目製作的狀態,問過蠻多做選秀節目的前輩說:『因為嘻哈音樂我就不懂阿,我不知道怎麼做,我不敢做。』大部分的心態是這樣。我覺得 MTV、三立本身,看見這股趨勢,也很勇敢地一起努力合作,願意投資。不同以往大家都看見趨勢,卻沒人敢踏出第一步。」
作為節目顧問的大支補充道:「電視台不敢做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年輕人都不看電視了,但嘻哈受眾又多是年輕人,因此會更沒有優勢。」
MTV 頻道事業部總監 Kenny,在檢視《大嘻哈時代》的收視數據後表示,相對網路熱絡的聲量,電視收視率的確還有進步空間,畢竟現在許多四、五十歲的人,多半還是聽華語流行歌長大,對他們而言,饒舌、嘻哈的印象可能是「比較叛逆的小孩在做的事」。因此做這個節目的初衷,當然也希望年輕人可以帶著長輩們一起收看、認識這個文化。
台灣嘻哈歌手很 real,你很難操控他們要說什麼
《大嘻哈時代》從今年 1 月海選到 6 月正式播出期間,節目組便提供許多素材上網堆疊氣氛,包括 OG 訪談、海選精華等。輿論知名度也隨著海選的 1500 人、四位導師與主持人的粉絲族群,一圈圈往外擴散,階段性地預熱話題。
潘筱晴認為,台灣當今的選秀節目要像當年《超級星光大道》成功造星並不容易。但選秀節目仍可以作用於,讓整個「文化」被看見,譬如她曾參與過的《舞林大道》,就曾吸引家庭觀眾在周末夜一起欣賞不同舞風的競賽,《大嘻哈時代》亦有類似野心:「當造星已經不是這麼單一從電視傳播就能成功的狀態下,怎麼用不同方式讓選秀節目更成功?我覺得節目在話題上的能量很重要,包括節目的成長、導師的人氣、選手的人氣都能往上升。整體來說,大眾有沒有想要討論才是現在做節目最重要的事情。」
從《Show Me the Money》、《中國有嘻哈》、《中國新說唱》到《嘻哈王》,聲勢浩大的嘻哈選秀節目在全球比比皆是。台灣在這個時刻出現《大嘻哈時代》,合情合理但也充滿挑戰,畢竟非常容易被拿來和同質節目類比。
潘筱晴分析,韓國與中國節目的優勢在於,聲光、設備、硬體很能吸引「外行人看熱鬧」,即使觀眾不懂嘻哈,也會覺得是好看的秀。其中,韓國的饒舌選手不僅外型好,透過節目更能被放大、包裝成明星:「他們很成功的地方是塑造出明星。把一個素人變成話題人物,最後成為明星讓你從第一季追到第九季。」
而中國節目的強項之一是高潮迭起的劇本設計,可以剪接出很多矛盾的、戲劇化的、重口味的故事結構,相對來說,「台灣的嘻哈歌手其實很 real,環境很 real,你不太可能操控他們想說什麼。這在節目上就很難達到觀眾要的戲劇化,這也是我們兩邊在執行上的最大差異。」
大支認為,韓國節目反映了他們造星產業的成熟度,中國節目則反映了選手的狼性文化,相較起來,台灣音樂人的狀態比較鬆。在節目花絮常見選手,在淘汰區睡覺的日常畫面,他笑著說:「台灣教育某種程度可能比較溫良恭儉讓,參加節目某種程度上要有競爭心,但是逐家攏參加一個夏令營,交朋友的感覺。」
可或許正是這樣的鬆,對應的其實是台灣音樂的包容力,因此聽眾才能在《大嘻哈時代》聽見非常多元的饒舌形式。Kenny 認為《大嘻哈時代》裡的創作自由度,是其他華人選秀節目所看不到也難做到的;打破嘻哈框架的 PiNkChAiN 紅粉鍊人、帶著台灣國語腔調傾訴陰暗面的 K.I、國中生青蛙、俱流行潛力的 ChrisFlow 或阿夫等等,都能以自己的樣子在鏡頭前表演,不需要配合節目意志改變歌詞或扮相。
編曲發出去,創作收回來:音樂總監視角的突破
《大嘻哈時代》在去年 3 月獲得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109 年度綜藝節目製作補助案」2,000 萬元補助。13 集製作預算總計 4,800 萬元,光是錄一集節目,不包含選手、導師,就有 135 位幕後工作人員參與。
潘筱晴表示,在台灣的製作環境,這樣的預算是相當高的,但以這檔音樂性節目來說仍吃緊,因為有許多「看不見的花費」是他們一開始沒有料到的。其中最關鍵的是幫選手製作一首歌的預算,若沒有實際走過,根本不會知道錄音、混音、後製、談版權的這些收費細節。
她解釋,相對於一般歌唱選秀,《大嘻哈時代》的賽制特別之處,在於需要選手們的全新創作:「當時我們跟校長還有各廠牌的 OG,在拜訪、討論的時候,我自己也驚訝,選秀節目不就是選手自己帶歌來,拿自己的新舊作品來比賽就好?但像校長或顏社的迪拉老師,他們都擔心說,只是選手自己帶歌來,作品可能都雷同,不會有突破或驚喜,所以他們建議,最好可以找音樂總監合作,讓選手跟線上的 beat maker 共同創作新歌。」
音樂總監之一的「阿潘」潘信維(Lil Pan),是 J.Sheon〈別問很可怕〉編曲人,擁有做演唱會、電視節目的經驗,和近年投入華語嘻哈、R&B 唱片製作的米奇林,長處互補。
阿潘認為,節目組在有限的預算裡,做了非常多有意義的音樂性嘗試,其中之一是廣納不同品牌的編曲人、beat maker 加入:「剛剛有講到裡面的 beat maker,如果以一個正常發包的形式,基本只會由同一間公司裡的編曲家來完成。可那時候我就想說,把編曲(工作)打散到各大品牌,讓不同品牌的編曲人、製作人,想支持這個(嘻哈)文化的全部進來。」
據官方統計,《大嘻哈時代》共有 21 位 beat maker 加入節目創作,在三、四集的「Cypher 饒舌接力」尤有精彩的發揮。阿潘笑著說,那位讓 Yappy、臭屁嬰仔等人傷透腦筋的 Dubstep beat,便是他的助理 CYH 的作品。
為了和身處不同公司、脾性的 beat maker 溝通版權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但負責數位上架的 Kenny 也從中體會到嘻哈文化的向心力:「大家面對這個節目,老實說賺錢的意義沒那麼重,而是想為了這個文化努力。所以某一些合作對象,在洽談過程中釋放了很多善意。」
採訪過程,頻頻對節目組表示佩服的阿潘特別強調:「我覺得 MTV 跟節目組,做出另一個很大的突破跟改革,不會是所有節目裏面都會有,就是編曲人他會分到一部份的版稅。這個不簡單,因為這真的不是(產業裡)正常會有的事情,這個很改革阿!」
「把選手放在第一位」,透過溝通獲得選手信任
《大嘻哈時代》播映之初,線上評論針對節目成音有褒有貶,阿潘與米奇林老師表示在滾動式修正的過程中,經常陷入兩難:「有人會來跟我們反應,vocal 太大聲講他聽不到音樂;可是音樂比較大後,又會有人說這不夠真實。我真的是『Oh, no!』就看每個意見來,怎麼拉中間值。」
他隨後大嘆:「還有人問我說,『你們 vocal 出來是不是都沒有 tune?』我就想說,『嗯?這是比賽阿!』」
這些觀點不一的評論,很可能源於當代節目放映的載具特性,不僅收看管道橫跨電視、電腦、手機,閱聽眾所關注的選手風格、在意的聲音美學也不同。潘筱晴認為,團隊都有在每一集盡力改善:「包括阿潘與米奇林老師、混音師陳仕桓、負責母帶後期的 Double 老師都已經調好所有五、六集的歌曲,後來全部打掉重練,我是很佩服音樂團隊的支持,他們真的不計成本,不計時間。」
不只是節目顧問,也身兼導師之一的大支,在閱讀不同網友針對他們在節目發言的評價,心裡也五味雜陳:「我都跟熊仔說不要看太多,如果你覺得真的會被影響,你就毋通看這麼多評論,這樣子被人家架著脖子走的感覺也太累啦。其實我們在講(評)的當下都是很真心的,我們也都是很客觀的在講,這樣就可以了。」
當然網友也不總是挑惕的,在臉書的嘻哈討論社團中,便有人提到這個節目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參與台灣地下嘻哈同好聚集的親密感。
大支說,這正是他和 MTV、節目組討論時的想像,他希望《大嘻哈時代》不只是參與競技的新生代舞台,也能表現出台灣嘻哈的歷史,呈現它的時間累積:「很多曾經的創作者,我的朋友,他們以前也有唱饒舌,可能後來成家立業要上班。可是這個節目點燃他們的饒舌魂,每個禮拜六守在電視前看節目,他們不再是站在台上的饒舌歌手,而是以一個觀眾、支持者的角度再次參與了這個文化。這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
潘筱晴坦言,作為「嘻哈門外漢」,自己一開始其實蠻怕饒舌歌手的,畢竟他們的外型打扮往往較兇狠,可能講什麼都不會聽。但選手畢竟是這個節目的核心,他們的表現是節目能否成功的主因,所以「把選手放在第一位」的溝通心理非常重要:「我們在一開始進棚錄製比賽前,就有跟選手召開選手大會。這在我以往操作的節目都沒有,不會一開始就把大家召集起來,告訴他們節目會怎麼做跟呈現。」
站在選手角度思考,難免會懷疑製作單位的動機,是不是要利用自己,剝削這個文化。因此無論是拍攝生活 VCR、請選手家人入鏡,或者錄音、練團的側拍,節目組都會先和選手溝通共識:「我覺得現在的選手都非常相信製作單位,也很配合,甚至是在風向有謾罵的時候會主動挺身而出,幫我們回應,這些都是很讓人感動的地方。」(編按:音樂總監阿潘此時在房間裡,情不自禁地彈起鋼琴伴奏,襯樂抒情。)
節目效應浮現,帶來希望與熱情的大嘻哈
《大嘻哈時代》第一季預計播岀十三集,節目至截稿時恰走到一半,話題效應已然浮現。
潘筱晴提到,很多參賽選手的意見回饋,都對於知名度提升相當有感,譬如八八男說,他在《大嘻哈時代》頻道的純享版歌曲,一個晚上的流量就比自己頻道的 MV 放一年還多;SOWUT 的 Instagram 也被私訊灌爆,一度打不開,是他以前參加《超級偶像》時沒有的效應:「他們自己都有這樣的感覺,我在這個節目的表現,真的有被關注、看到,不管是串流平台或 YouTube 點擊都有提升。」
她也說,自己因為製作《綜藝大熱門》,需要知道很多新的歌手,本以為自己聽的算多,直到做了《大嘻哈時代》以後才又發現更多從沒聽過的音樂人與故事:「譬如三小湯,也許以前聽過他的歌,但不會理解他的歌為什麼會帶有一種憂鬱的氣息,直到做了節目才知道這些背景故事,才會更喜歡他所有的作品,更能感受到他的詞想傳達什麼意念。」
當然,選手獲得的也不只有流量。阿潘認為,選手們到節目演出,不只要跟音樂總監對編曲跟表演內容,後續的成音製作,跟他們自己宅錄的概念很不一樣,是可以接觸不同做樂方法的機會。而有些人平常可能沒有太多表演機會,隨著賽制,也能磨練不同的演出形式,並獲得導師、音樂總監的建議,回饋成長。
事實上之於阿潘,和選手互動也讓他大開眼界。他說,有些選手對於製作相當有想法,有些選手私下會超密集交流,都讓他相當興奮。自己在協助選手錄音的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政大黑音裡面頭髮長長的」wannasleep,過程足以讓他發出佩服的驚呼:「哇嘈,他進來唱第一句我直接,呼!呼!」
大支從節目草創期便參與至今,一路觀察這個節目的參與者,是真的都想為嘻哈文化努力,所以節目被批評,選手會願意出來釋疑;節目播出後,他們也會各自串聯擬稿、開直播收看,甚至策略性地在表演集數播出後,上架自己的新歌 MV。
自己作為導師,錄影時要在短時間內消化槍林彈雨般的饒舌歌詞,難免耗神,可每次聽到選手表演時,仍是精神抖擻的。他說,看著不同世代的表演,頗能讓自己在日常工作裡重拾熱情,比賽期間,收到淘汰選手來問問題,也往往會給予建議與自信心:「我有一個韓國朋友也有參加《Show Me the Money》,他說有一次他跟一個選手 battle,回來以後感覺超差的,因為之後那個選手再也不唱饒舌了,他感覺好像摧毀了一個年輕人的夢想與未來,好難過。」
儘管《大嘻哈時代》堅持創作的賽制,讓疫情帶來的影響更為劇烈(從寫歌、錄音到錄影,最少都要三週的工作時程,如果淘汰人選沒有確定,整體拍攝也只能動彈不得),卻也正是對音樂創作者的尊重,才能為幕前幕後的參與者.帶來希望、熱情與願意投入其中的理解。8 月拍攝復工後,《大嘻哈時代》進入「歌手合作」、「魔王 PK」等節目橋段,他們仍會堅持在相關環節,呈現台灣饒舌的各種面目,大支透露:「魔王會是一些在台灣嘻哈圈很有代表性的饒舌歌手,像我們剛才在講的,節目不只有比賽的新星,還有中生代、前江後浪呈現更完整的饒舌(歷史)。」
《大嘻哈時代》將在 8/28 恢復播出。
圖片提供:好看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