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8・吹專訪

【吹專訪】渴望「愛」,必須自覺「不愛」:巴奈、李承宗談《愛,不到》

年輕時的巴奈唱《愛,不到》的歌,「不可得」的悲痛或許多了些;歌詞句句扎心,只想要快快好起來。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她還記得那些「想要」,卻已能將放下、看透這些說易行難的愛情口號,添上撫慰的重量。

對巴奈來說,愛情是私密的。情歌出不出版,都不影響那些曾發生過的情感:

譬如〈那一夜在曼哈頓〉,是 1998 年與七年前相識的外籍男子重逢,發現他已能用中文溝通;愛情一度越過太平洋,飄至台灣。

又譬如〈怪自己太特別〉寫給在高雄駐唱時戀上的男人;對方擅以文字傳情卻碎嘴,而她痛恨被唸卻又覺得對方有理,只得獨自糾結⋯⋯

〈滿天星〉寫在 2001 年,她坐在從台北往台東的班機上,見星斗自黑幕探出,璀璨星光照亮自己的思念。聲嗓包容山海的歌者,回憶於城市間流轉的愛,悲劇的共通點正是「想要卻不可得」——然而,是什麼使她唱著愛情會痛,卻又直面渴望?

意念有多深,心就能多堅韌:「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家庭是很破碎的,可是我的本質又很陽光、很溫暖⋯⋯(所以)我只是讓最本質的我有機會長出來。我想要得到幸福,所以我就會一直去追求,自己跟自己,或自己跟別人,都希望可以很溫暖、很幸福。」

探戈的糾結,電子的冷卻

2020 年底,巴奈帶著《愛,不到》回歸華語樂壇,並由蕭賀碩統籌,協同音速死馬鄭各均(小各)、班多鈕手風琴手李承宗共同製作。以電子探戈為主要曲風,前衛又不失人味的成果,被諸多樂評選為年度專輯。

探戈風格除出自巴奈對這舞蹈的著迷,也和李承宗脫不了關係。曾獲金音獎最佳樂手的他,不僅是巴奈的死忠樂迷、合作樂手,所屬的 Circo Ensemble 是台灣少數演奏探戈音樂的團體。

要理解《愛,不到》的音樂性,首先得認識探戈。

十九世紀中期,阿根廷湧入來自歐洲中下階層的移民,為了開墾,移民多為男性,在男女比例懸殊的情況下,跳舞成了追求女性唯一的機會。

在探戈裡,男性被稱作領導者(Leader),任務是引領女性——即是追隨者(Follower)——在跳舞時感到安心。進階者甚至能面觀四方,抓住舞池的空區讓女性施展腳法。

「他們認識彼此的方式就是先跳一支舞。在跳舞的三分鐘裡,你們要交換好多好多的訊息,用聊天以外的方式去認識彼此,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李承宗說,想和女性共度今宵,唯一方法是跳得比誰都好,這也是為什麼這種求偶舞蹈,聽起來總有些競爭氣味。

探戈的舞者互動,奠基於權力關係,加上其豐富的音樂性,絕對是最適合談論愛情的樂種了。然而,討論專輯風格時,巴奈知道自己要做的並不是傳統探戈,因為這些過往情歌早已唱不出痛感,在探戈的濃情蜜意之外,必須要有另種元素負責冷卻,呈現時間過去的雲淡風輕。

李承宗曾提過一組探戈電子團 Gotan,恰好符合巴奈的想像:「以身體為比方,對我來講,電子不是血液,不是肌肉這種軟的。電子就是骨頭吧,很準確的,有它運動的方向,但不是熱血的。當然你要它很熱血它也是可以啦,只是它沒有這個(拍手臂)澎澎感。」

巴奈的歌從土地長出來,電子卻相反地往未來飛進,令人聯想到工業、科技。這樣的衝突感太迷人,李承宗與巴奈便相約去尖蚪,看小各與女巫店老闆彭郁晶合作的電子聲響「做菜秀」,順道向小各提出作探戈電子樂的想法。

「沒想到他自己也喜歡探戈!」巴奈眼神閃爍著驚喜。

讓巴奈穿上新衣

進入專輯製作期後,李承宗常在家裡苦惱。作為多年鐵粉,這些歌他聽過、演過無數遍,如今應該要賦予他們何種新的形狀才對?製作〈怪自己太特別〉時,他甚至因為缺乏信心而被巴奈痛罵一頓過。

巴奈對初版的〈怪自己太特別〉評語犀利:「不僅沒有太特別,是沒有特別。」於是李承宗大膽捨棄原曲的三拍子,讓三拍、四拍交相出現;每回副歌的和弦進行也都不同,放任樂器互相叫囂。

這樣瘋狂的編曲,一度讓他獲得「精神病院長」的封號。對李承宗來說,這首歌不僅是「內部崩塌」,同時也是「自我跟外界打架」,最後必然會迎向情緒的大爆炸。在沒有明說的情況下,小各極富默契地疊上失序的電子聲響,好似呼應了他的想像。

《愛,不到》多的是這類編曲複雜的曲子,可李承宗都能詳細說出背後的原因,以及使用配器的考量。

好比〈總要〉搭上輕快活潑的米隆加(Milonga)舞曲節奏,原因是巴奈那句「我總要學著成熟/總要學著面對生命的起落」不再是沉痛的自我期許,她已能坦然放下。考量單簧管和班多鈕手風琴的頻率相似,他刻意讓兩者不碰頭,不同質地的聲音才得以跳出。

編曲好似做衣服,為五十歲的巴奈訂製新衣,勢必要符合她現在的心境。有時要誇張裝飾,有些只需俐落剪裁。譬如由巴賴編曲的〈滿天星〉,大夥便有共識:再多樂器的添加,都不比一把吉他來得更美。這是專輯中最樸素、最貼近巴奈原樣的曲子:「〈滿天星〉就是巴奈,那個身體就說明了一切。」

李承宗坦言,當初他曾苦思是否會把音樂做得太滿、太多稜角,直到負責專輯企劃的陸君給她提醒:「她跟我說:巴奈是一個很尖銳的人啊!我們說的尖銳不是負面的,那個意思是說沒有那麼好相處的啦。我們沒有要弄地很 nice、弄得好好聽或怎樣,愛情本來就是這樣子,然後巴奈本身也不是那種——」

「你想要她乖乖坐好,她就會乖乖坐好!」巴奈在一旁快速接話。

「對,姊姊就不是那種人。」李承宗笑答。

巴奈看《愛的迫降》,複習戀愛感覺

深陷製作泥淖那陣子,李承宗比較少去二二八公園探望巴奈和那布夫婦。有天一去,竟發現巴奈在看《愛的迫降》。

手捧這麼多別人的故事,李承宗認為有責任弄清楚它們的來龍去脈,在日常閒聊時,便追著巴奈問創作細節:那時候為什麼會寫這個句子?為什麼要用這個字?但巴奈卻像患了失憶症,哪首曲子是寫給誰的都不記得了。

「所以就看一下韓劇,重新去複習那個戀愛的感覺。」巴奈形容戲劇像數學,若它要在 28 分時讓你哭,前面就會做一些機關設計。

好似歐巴桑追劇,沒想太多的巴奈,常看到眼淚唏哩嘩啦地流:「那種滋味很容易就複習了。完全跟回憶無關,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幫助,就是本來可能都已經塵埃落定的,開始當灰塵一顆一顆拿起看。『為什麼哭了,阿是這顆!』、『為什麼笑了?啊是這顆!』的那種過程。我之所以說複習,是因為前面講塵埃落定,所以我用灰塵來形容它,它可能是鑽石也說不定!」

經過重重波折,現在的巴奈總算愛到了。曾身陷愛的三角習題,〈難題〉訴說沒有明天的愛情,但巴奈怎麼會想到,十年後那首歌的男主角那布竟成了自己的枕邊人?

當初寫完〈難題〉,巴奈其實知道自己還有件重要的事沒説清;直到 2019 年在女巫店表演前才突然想通,最後差的那句詞是「想要你」:「其實我們一直都很喜歡彼此啦,就算我去生別人的小孩,我都還是很喜歡他。他是我的白馬王子欸!」

知道巴奈要製作專輯,先生那布大力支持,幽默的他還會細究歌詞,猜測自己是否是哪首歌的男主角。

當然,甜蜜如他們偶也會陷入冷戰。巴奈說他們不吵架,更多時候只是等待彼此整理完情緒。這說起來簡單,執行起來卻需要無比的信任,甚至能說,那是建立在永不分開上的默契:「有一次很嚴重喔,因為我覺得他沒有保護我,氣了一兩個月吧?畢竟我們還在夜宿凱道,還是有些一定要講的事情。但我就是很冷血,他都不可以碰到我。那他就等啊,等我可以談,而我也在一個過程裡。我覺得我的經驗是,(這些情緒)永遠不是別人的問題;如果我可以把自己喬好,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你得經常感覺有沒有在做不愛的事

面對幾十年前寫下的歌,巴奈也會評估歌詞是否符合現下的時空狀態。

在〈愛是什麼?〉第一次練團時,巴奈聽見鋼琴家 Alex Pryrodny 給出全新詮釋,她感覺自己一次次被琴聲震懾,決定要將詞由原先的愛意,轉向對蔡英文總統處理「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的質疑。當初確定〈戰爭〉要放入專輯,她也曾思考,是否不要如此僵化地詮釋情感?

〈戰爭〉創作於 1993 年,那年代台灣社會對於感情、性別的討論仍十分刻板:「可是你不得不承認,現在絕大多數的壓迫還是男性對女性。台灣社會有進步啦,但其實沒有這麼進步。現在性別的問題還更多種啦,不只男生女生。」

李承宗提到,自己前陣子曾參與「酷兒探戈」的講座:早期的探戈,領導者及追隨者必定由男性、女性扮演,可隨時代演進慢慢發展出酷兒探戈,角色不再侷限固定性別。最有意思的是,在同一首歌進行時,領導者和追隨者甚至能抓準時機互換角色,這就好比兩人關係裡的權力能自由交換。如此複雜的流動性,或許更貼近「完美愛情」的樣貌。

你如果要一個穩定的關係不變,你就是隨時都要變,你就得無時無刻都在那個愛的流動⋯⋯那很真實欸,如果你把那個愛變成固態啊,就死掉了。」愛情該如何維繫?巴奈的答案是「沒什麼大道理,就是好好地在一起」。

簡單的道理由巴奈來說往往更具說服力,或許是因為她有讓一切清澈的能力:「我有時候會回到最簡單的邏輯去做決定,譬如說要不要來做這個訪問。我會想,『有沒有什麼不要的?』比如說我討厭這個專訪的人啊、我討厭這個寫手。如果我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那就是可以。對我來說,愛也是一樣的嘛,你如果想要得到愛,你就得要經常地感覺到自己有沒有在做不愛的事。當很多的不愛在發生的時候,你要怎麼辦?你要怎麼讓那些不愛離開你的生活?應該是這樣的意思。

做音樂、捍衛原住民權益,都跟煮滷肉飯一樣重要

背景輪播了好幾遍《愛,不到》,耳邊傳來〈再見〉時,李承宗忍不住説,現在他聽到這首歌還是很開心,雖然當初因為沒辦法同步錄音,讓蕭賀碩後製費了好大一番心力,但真的很感謝她幫忙實現想像中的畫面。

〈再見〉從灰暗慢慢走向光明,象徵巴奈自《泥娃娃》一路走來的心境,所有出現在專輯中的樂器齊聚於此,就像那些曾出現在巴奈生命中的人們。當她看穿愛的本質,就得以和那些回憶好好説再見。

李承宗作為樂迷回望二十年來巴奈的變化,也有同樣的畫面:從蜷縮在痛苦的角落,慢慢變成無比寬闊的存在,彷彿在每一刻、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她都能安放自己。

年輕時,巴奈透過寫歌、唱歌來處理痛苦,把快壓垮她的內在一點一滴撐大。二十年前的《泥娃娃》是苦痛的生命自述,無時無刻都在跟自己作戰:「就很像你打開眼睛,你的睫毛前面就擋著一堵牆,就這樣,這麼近,然後你活著。」

四十五歲後,她自覺人生開始鮮明,疑惑不復存在,並奉行上述簡單的邏輯做決定。《愛,不到》最終穿透生命的本質,是一個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更懂得如何安頓自己:「我覺得這個階段做音樂,就很像我去女巫店的廚房煮滷肉飯是一樣的;捍衛原住民權益,這個也是現階段該做的事。生活裡面有很多事情都很重要啊,來做這個訪問也很重要,不是誰比較重要。

連結了不同時空的自己,她最後說:「《泥娃娃》裡面有一首歌叫〈不要不要討好〉啊,我以前就會問說:為什麼不能追求夢中的天地?為什麼還要一直騙自己?夢中的天地就是說,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啊,我就在做啊,你想要做什麼你就去做,那就是啦!

【巴奈Panai《1429》演唱會​】

演出時間:2021/01/22(五)20:00​
演出地點:台北 永豐 Legacy Taipei 音樂展演空間​
票價:怪自己單人預售票 1,100 元|三人難題套票  2,700 元|太特別單人現場票 1,300 元​
售票系統:7-11 ibon機台、iNDIEVOX​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