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0・吹專訪

與盧律銘重回《返校》配樂現場

電影《返校》改編自暢銷遊戲,上映十六天,票片已突破兩億。不僅賣座,10 月 1 日,金馬獎公佈入圍名單,該片更獲得評審 12 項肯定。其中,盧律銘也將再度角逐配樂獎。他在臉書上寫道:「連續兩年入圍,讓我有更多力氣繼續努力。尤其今年能與偶像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並列名單之中,這力氣真是足百倍。」

見了盧律銘的感謝文,腦中浮現採訪當日的一幕。等待我和攝影師收拾的他,伸手取了本雜誌翻閱。好奇他看了什麼?離開前,我瞅了那書皮一眼:銀白髮男子背對觀者望向森林,封面人物正是他憧憬的配樂大師。

外頭被大雨刷成灰白一片,盧律銘撐著傘走來,一邊手持電話處理公事。《返校》結束後,他依舊不得閒,好幾個案子正同步進行。

正式切入主題前,先關心這位新手爸爸的近況。今年,盧律銘喜獲麟兒,孩子目前六個多月大,我推算回去,和接下《返校》差不多時間。他笑說,照顧小孩,生理上當然累,心卻很滿足,至今仍在摸索新的生活方式。

孩子出生後,在家工作的他,能用的時間變得零碎,有時只得當夜貓,身體還蠻吃不消。特別是新生兒作息難以預測:「第一天錄《返校》,回到家,先記下明天要補錄哪些部分、再準備隔天要錄的東西⋯⋯要睡覺時,小孩突然起床,精神異常好,我就陪他玩到早上七點多。當他好不容易要睡了,我卻差不多要去上班了⋯⋯」好在孩子的作息日益穩定,「但偶爾還是會走鐘一下。」新手爸爸苦笑補充。

首度嘗試商業片配樂

喜逢一子讓人生步入新階段,完成《返校》則是近期事業的里程碑,盧律銘說:「第一次挑戰商業片,更做了在台灣商業電影裡鮮少出現的嘗試,最有意義的是,在這過程我沒有失去『盧律銘』。」

最初,對於該找誰製作配樂,導演徐漢強很是苦惱。儘管因取材自遊戲,電影裡有許多驚悚元素,可故事背景為「白色恐怖」,呈現歷史傷痕也是主軸,若單純歸為懸疑片似也不恰當。無先例可循,愁著沒合宜人選時,徐漢強兩度聽見身旁的人提起「盧律銘」這名字,才決定將重擔交給他。

配樂是分本進行,導演會搭配剪接,放入合適的音樂供參考。與其走入別人的想像,盧律銘通常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第一次找徐漢強來聽時,他其實很緊張,成果和參考曲天差地遠,但導演意外能接受,並認為這是正確方向。

配樂工作在三月中旬展開,雖電影剪接已完成,動畫仍在製作。好比說大家都害怕的警總鬼差,在那時的毛片裡,僅是一人穿著貼滿後製標點的緊身衣,踩著高蹺跑過,他笑說,在做配樂時,某些橋段還蠻需要想像力。

魔幻的聲響實驗

六月底,盧律銘領著弦樂團、多位優秀的管樂及打擊樂手進錄音室,這編制規模不小,介於中型和大型之間。這次,盧律銘用做電子的概念編寫弦樂。跳脫古典樂思維,某些片段甚至頗具實驗性,當腦內想像被落實得很好,他說:「這種時候還蠻魔幻的。」

一開始,導演曾說,希望以其他樂器模擬電子聲響的效果,考量故事的時代背景,盧律銘選擇以弦樂為主體:「弦樂器是很好的發聲體。它能很優美,也可以很詭異,甚是製造壓迫感。」當然,你仍會在曲中聽見隱晦的電子元素,用來補足管弦樂沒能百分百營造的氛圍。

穿梭於虛與實,《返校》一部分為驚悚的惡夢,另一部分則是情感流動的現實。在驚悚片段,盧律銘善用不和諧音,刻意要編得聽者不舒服。《返校》的可怕,與時代背景脫不了干係,而音樂恰恰營造了白色恐怖時期,那股無孔不入的壓迫,就算不看電影,單聽配樂,都能如坐針氈。

錄製之前,盧律銘先與弦樂團首席們開了會:「我的譜上有很多形容⋯⋯比方說,某小節的起始音、到某小節的結束音,這過程中要怎麼呈現,都得用文字標註溝通。」他反覆提到,詮釋要點是「不安定」,好比弦樂常須演奏長音,他會告訴樂手們,不能太穩定地停留在某個音,必須讓音準一直飄。

可長年受古典樂嚴格訓練,樂手的右手其實非常穩健,刻意拉得不穩反而難。「裡面有個首席急中生智,想到改以左手去搖,也確實營造了不安定感。不過,四十幾個人同時做這個動作,錄音的樣子就很好笑。」邊講,邊拿著把空氣提琴模擬當初所見,盧律銘笑得開懷。

趣事還不只這一則。〈禁錮〉有一段弦樂攀升,當片名「返校」二字出現,整個弦樂團會同時聽覺轟炸,樂手把弓壓的很緊,像是在鋸琴。錄該段時,盧律銘聽見裡邊的人都在笑,細問究竟,才知道有個樂手拉得太投入,竟連弓也拉斷了。

滑音不能太優美,低音大提琴鬆弦,讓弦得以震動打板;為嘗試各種可能,打擊樂手們在錄音當天,載了一卡車平日蒐藏的樂器來⋯⋯這是聲響實驗,大夥想著如何將盧律銘對「不安」的想像付諸實現,最有趣是每個 take 都不盡相同,有些當下就決定採用,有些在混音時還會再剪輯後製,整個過程有機,充滿可能性。

在配樂縫入線索

《返校》有一幕是學生進操場升旗,國旗歌唱到一半,畫面切到主角跑上樓,這是秘密讀書會第一次出現。配樂〈樹葉有愛時〉以小號為首,帶著弦樂一同演奏,而小號旋律儘管來自國旗歌片段,卻是倒著音符順序吹奏。以國旗歌象徵體制,盧律銘說,讀書會的本質非要造反,卻只能背地進行,這給了他靈感,用音樂做出兩者對比。

敘事型電影由段段因果交織而成,作配樂時,除了緊貼章節的情感、氛圍,盧律銘更習慣在配樂縫入線索,指涉過去或未來:「某段落走到此,一定跟過去發生的事有關,我就會想把過去的元素提用、改變,去做呼應。」觀眾可能聽得出、可能聽不出,可這是盧律銘職人的堅持。

聽了好幾次《返校》配樂,的確也發現不同曲中,主題以相似樣貌再現。

以〈告密者〉的主要元素(歌曲約一分十秒處)為例,該主題第一次響起,場景在防空洞,方芮欣發現原來自己是告密者——陡落又詭譎的兩個音雙雙奏出。〈信女的請求〉尾末是它二度現身,盧律銘説:「在我看來,方芮欣跟她媽媽很像,兩人做的事其實是一樣的。」當方媽媽吐出,感謝菩薩應了心願,讓自己成功告發方爸爸,方芮欣逃出家門,盧律銘讓〈告密者〉的旋律再現,並用不同編制,呼應方芮欣當下內心的絕望

第三次出現是在〈國家的感謝〉。作為電影的重要段落,盧律銘在〈國家的感謝〉裡反覆使用方芮欣的主題旋律,除了〈告密者〉,還有〈孤芳〉。

〈孤芳〉的主元素是泛音,作為方芮欣的標誌,頻繁伴隨她出現的畫面。比方說,魏仲廷被刑求的片段,有一幕剪入方芮欣轉頭的一瞬,那時,〈禁錮〉的音樂也藏了一聲長長的小提琴泛音。

最後,盧律銘特別點出一個重要主題。細聽〈告密者〉三分十二秒開始響起的旋律,類似片段重複嵌在〈活下來的人〉、〈凋零〉等多首曲目。當故事牽涉到過去記憶,好比方芮欣奮力救魏仲廷時,白教官問她:「把一切留在過去不好嗎?」此旋律便幽幽旋起,恰恰呼應那句重要的電影標語:「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水仙與白鹿的光明之日

師生戀是《返校》一重要故事線,劇情裡,水仙代表方芮欣、白鹿則是張老師,配樂也有以兩者為名的曲。耳朵尖的人會發現,片尾曲〈光明之日〉和〈水仙〉、〈白鹿〉,在和弦進行、鋼琴奏法上大抵相同,盧律銘近一步解釋,〈光明之日〉除做了些微變化,還悄悄加入〈孤芳〉的標誌。當故事環繞在師生情感,主題便會呼應畫面而出,所以,你也能在〈樹根與果實〉、〈未完成的畫〉等曲裡聽見類似旋律。

最初,片尾曲的設定沒有人聲,盧律銘用先前提及的元素發展曲子。準備錄音前的某天,大家一同看片,看畢,製作人李烈便說:「你後面的旋律能唱歌,感覺能找雷光夏試試。」那時,大夥並不知道,雷光夏其實是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家屬,烈姐的直覺巧得像註定。

後來,雷光夏看了試片,淚流滿面,喜歡得不行,兩人便從 demo 開始,以接龍的方式逐步修正成現在的〈光明之日〉。

歌曲末尾的口白,想法來自雷光夏,她覺得以這樣的形式作結,會很有力量。於是他們請飾演張老師的傅孟柏,抽空來錄了那句「請平凡而自由地生活吧」。

「如果沒看過片,單聽這個片尾曲可能不會有太多感觸。但若你坐在電影院裡,順過整個故事,這歌一出來,力道就很強,因為它和所有的配樂是息息相關的。特別是傅孟柏那句話,很有力量。」傅孟柏的口白像是個出口,他說,有些朋友忍了整場,聽到那句竟瞬間潰堤。

片尾曲的命名,來自白色恐怖時期,鍾皓東等人發行的刊物《光明報》。回想起最初聽見歌名時,盧律銘曾思考為何取作「光明之日」?不知為何,腦袋總不自主想成「光明之日 online 」⋯⋯可知道原因後,便覺得非這名稱不可,因有其意義在。

採訪當日,時值《返校》上映一週,網路討論得熱烈,盧律銘也稍微看了大家的反饋:「越有意義的作品,它正反兩面的意見都會更多,這是好的,可以刺激大家去思考。」作為高雄市「高雄人」投資獎助的作品之一,高雄電影節期間,《返校》也會在「高雄人年度回顧」的單元放映。

盧律銘認為,《返校》在做的,是用年輕人的語彙敘事,並透過故事,帶出背後那段鮮少被討論的歷史:「很多年輕人原先並不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看了電影,就有了解的機會,我想,這就是《返校》的價值所在。」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