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6・吹專訪

【專訪】與導演鄭有傑、配樂法蘭聊《親愛的房客》:愛有各種不同的形狀,去感受,去擁抱。

採訪結束時,我瞄了一眼牆上的鐘,5 點 23 分,導演和法蘭正準備移到頂樓的天台拍照,助理在一旁說,金馬獎入圍名單要公佈了,5 點半開始直播。她緊張又興奮地盯著手機,導演在一旁輕輕唸著:平常心、平常心,不知道是在安撫助理還是自己。

拍照與直播同時進行,拍完的同時助理手機忽然響起,眾人嚇了一跳,原來是打來請人移車。導演向我們道了歉就衝下樓,而當大家正打算回到屋內用電腦看直播時,助理忽然尖叫,眾人再度嚇了一跳,這次是法蘭入圍了,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如何?有(入圍)嗎?」移完車的導演氣喘吁吁爬上頂樓。「導演!六項、我們有六項!」在一旁看著相擁而泣的大家,身為音樂媒體編輯的我,眼角也不禁泛起淚光,有種比參與金音金曲現場更澎湃的情愫在心中打轉。還記得當初為了採訪而先行看過試片,從電影不到一半就開始哭到結束,後勁有點強,覺得自己無形中被這部片打開了什麼,既不堪又幸運。

《親愛的房客》一共入圍金馬六項大獎:最佳劇情長片、最佳男主角(莫子儀)、最佳女配角(陳淑芳)、最佳導演(鄭有傑)、最佳原著劇本(鄭有傑)以及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法蘭),電影即將於 10 月 23 日上映。這次我們從音樂的角度切入,邀請配樂法蘭和導演鄭有傑分享關於電影的創作故事,雖然免不了提到部分劇情,但與其說是爆雷,不如說是讓觀影前的你,先透過文字和音樂感受這部片的細膩與溫柔。

擅於處理人際關係及身分認同的導演鄭有傑(左),睽違五年的新作《親愛的房客》挑戰在陰暗的故事線下,刻畫愛的極限與界線,懸疑中暗藏他擅長的溫暖基調。配樂由法蘭(右)擔綱,電影原聲帶已上架各大數位音樂平台。

「我很少遇到像有傑這樣感性、溫暖的人,覺得內心中有某個部分被拿出來了。」回憶起初次見面,法蘭形容導演是個目光清澈、說話誠懇的藝術家:「有時候,你可能不會願意用那個深藏起來的自己跟外界互動,但剛認識有傑時,就有種熟悉感,覺得他好像是個親近很久的人,是我自己的另外一面。」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 II》劇辦的一間榻榻米和室裡。「我知道她喜歡喝酒,那天帶了威士忌去。她說想聽我講講劇本,結果我太興奮了,就從第一場戲開始鉅細靡遺地講了好幾個小時。」鄭有傑笑說自己被法蘭「煞到」的事早已不是新聞,數年前,他在蘭嶼海邊的露天酒館聽到法蘭唱歌,頓時成為樂迷。後來邊聽法蘭的歌邊寫下《爆炸 II》的劇本,並主動邀請完全不認識的法蘭擔任《爆炸 II》音樂統籌,開啟兩人合作的序章。

 

「《爆炸 II》是我最後的血氣方剛,是創作上少年時代的終結;《親愛的房客》比較像是成年禮,需要一些勇氣,一些被理解和浪漫。」《親愛的房客》是個悲傷的故事,劇情介紹網路上都有,大家可以自行搜尋。配樂則像將各種欲言又止、想吞嚥卻卡在喉嚨的情緒化作旋律聲響,悄悄鋪在畫面前方,引領觀眾進入。

「我從來不給 reference,因為我相信她了解我的明白。」鄭有傑會拿著劇本,挑出需要音樂的段落,開始描述角色的心境。「有時候角色看起來很激動憤怒,但其實他心中非常悲傷。這個悲傷只能讓音樂來做,是哪種悲傷呢?就讓法蘭自己去詮釋。」「我也喜歡這種用核心情感來溝通的方式。」法蘭表示,就算有 reference,每個人從中聽到的東西也會有差異,給的人想要的樣子,可能跟收到的人想像的完全不同。「聽完有傑講那些角色的心理狀態後我都蠻入戲的,腦中會自然浮現出音樂,創作起來蠻順的。」

「有傑是個,比我自己更相信我自己的人。」「你應該更相信自己一點啊!」這兩人的互動很有趣,互相稱讚推崇時像不熟的朋友般相敬如賓,但偶爾又能從雙方的回答中,感受到心照不宣的默契。

對於篇幅最多的主角健一,法蘭投入相當多情感,試圖感受他的糾結與渴望。「一直以來,我都是以『要用音樂幫他說話』的感覺去做。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意識到,但我猜那種『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而甘願付出』的心情其實每個人都有。在執著中經歷了心酸,自己想起來覺得,嗯,這樣也很好⋯⋯像是這種感覺。」

由於劇情需求,主題旋律必須在開拍前完成,讓角色練習並在劇中彈奏。即使有劇本,但畫面的節奏和呼吸是無從感受的,法蘭一開始做了很多版本卻都找不到感覺,直到開拍第一天,她去了片場:「很熱,拍片時不能開冷氣或電風扇,我就站在窗戶旁邊吹風,看著外面的港口。這裡是個隨時要離開就可以離開的地方,彷彿一道傳送門,而主角偏偏住在港口旁邊,等在那裡。」

健一的房間有台直立式鋼琴,鋼琴旁邊有個大窗戶,「那扇窗像一幅畫,畫中有大海與停泊的船隻。房間裡背光,比較暗一些,我站在房門口拍了張照片,回家看著那張照片寫出〈haven〉,再從〈haven〉衍生出主題曲〈在夢裏〉。」不是天堂,而是避風港,是健一寫給愛人立維的一封情書,是找到家的感覺。「跟有傑合作就會變成這樣,莫名地浪漫,可以將內在比較柔軟的部分拿出來。」

「當時所有人都在等這首歌,演員也要練習。但我不想催她,因為我相信歌已經在那裡了,只是她自己還沒聽到,還沒把它寫出來。」鄭有傑自嘲自己當時真的膽子很大,竟然等得下去:「最妙的是,本來的設計是小朋友(悠宇)自彈自唱整首歌,但他來不及練完,只練了前半段,於是我們就改劇本,請他後面用清唱的,結果效果超級好!雖然無法預料,但是我相信只要人找對了,最後老天一定會給我最好的結果。」

〈在夢裏〉的 demo 猶如黑暗中的一道光,如此形容毫不為過。「那時的我疲憊不堪,覺得孤獨、恐懼,並不是說沒有人幫我,而是我在創作上,正要去一個以前沒有到達過的地方,感覺很像在夜晚全黑的大海中游泳,看不到陸地,只能猜測並相信前方有陸地。那時聽到她的歌,就像終於看見燈塔,遙遠的微光讓我充滿繼續前進的力量。」鄭有傑很得意地說,這個 demo 除了法蘭,全世界只有自己有:「我連《爆炸 II》配樂的 demo 都還留著,還自己做了一個封面存在手機裡。」

電影拍完後,總有些很美、但必須忍痛捨棄的畫面,於是,他抱持著對演員和團隊工作人員的感激,親自將這些「遺珠」剪輯成〈在夢裏〉MV。「前幾天小莫(莫子儀)傳了簡訊給我,說自己一直在哭,我嚇死了!結果他說自己是看了 MV 而一直哭,我才鬆了一口氣。」

從原聲帶中可以明顯聽出,《親愛的房客》配樂以鋼琴為主軸貫穿整部片,令人不禁聯想到主角健一是鋼琴老師的設定。「其實,原本是打算做便當。」鄭有傑大笑後解釋,一開始是想要有個由健一教悠宇學會的東西,作為兩人之間的連結:「所以原本的設定是:健一會做便當給立維,立維過世後,他就每天做便當給悠宇。最後離別時,悠宇做了便當給健一,是彼此都熟悉的味道。但是!味道非常難拍!」的確,要拍出那種吃到熟悉味道的感覺,可以想像從視覺或聽覺上呈現的難度,沒拍好還會變成中華一番,整個氛圍直接被破壞。

對鄭有傑而言,劇中每個角色其實都是一部分的自己:「我心裡住著一個的小男孩,像悠宇一樣很需要愛,卻常常覺得自己不被需要。我很喜歡他跑掉、健一追上去的那場戲,非常心酸,但有種傷口被好好包紮、好好照顧了的感覺。」

鋼琴老師的設定也讓整部片的配樂很好發揮,〈山〉原本叫做〈父子的山〉,以鋼琴旋律為先行,後面跟隨著一個細微的聲音,一句一句像在模仿,描繪出健一和悠宇如父子般的情感。「有時候,子女會不經意做出和父母一樣的行為,無形中正是在宣示自己是他們的孩子。」法蘭笑著說,自己最近做任何事情前都很愛看農民曆:「後來才想起,我爸也會這樣!」

〈日常〉會在劇情有「家」的時候出現。「〈日常〉是現實生活中的家,〈haven〉是比較抽象、情感層面的家,更溫暖,有種日文『ただいま、おかえり』的感覺。」另一首〈過量〉則是將〈日常〉的句子以較哀傷的方式,變化延伸而完成的。

「希望大家看完這部片之後,可以找到自己內心柔軟的一部分,用柔軟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上所有人事物,不要害怕受傷。」與其對所有事情都抱持著不甘願與憤恨,法蘭覺得,不如試著跟自己、跟這個世界和解:「如果一個人內心有很多怨憤,越會像刺蝟一樣,越沒有能力和空間張開雙手擁抱別人。」

「愛有各種不同的形狀,去感受,去擁抱。」鄭有傑將愛藏在《親愛的房客》的每個角落,用誤解、猜忌遮掩著,假裝成邪惡狠毒的模樣,但其實從電影揭幕到閉幕,你都能感受到那份珍貴而沈重的心意,如船隻總會靠岸那般踏實。


攝影 / 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