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8・吹專訪

【專訪】嘻哈難斷家務事:蛋堡

時間是 2020 年 3 月初,微涼的春日傍晚,蛋堡的獨立品牌「任性的人」快閃店預備在台北東區開業。

店內白牆貼滿《家常音樂》實體唱片畫布,除展出幕後製作器材與花絮側錄,還販售咖啡包、線香、護唇膏等,他平時生活常用的隨身物品。加上官方 T 恤另售兒童版型,在在呼應他近年的育兒家常與宅錄日常。

留媽媽與工作夥伴待在室內,蛋堡移往室外與我閒談。望那快閃店坪數不大,饒舌歌手答題也不慍不火,是 37 歲頓悟的佛性沈穩,或者組成家庭因素使然不得而知。只知那笑聲有暖意,謙和有禮,有問必答,也是另一樣春天。他點菸說本來戒了,最近太忙又抽起來不想給媽媽看到。「女兒呢?」還在學校,晚點才會過來。

先問起蛋堡的女兒自然是因為專輯主題,數段親子互動錄音讓我們一窺蛋堡家的精怪實境。可我們都知道,人生並不全如 skits 所截取的那般輕鬆寫意;平心回憶,也有夫妻吵架與為人父的焦慮。

嘻哈纏裹生活的瑣碎,織成饒舌歌手獨白的網,循著律動回到絲線吐納的開始,那是六年前。

嘻哈難斷家務事

2014 年,蛋堡自剖情緒病的《你所不知道的杜振熙之內部整修》發表後一年,女兒蛋花 RHEMI「意外」誕生。〈史詩〉裡的「給你孩子聽」還在各個角落熱播,現實中的他就得面對一個真正的生命。

或許是受父母離婚影響,蛋堡過去從未期待組成家庭。RHEMI 的出現,攪動了他原本習慣的生活節奏與創作計畫。「內部整修」後預告製作的「外部開放」停擺,他做什麼事情都感覺不踏實、心不在焉。事實上《家常音樂》本想取名為「心不在焉」,同名曲放開場,描述他初為人父時心神分離的狀態——做音樂時想著家人,和家人相處時神遊錄音室——在兩個世界間拉扯。

回顧中文饒舌史上寫生養孩子的作品,前有熱狗的〈怎麼能夠〉、溫故知新的〈走了過來〉等珠玉,搭著 Old School Boom Bap 唱出程度不一的迷惘。2016 年 12 月 7 日,蛋堡在 34 歲生日當天發佈單曲〈SoftLiPAPA〉,也為自己的身份認同危機做了暫時性的結語。

取樣 RHEMI 三歲剛學會說話的聲音,蛋堡在〈SoftLiPAPA〉唱到「現在是 SoftLiPAPA 人生 除了前進別無他法」。他說,創作出這首歌之後,自己才算是進入當爸爸的生活節奏,從被孩子切碎的時間裡,找到邏輯、步驟去完成新專輯。

嘻哈難斷家務事,在「家庭」和「音樂」間摸索平衡,2020 年的新作最後定調「家常音樂」四字,意義包含的比「心不在焉」更多:「我就覺得說,我的日常現在就是家常,Hip-hop 這種音樂,對我來說就是我的家常音樂。不只是我做的音樂,包括我聽的音樂,你在我家生活就是會一直聽到 Hip-hop。這東西對我來說,原本是我的日常,但現在因為我有了我的家庭,所以就變成我的家常。」

點開標題曲〈家常音樂〉,編曲熱熱鬧鬧、充滿朝氣。撥開生活的迷霧般,蛋堡喚著女兒的名,以料理上菜導覽嘻哈「是我們家的家常音樂」。那復古網站 MV 召喚自身九O魂,又放進二十一世紀 RHEMI 的身影,父女合力的背後,是他過去與現在的總和。

說童言,解童語

《家常音樂》首尾相連,intro〈馬麻我們在玩這個〉與 outro〈我按的〉錄下 RHEMI 經常鑽進他寫歌的雅房,插手敲打他的鼓機/合成器:「創作過程中常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就我在亂玩,她就跑進來介入。我坐在椅子上,她就爬上來,接手我在弄的東西。」

RHEMI 之名近似押韻的英文單字「rhyme」,押韻女孩天真的言行,讓他理解快樂可以很簡單。專輯受 RHEMI 影響,亦常見童趣哼唱與童言童語,譬如 skit〈你拍我念〉裡的 freestyle 對決、需搭配手勢舞的〈飽鏘之歌〉等。

「飽鏘」意指餐後嗜睡(food coma),和家人相處時他經常自創新詞,好比採訪前幾天吃茶餐廳,女兒正在切塊法蘭西多士,他就叫她「切切王」。蛋堡說,他在家還會替寵物配音:「我家的貓聲音是輕聲細語的,那菜粽(家犬)是台灣國語,彰化來的。」

過起卡通人生,另一家常學名「音樂小分子」乃是蛋堡老婆形容老公進入創作狀態時,「綁架」他專注力的神秘生物。事實上他與老婆之間也有一首「歌」,歌曲進行方式如下:

蛋堡: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婆:你在笑什麼?
蛋堡:沒有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在笑。
老婆:沒有笑還哈哈哈,你想騙誰啊?
蛋堡:哈哈就是在笑嗎,你才奇怪吧?

恩,這首歌本來也想搜進 skit 裡,後因 CD 容量不足作罷。

《家常音樂》中最暖心的,當屬與女兒對話的〈小妹小妹不要哭〉。他說,副歌「小妹小妹妳不要哭 聽聽這個音樂」是他哄睡幼年 RHEMI 時自然唱出來的,如今家常童謠延伸為嘻哈情歌,句句藏著父愛:「其實婚後啊,怎麼講,我情歌寫不出來,也不想寫情歌給老婆,因為覺得一個饒舌歌手這樣有點『哎噁~』,但是寫給女兒就完全不會⋯⋯就是覺得哇,我只能寄託在妳身上。

做父母的功課是邊照顧邊學著放手,RHEMI 即將上小學,他預計與女兒相處時間會越來越短。〈小妹小妹不要哭〉逐段歌詞從女兒的嬰兒時期叮嚀到長大,他說自己最有感的是「有天妳會忘了我們曾經一起唱歌跳舞 把我鎖在房門外」這句;寫歌靈感源自玩耍過程,女兒鎖門躲房裡當有趣,他卻想到在未來兩人若產生矛盾,「鎖門」便會以衝突的情境發生。

讓 Trap 可以搖擺

《家常音樂》不只主題圍繞在家庭經驗,連創作方式也是蛋堡在一間雅房裡,透過筆電、錄音介面、取樣機與復古合成器完成的。儘管規格乃「臥房創作」,撇除過場音軌,仍保有滿滿 20 首詞曲。

因為資源有限,能用的素材相對簡單,如何將相同的取樣內容排列出千變萬化的段落,便是他設定給自己的編曲功課。在〈家常音樂〉、〈蜘蛛〉裡,你會聽見留白、換 beat、變速的嘗試;後者更取樣了美國爵士鋼琴家 Ahmad Jamal 的琴聲,創造出詭譎的聽感。

《家常音樂》的主力取樣機是經典的 Akai MPC 1000(蛋堡那台的原主人是參劈的小個)。在 80 年代,許多嘻哈製作人都使用 MPC 作歌,令他十分著迷這種原始也限制重重的嘻哈玩法:「對我來說用這個方式做音樂,比較像在玩聲音。不是用和弦的概念去理解它,而是去想,在這個排列組合裡要放什麼聲音。」

對他來說,相較電腦軟體做出的律動,用耳朵與直覺在 MPC 上敲打反而更有機:「這才像我在歌裡面說的手感烘培這樣。」譬如〈心不在焉〉便刻意保留許多不精準,本質上是接近當代 Trap 的速度,聽來卻不那麼機械。簡言之,他想讓 Trap 聽起來可以搖擺(swing)。

蛋堡說,他腦中的嘻哈製程,是把取樣的血肉填入節奏的骨架中,看看能有什麼新奇的成果:「現在的骨架假設是 Trap 那種感覺、那種速度的話,那我要填入的肉是什麼?我那個時候的答案是,Bossa Nova 是一個很有趣的肉。」

〈心不在焉〉取樣了比莉在專輯《愛得太苛》中 Bossa Nova 編曲的〈來來來,來台北〉。為此,他還循線打電話給當年發行此碟的「拍譜唱片」老闆,表達敬意也徵詢取樣同意,沒想到對方竟告訴他,「三十年前的事情你還管它做什麼這樣。我想說哇,真豪氣,他也沒有到很兇,但已經完全不 care 這件事。」

大禹和老婆吵架不想回家

除了女兒,《家常音樂》也包含自己生命中大大小小的題目,譬如夫妻關係。

〈雞公乒乓跳〉寫於練團練到半夜,開車回家在大安森林公園外找不到停車格,只能兜圈聽 beat;〈琴操〉則援引周星馳電影《大內密探零零發》(舊名《鹿鼎大帝》)中,勾引男人的反派女角:「周星馳那麼多部電影裡面,這一部讓我覺得最深刻。我小時候看覺得超詭異,有些地方還看不懂,可是長大後看,突然懂了好多事情。」

懂的事情,自然是電影裡的夫妻相處。蛋堡說,〈琴操〉錄完沒多久,就發生藝人阿翔外遇謝忻的緋聞。搭著男方在記者會道歉的畫面,他放起了歌;只見阿翔隨著「琴操姑娘 她又琴又騷」的旋律緩慢鞠躬,畫面 zoom in 完美搭配,讓他篤定到時候 MV 一定要照樣拍。

與 9m88 合作的〈大禹〉,主題宛如上述兩首歌的綜合。

〈大禹〉寫於和老婆吵架後,開車離家不知要去哪,只好在附近的停車格兜圈。他自嘲那晚行徑如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我為了寫這個查了史實故事與當代中國對大禹的想像,譬如歌詞裡有唱『打個野炮就說不能不娶她』,那是有這麼一個記載,寫到說他們(大禹和老婆)是野合這樣。還有『不爽他罵我族人』,因為有一說是他跟老婆不同族,會成婚其實有政治上的考量。」

借古諷今,相映成趣,他用現代口吻唱大禹吸食「南方餓餓草」後大放厥詞,沒想到末段隨著藥效退去,又只能窩囊幾句,穿梭五千年的附身自婊:「車子再繞幾個圈 回家面對我老婆」。

信仰與慾望

《家常音樂》以〈台南畫外音〉分成上下篇,古城古風取樣呼應的是他父親的宗教信仰。在〈SoftLiPAPA〉裡,他便已唱到「還沒到我老爸那種時候 他說沒法平靜 那就持咒」。

他說,因為父親家族的虔誠,讓他在小時候頗排斥宗教,直到近幾年才態度趨緩:「常常很多人會說你這麼做,神明會生氣,我都會覺得說,如果神明有那麼小氣的話,那就不是神明啦。神明沒有那麼小氣,你只要是向善的就好。」

排序在〈台南畫外音〉前後的歌曲,展現他在精神面上的開闊。譬如回台南為統一獅職棒開球後,獨行漁光島長堤上的靈感作〈近黃昏〉,少見地哼起了歐拉拉拉;接續的〈無為而唱〉更自問「有了 Beat 有了 Flow/為何沒有意義心裡就怕怕怕」。最後擷取「觀世音菩薩」之名的〈音菩薩〉則雙關音樂與快樂:「聽我菩提樂 離苦得樂 去到西方極樂世界」。

「焚香操 PAD」所焚的線香

形而上的佛系探索外,寫情慾歪歌起家的蛋堡這次也沒少開黃腔。揭開嬌羞外衣的〈姑娘〉,實在「意淫」中國東北盛產的「姑娘果、燈籠果」。他解釋那水果口感近似番茄,前幾年在雲南超市第一次見到,驚奇它花萼退化成裙擺般的半透明皮,遂寫下「姑娘穿比別人多一件 但若隱若現讓人多迷戀」。

相反地,以愛玉雙關愛慾的〈Ice Ice Jelly〉,就是在意淫人了。「我其實現在寫歌很喜歡做這種意象的連結,不斷在兩個或三個概念之間跳來跳去。」蛋堡分析,〈Ice Ice Jelly〉曲式接近 Emo Rap,他給自己設定的挑戰是如何用很少的字,去產生綿密的意象,像是歌詞的蒙太奇:「如果是一樣的曲式,一般這種歌的用法可能會是:我要,帶你,快來,就幹⋯⋯你這幾個字就只能代表這幾個意思。我想要做的則是用這幾個字數,去包含更多的意象,所以變成:退火,漢方,透明,看光⋯⋯。」

從簡自得的畫家

離開顏社自創品牌「任性的人」獨立運作,《家常音樂》從實體設計、網頁設計到快閃店、宣傳,蛋堡皆親力親為、找人合作。不若在公司時期受多方照顧,一切自己來反而更踏實:「我自己出來做事情就是想要體會全部事情,的確做到現在我比我原本知道的多學到很多。」

音樂上,儘管製作人陳星翰曾建議他將《家常音樂》「送 ma」(交給專業音樂工作者做母帶後期處理),他最後仍決定自己摸索混音與母帶後期。原因之一除了不善與外界溝通,主要是他對自己的創作定位不在工業系統中:「大家都說唱片工業,可對我來說,我自己給自己的定位比較像是一個畫家。你應該沒聽過畫家還要人家幫他調色吧?也許有啦,但我覺得這些事情應該自己完成。

他自嘲,這樣的做事方法說實話,就是當不了大老闆,也才會連專輯發行時辰都一延再延,可人生的插曲卻教育他:「有個方向就好,你計畫得越縝密,有變化的時候就越不知道該怎麼辦。

任性的人做專輯,核心概念便是質疑一切「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所以沒有常規的封面、實體設計,所以不上串流、不進實體通路,「但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要,所以我只好找別的方式來做做看,如果我失敗了就知道喔原來是這樣。」

回望人生經歷,高中跳街舞、大學念設計,蛋堡說當年決定做音樂的時刻其實相當草率,沒想過之後會變成例行工作。專輯尾聲的〈上律動〉裡,他幻想起平行人生,是在高中練舞的初心者從「下律動」往「上律動」進階,兜兜轉轉的人生終成為一位職業舞者。儘管職業生活累積了許多複雜,但在單純的上下律動裡,他仍能找到自己,感覺自由。

心靈雞湯如是說:「小時候,幸福很簡單;長大後,簡單很幸福。」化身音菩薩,行饒舌渡化,蛋堡在《家常音樂》裡從簡而自得。沒有〈經典〉的爵士樂團編曲或〈史詩〉的歷史大敘事,淡泊名利畫家專注於以一支鉛筆,將人生的灰階繪成動人心弦的作品。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