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 deca joins 約在社子島一間咖啡廳,平日午後沒什麼人,窗外能見一片廣闊濕地,讓人頗舒心。「約這裡真的是太讚了。」主唱鄭敬儒説了才知道,其實他們都蠻容易緊張,特別是在演出前。
雖然這幾年跑了無數趟巡演,腸躁症仍是老症頭,團員笑說,工作人員都知道開演前 15 分鐘後台廁所禁止使用。隊呼也是舒壓的方法之一,身兼合音的吉他手楊尚樺這時綿綿地道:「我好像不是緊張派,我是很難專心⋯⋯隊呼的時候,一方面是他們在舒緩緊張,對我來說就是打起精神嘍!要專心嘍!」
的確,後來楊尚樺也常在說著就說著就迷失了座標,「他已經渙散了⋯⋯」、「專心啊,剛還講超好欸!」團員見怪不怪,小聲給他加油打氣。想到鄭敬儒在發言前,總會先看向貝斯手謝俊彥,確認一聲:「那我先講嗎?」從他們日常的相處,好像也能明白為什麼 deca joins 的作品總有股體貼的溫柔。
深夜最適合獨處卻也最危險
2020 年末,deca joins 從《浴室》走向《鳥鳥鳥》,專輯名稱來自鄭敬儒的一幅畫,收錄於實體專輯內頁。聲響搭建入夜至黎明的情緒消長,從躁動到和解,當太陽升起,無以名狀的思緒被全被消滅,那些折騰你的事或許都沒那麼嚴重了。
深夜最適合獨處卻也最危險。當孤身一人,所有感受被放大、混雜,很容易看不清事物的真相。「孤獨其實是一個很虛幻的東西,」鄭敬儒說,就像心想著要轉念,但很難取得動機:「其實你不必要這樣子,你可以就是『哇,好開闊阿!』但有時候沒有辦法做到。」
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與其言說不如感受。製作專輯時,團員不再只是帶目的性地創造旋律,用音效將聽眾拉入氛圍更重要。不論是〈漫漫長夜〉開頭似象鳴或汽笛聲的吉他噪音,或〈午夜的消亡〉的雷聲,皆是多方嘗試出的成果,在後者錄音時,謝俊彥甚至放棄傳統踏板,選擇微調三把貝斯的頻率去疊出和聲,只為追求那微妙差異帶來的不同感受。
負責製作統籌的楊尚樺說,與其追求一張標準的錄音作品,他更希望《鳥鳥鳥》的製作過程保持有機:「比如說你聽 Lady Gaga 好了,她的音樂裡面都是非常正確的,她一定會錄到完美,這也是一個作法,只是我覺得這次會想要去跟自己有一些對話。」
重複性的各自表述
體察每條丟出的旋律線最後如何與自身相連,音樂家便得以進行自我對話。一開始編〈散去的時候〉,謝俊彥只是單純想做一首貝斯從頭到尾都相同的歌,但後來他想,這或許就是身處變動環境中,自己想保持不變的心情;在〈臥室〉、〈多完美的一天〉,楊尚樺選擇彈一樣的旋律,透過彈奏的力道、角度,呈現出不同的音色與聽覺畫面,讓自己更專注感受每個瞬間。
仔細聽能發現,「重複」成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呈現方式。不同於以往希望透過多變的細節豐富歌曲,為了扣合創作理念,長期合作的鼓手大爆刻意在〈B1〉打相同的過門,或是讓同樣的節奏出現在專輯不同首歌:「這有點像鬼打牆,像是你困在一個思緒裡,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或是不斷旋轉,所以我會讓一些過門在編曲上使人覺得似曾相似、被吸住,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覺。」
鋪排長達六分半的〈B1〉,的確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糾纏了 deca joins 幾乎整個製作期,團員嘗試擺脫過去模稜兩可的敘事方式,更銳利地切入核心。不懷好意的顫音琴在開頭便揭示了危機四伏的暗夜,歌曲行進至最後一分多鐘,畫風卻突轉光明開闊,好似那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謝俊彥對這樣的鋪排給了極覆哲思的聆聽解讀:「或許我們都能思考,那危險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那時候想像的畫面是急速下墜,感覺很危險,可是你其實不知道會掉在什麼地方,可能是落在柔軟的地方也說不定。」
據說〈B1〉一開始的設定是武俠小說,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補充:「《神鵰俠侶》!」、「像《龍門鏢局》的守衛,在夜晚的森林裡⋯⋯」最後又笑道,「聽眾知道了以後會不會就覺得很難聽啊!」
一起去上爵士課
前陣子,楊尚樺提議大家一起去報名爵士團班。回憶上課過程,看不懂五線譜的四人時常跟不上指令,找個 La 都要費一番力氣,現在講起來好似樂趣橫生,其實每次上課都備感壓力,也因此他們一直對老師隱藏身份。
「我們說我們是同學,學音樂是興趣啦,大家也會一起出去玩,老師就問去哪裡玩?台北啦,我們通常都在台北玩。」不知情的老師很熱心,常鼓勵他們創作發專輯,「後來好像有點騎虎難下了,就是 CD 印完不知道怎麼發給他⋯⋯」
儘管《鳥鳥鳥》做的並非爵士樂,但大爆說,這多少能說明這次的音樂轉向:「我們會一起聽老師給的歌,平常其實大家聽的有點不一樣,但是因為上課的關係,我們有共同聽一些東西,可以用一樣的語言去溝通。」
當樂器敘事的比重明顯增加,鄭敬儒寫詞更斟酌用量,也相較過去更重視音韻。〈漫漫長夜〉裡唱「快樂只是短暫的瞬間/逐漸趨向毀滅」,裡頭有許多氣流摩擦構成的發音:「寫的時候,是有點像玩聲音,想加入類似敲擊的感覺在唱歌。」
快樂為什麼是短暫的呢?團員想起曾看過一篇研究報導,內容提及快樂能維持 35 小時,悲傷卻需要 5 天才能被消化,那時他們心裡第一個浮出的念頭是〈漫漫長夜〉,沒想到自己竟寫了首有學術根據的歌。
一直以來,deca joins 的歌詞都為人津津樂道,鄭敬儒擅於在混沌的生活中抓出關鍵字,如同多數唱作人寓情於景,他常在歌裡寫入自然現象,可有趣的是,場景重複書寫的比例卻高出許多,多首歌都能聽見:春天、海浪、太陽⋯⋯
「我剛騎車過來的時候也在想這些事,為什麼我會這麼常使用這些,或是說幾乎是要以這些事為軸心在創作。很常是在一個沒有干擾的情況下,我會注意到這些東西,把重點放在這些地方,也是想要營造一個沒有人煙的場景。」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票難求的樂團?
不排斥都市,但更愛古陌荒阡,鄭敬儒靦腆地說沒有很喜歡處在太多人的地方。就如同玩團至今,他們鮮少出現在社群媒體,大夥也是最近發現轉發限時動態只需兩個步驟,才開始積極經營個人 Instagram,大爆甚至完全遠離數位生活,凡事只靠見面談。
這樣低調的 deca joins,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場一票難求的樂團?
謝俊彥印象最深是 2018 年底《Go Slow》巡迴開賣時,人在外地演出的他們得知台北 Legacy 開了一千張票,一度擔心真的賣得完嗎?畢竟樂團平日沒什麼在宣傳,五、六天後得知完售,大夥都認為是奇蹟。不只賣票的速度變快,回憶 FUBAR 時期,場子滿是「熱愛危險的男孩」,和現在演出的氛圍著實不一樣。
「像我自己就不是很想⋯⋯」謝俊彥還沒説完,主唱鄭敬儒一旁插嘴笑道:「不想成為台灣 BTS。」
前陣子,謝俊彥才因為有感樂團越來越偶像化,幽默自嘲好像成了台灣 BTS:「我可以說我完全不想要那樣,可是要在這之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又有點難。但後來我就覺得,應該問心無愧就好,因為現在這種情況你是要我再回到六零年代嗎,我做不到六零年代的事情,我也沒辦法像他們一樣這麼會喝酒,血管這麼厚。」
「不過我覺得真的有改變的可能是我們,」鄭敬儒又接著補充,「因為我們喜歡的音樂也有所改變。當然不是說拋棄舊的,但可能遇到新的之後會有一些轉換,新的樣子大家會有些新的投射、新的想像,那也是他們的自由。」
淡泊內斂,貼近本心的新作
當越來越多目光聚在身上, deca joins 依舊沒有大破大立的目標設定,反倒更單純地呈現內心。《鳥鳥鳥》不只內斂,甚至能說是淡泊,在後製時為了保持動態,整體音量比串流平台上多數作品都小聲許多。
大爆觀察到,這十多年來,不論是樂團或主流音樂圈,大家都把專輯做得太過精緻,常常一首歌請鼓手來錄製,聽起來卻像是電腦編排,而這正是 deca joins 與他人的不同之處 :「他們其實還是會有一點小小的人味跟瑕疵,我覺得這個東西是很重要的。這張 CD 聽起來還是很樂團的感覺,你可以在聽的時候,想像我們的人正在 play。」
這算是 deca joins 的小叛逆嗎?謝俊彥說,這些看似反正確的選擇其實並非刻意,就如當初〈海浪〉僅是自然而然生成,沒有主打歌的預設,新專輯的每首歌也只是他們躍入未知大海後捕撈出來的產物,反應了現階段的喜好。
一張完美的錄音作品可能不夠真實,稍有瑕疵的事物或許更觸動人心,對 deca joins 來說,現階段更傾向成為後者,《鳥鳥鳥》如一杯淡茶不加修飾,不求強烈的香氣,只願更貼近創作者的本質。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