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飛車的第三張專輯本來不會是這樣的。若非疫情,它甚至不會是一張專輯。
2020 年底,在夕陽音樂工作室裡,主唱國國拿出一本黑白攝影集說,上半年他們原訂要在洛杉磯錄製 EP,除了找美國製作人 Ned Doheny 合作,文本概念也要呼應攝影大師 Robert Frank 在 1950 年代,以移民之眼觀看美國的黑白紀實。
然而不穩定的肺炎疫情,促使他不得不趕回台灣。在巡迴頻頻延期的巨大空擋,他們乾脆轉念做一張呼應 2020 年混沌的作品。作為飛車第三張專輯,它有個美麗而危險的名字叫做「柔性風暴」(SOFT STORM)。
燃起燭光,與吳赫合唱
讓全球經濟低迷、封城封境的病毒風暴會是什麼聲音?
以印尼小島遭逢颶風前的雨聲 intro 開場(那是他們買來的版權音效),褪去 City Pop 律動的《SOFT STORM》後,在綿密的合成器、鼓機、電鋼琴與吉他伴奏下,唱著愛、分離與希望,便是落日飛車的答案了。
時間回到 2020 年初,飛車和李英宏、Leo王跑完「雲霄飛車迎新春」巡迴後,國國在 2 月單獨前往日本閉關寫歌近一個月。
在東京的大塚,疫情已經傳開,除了兩個週末探探友團 Yogee New Waves、Never Young Beach 的錄音班,並和巡迴的 HYUKOH(他們新專輯的世界巡迴唯一有辦成的是東京場)出去玩外,他幾乎都待在室內看書、打電動、覓食、上日文課。
從滿載的巡迴節奏調整成規律生活,為了促動寫歌,他帶了瑞蒙卡佛、《大亨小傳》的原文小說,以及《愛在瘟疫蔓延時》中文版去看。目標三首最後只寫出〈Candlelight〉,卻已足以擔起整張專輯的重量。
「其實整張專輯都圍繞在〈Candlelight〉上面,第一首跟最後一首都是同個主軸。故事框架也是以〈Candlelight〉為核心,講述一個風暴襲擊一座城市。」
〈Candlelight〉的主旋律是飛車一年前錄《VANILLA VILLA》時,他偶然用合成器按出來的。東京三天發展成歌,他拿給吳赫(OHHYUK)聽時,HYUKOH 恰巧在唱卡拉 OK。包廂裡的 K-POP 與抗噪耳機裡的燭光 demo 形成對比,曲畢,吳赫竟主動提議獻唱。
在 2020 年 9 月的飛車專場「TYPHOON RIDERS 颱風騎士」,〈Candlelight〉壓軸投出吳赫的聲影,搭配國國的鋼琴伴奏,寂寥地連結了跨境東太平洋的希望。
柔性風暴的音樂轉向
在《SOFT STORM》裡,〈Candlelight〉連動前一首〈Midnight With Paul〉。那是國國與吉他手 Paul Cherry 在洛杉磯 jam〈Candlelight〉的錄音。回台後他早已忘記這段,直到和團員編輯音檔時才意外播到;連同吳赫歌聲,彌補了〈Candlelight〉欠缺的飛車器樂 solo 橋段。
整張《SOFT STORM》是落日飛車的又一次轉向——電子鼓、貝斯、合成器的數位比重提高,聲響綿延而潮濕。國國說,「有一個人給我一個評價,我覺得滿有趣的。他說飛車在這張專輯以前,聽起來的音樂都很嘉年華,分分秒秒都好豐富。而這張專輯是他聽過,最沒有在發生什麼事的⋯⋯如果用畫面來描述,就像是一個安靜的湖面,但是這湖可能很深,生態也滿完整的,可能還有水怪。」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風格轉向?
國國從櫃子上取出荷蘭電子音樂組合 Gaussian Curve 的《Clouds》黑膠解釋,做專輯前他大量聆聽這類,沒有強烈律動的環境音樂(ambient);譬如《Clouds》裡,擅用八O年代合成器作環境音樂的製作人 Gigi Masin 等:「我突然對音樂要有很多 groove 有點疲乏了。剛剛好前陣子大家太瘋 City Pop,所以我聽到那種十六分吉他就覺得,『幹,又來了』。」
或許過去巡演的耗能,讓他的內在需要寧靜修補。聆聽《Clouds》裡充斥著合成器、鋼琴與電吉他的對位,不由得想起他和 Alex Zhang Hungtai(張洪泰)合作的《龍港》(LONGONE)。
國國說,除了〈Broken Clouds〉,他也很喜歡專輯裡的〈Impossible Island〉:「其實我偷偷的想要讓我的下一張專輯就叫這個名字。」從《VANILLA VILLA》的 VV、《SOFT STORM》的 SS 到暫名「Impossible Island」的 II,在純粹的疊字符號趣味裡,他自得其樂。
合成器與真實樂器
《SOFT STORM》本質上仍是獨立製作。雖然錄音在正規錄音室,混音卻是在 Jon Du 的家或夕陽音樂的工作室完成:「Jon 這幾年都在玩這種實驗的合成器音樂,像他做落差草原WWWW 呀,所以對合成器的處理,美感上是很夠的。」
專輯大量啟用的合成器如:國國在洛杉磯買的旗艦型 Moog One,以及數位模擬的 Rhodes 電子琴、Mellotron 取樣鍵盤。
Moog One 肥肥的音色可見於〈Soft Storm〉的低音部、〈Hyperfocus〉的鍵盤獨奏與〈Overlove〉的前奏。而 Rhodes 的使用,則讓《SOFT STORM》、「颱風騎士」專場名,遙遙呼應美國搖滾樂團 The Doors 的名曲〈Riders on the Storm〉(又一個飛車式的文本幽默)。
國國說,他們在概念上考慮過這個哏,甚至也想到啟用另一台始祖級電子琴 Wurlitzer(最後沒用上)。在錄音時,評斷 Rhodes 的音準校正相當麻煩,又必須與合成器對應,所以皆用電腦模擬 VST 音色。
不過《SOFT STORM》也有些負責平衡風格的飛車本格作,譬如〈Teahouse〉與〈Hyperfocus〉。
〈Teahouse〉同樣《VANILLA VILLA》錄音時便寫出前奏。編曲回歸真實樂器(acoustic),減少合成器使用,並和團員同步錄音到盤帶上,貝斯手弘禮甚至改彈低音大提琴。「對我來講,飛車還是有一些路數是很像六、七O年代那種民謠,譬如 Joni Mitchell。而這首歌的 refrence 其實是 Fleetwood Mac 的《Tusk》。那是張最不像 Fleetwood Mac 的一張 Fleetwood Mac 的專輯,超級 indie,而且很多和弦都只有兩個。」
國國在《Tusk》上做了曲式研究,包括類比音質、簡單的詞曲、不明顯的副歌、最後一句歌詞要是 punchline:「我覺得一張專輯裡面,前前後後都是很多合成器,然後比較實驗意圖強大的,那中間穿插這種小品,又叫 Teahoue(茶屋)!很日本又很儒家的感覺,我覺得滿不錯的。」
另一首跳出專輯宇宙的〈Hyperfocus〉則回歸律動。歌名字根源於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的小朋友,往往有著「超集中的注意力」。而在國國的創作脈絡裡,則是落日飛車的「高質感尬車」,呼應《賽道狂人》迷幻的最後一幕,「在那個賽道上再也沒有跑得比他更快了,天空的雲和夕陽,一切都變得很安靜,很 peace,進入到阿斯拉說的『零的領域』。」
愛與原諒,需要配唱
「柔性風暴」指涉疫情,而瘟疫裡的愛與分離便存於〈Overlove〉、〈Under the Skin〉與〈Passerby〉裡。
〈Overlove〉找 YELLOW 黃宣唱和聲,有意思的是事後兩人聊天聊到彼此的原住民血統,竟發現有趣的連結。國國解釋,黃宣是二分之一泰雅族,自己則有四分之一賽德克血統,回顧 1920 年代日治時期,西班牙流感肆虐全球,他們的祖先曾因「以蕃制蕃」政策而生衝突,史稱「薩拉矛事件」。
誰知道,在一百年後的另一場瘟疫裡,「宿敵的後輩」竟共同錄了一首關於原諒與愛的〈Overlove〉:「我們常笑說,我們倆的祖先就在彩虹橋上,肩並著肩一起喝小米酒說,『沒事了啦,你看我們的子孫現在還一起唱歌』。」
〈Under the Skin〉是情慾的呢喃、人性的反省,也是國國自認挑戰「高中生水平」的英文詩。〈Passerby〉則和菲裔美籍音樂人 Michael Seyer 合作。國國說,原曲本來要給楊乃文唱,在三、四年前和團員練過的演奏恰能用上,「那時候還有嘗試要寫中文歌詞,我還記得這首中文歌名本來叫做〈波光〉。」
除了副歌寥寥幾句,〈Passerby〉餘下皆和 Michael Seyer 合寫,對方也在家中車庫錄唱出美麗的假音,並來回數次修改。如同吳赫的聲音也是跨海溝通,換了三間錄音室才錄出滿意的 take,或許 vocal 才是《SOFT STORM》錄音期間,最艱難的部分。
在台灣,國國對自己歌聲的龜毛不遑多讓:「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唱歌沒有什麼信心,因為怕自己表現不好。」他說,在創作時,自己鮮少考量唱功能不能負荷的問題;正式錄音前的 take 雖然聽起來情感自然,卻往往有技術性問題(換氣點、音準),一但想要調整,腦袋就無法兼顧情感與技術。
重複錄唱到自我懷疑、發行延期,他找到的解法是邀請安溥來配唱,協助他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去把歌中世界唱清楚:「安溥的做法是,如果你知道這首歌要唱什麼,那其實沒有對跟錯。只是說,音樂的表現形式很有趣,是線性的。你的腦袋有很多想法,但不可能在一首歌四分鐘內無限蔓延,一次只能選擇一種。而且唱歌是一種生理的消耗,你每一種想法都要做,體能很快就被消耗掉了,最好的音質就在選擇跟判斷的過程裡全部磨損掉了。」
樂團經營調整,2021 的落日飛車?
過去五年,燃燒生命拼出世界巡迴成績,如今飛車在音樂性與獨立樂團經營方式上皆產生變化。鳥人離開後,目前樂團由貝斯手弘禮擔任團長,並和音控凱元一起負責安排歌單、練團流程等演出事務。
國國認為,團員們的狀態與付出已比以往齊頭,個人心態上也不再覺得拼命練團就會變好,超過極限值反而會讓音樂失去玩樂的新鮮感:「現在就是表演前大概練個兩三次,很科學、很雲端地練團。我們在演颱風騎士前有暴練一陣,所以檔案分軌都錄完了,編曲都不會再動了。可以表演前練兩個天就好,不管是商演還是專場。」
關於 2021 年飛車的現場演出,國國心裡也有配置和聲組的打算,像是 Primal Scream 的現場一樣好聽好看。此外,他也想請演員黃河來教團員表演課:「表演課不是為了讓我們看起很 show,只是讓我們懂得在上台前怎麼放鬆自己。」
他們被教導,同時也教導年輕樂團。去年聖誕節與美秀集團在高雄 Live Warehouse 共演時,飛車便帶著自己的團隊,讓美秀集團走一輪他們做演出的準備方法。而夕陽音樂廠牌也陸續簽了雷頓狗與宋柏緯,兩位國國的吉他學生做歌曲發行。國國個人更接了幾個流行音樂編曲製作案。
《SOFT STORM》實體歌詞本質感如冥紙,回望〈Candlelight〉的 MV,他們也以韓式葬禮為「落日飛車」四字送終,充滿隱喻。對此國國只笑答:「原本當初的劇本還更帥,躺在棺材裡的人是吳赫,到他那段的時候爬起來唱,但是吳赫說不要不要。」
2020 年,落日飛車持續用新的策略與創作來抵禦所有的不可測,化險為夷的太極掌法,興許也是柔性風暴的一種。而作為寧靜的暴風眼,他們依然居中牽動著台灣獨立音樂質變,好比前幾年低調地長成國際名團樣。
攝影/彭婷羚 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