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以為攤開來的 line up 路線,就是自己過去一年聽覺品味的整理,目的是拼湊出自己的身份認同。可在那些填不進聽團選擇的空擋裡,這些朋友的出現便能導引你繼續存在,不至沒了音樂就灰飛煙滅。有時,你甚至願意讓他們「打亂」你的看團節奏,聚在一起後就坐著聊天不看團了。
我站在出頭天舞台的右側,斜前方坐著今年來大港表演的韓國獨立樂團 Se So Neon 的主唱。她低頭滑手機,眼神有點疲累,不知道有沒有把音樂聽進去。
是什麼原因吸引她走上這屋頂的小舞台?她知道正在演出的樂團叫做淺堤嗎?
淺堤的主唱依玲比我想像中的嬌小,獻給家鄉的同名曲〈高雄〉的末段由她獨唱。鼓、吉他、貝斯安靜下來,入夜的駁二特區,藏在她歌聲之後的是大港橋對岸,正在南霸天舞台演出的閃靈。出頭天舞台的觀眾不少,他們也聽見了清唱背後的嘶吼,像鋸齒狀的剪影,反而讓耳朵更專注在依玲的每一字每一句,看著努力想專心唱歌的她微笑。
相隔兩年,閃靈原班人馬終於大港聚首,反觀這岸的淺堤,鼓手涂嘉欽演完這場之後就要離團了。俗世的聚散離合在這個邁入第十屆的音樂祭裡重疊,一如昆蟲白在海龍王舞台的獨白。相隔七年再度登上大港開唱,他說今年的大港很不一樣,多了親子設施,同輩的音樂人也都陸續結婚生子,自己也將有第二個孩子了。新生與死亡總是相伴相隨。昆蟲白不忘提到在年初過世的貝斯手哲毓,希望大家能到晚上在海波浪舞台舉辦的追思會去看看。
人的離開近乎無常,這讓我不由得想切實地紀錄幾位在今年大港相遇過的朋友們:
L 是我在高中熱音社的學長,他來大港八次了,也是有些資歷的獨立樂迷。身為貝斯手,L 也非常喜歡哲毓,然而今天卻是他第一次聽昆蟲白與神經病。〈打敗我〉才唱到一半,他就透過 instagram 私訊我,以懺悔般的語氣說昆蟲白「怎麼這麼好聽」。我應該跟他補充一下昆蟲白前幾年得了五十肩,經過復健才恢復的故事。或許會更讓他印象深刻,畢竟 L 是喜歡打棒球的。
L 今年坐客運來大港,本來想聽相隔五年又重回舞台的 KoOk(他心目中最棒的音樂季開場團),可惜公路塞車。但我想他就算準時到,今年換手環的隊伍也難保證他能按計劃聽到 KoOk 的表演吧?今年的大港在一片樂迷對排隊的怒罵中度過,無論是首日排隊換手環的隊伍,還是室內海龍王舞台因為管控入場人數而做的隊伍安排,盡被不耐的樂迷認為規劃失靈。
兩年前到大港,第一次和 L 同寢。當時的輕軌還沒啟動,大港橋也不存在。南霸天是現在成為停車場的戶外舞台,在那表演的是預備發片的草東沒有派對與巨大的轟鳴。後續的發展大家或許都知道了。一團在金曲獎大放異彩,蔚為話題奇觀;一團休止,主唱成了饒舌歌手,組成夜貓組,在嘻哈領域開創一片天。
夜貓組今年被排作第一天海龍王舞台的壓軸(若不算入大港彩蛋的話),要說是今年大港我看到最好的表演也不為過。比起上回在覺醒音樂節看到的現場,發片並隨顏社走了世界巡迴的 Leo 王與春艷,默契與演出鋪排明顯成熟許多。音樂節的短時間表演型態,相當適合曲目短小精悍的夜貓組。看著 Leo 王汗濕淋漓,肩上毛巾掉地,春艷一句「我幫你撿」後俐落地抓起、拋接⋯⋯在這三秒內,似有種超越言詞所能描述的羈絆存在。
看完夜貓組後,我沒有去擠大港彩蛋 SODA! 的演出,反而和 A 及其他朋友去吃熱炒(為其中一位將要回韓國的朋友送行)。
A 是我在廣告公司任職的朋友。過去四年,我們已不約而同的在台灣、香港、日本的音樂節遇到,並一起瞎混。肩寬體盤的他,總是在舞動的人群中最受矚目的焦點(大抵不是因為他跳的好看,而是他的身型讓你難以忽略⋯⋯)。他雖然是屏東人,卻和許多屏東人一樣熱愛高雄,會帶著來大港的朋友們在高雄到處吃。
A 對於流行文化的接收度很廣,動輒把 Rihana、Sia、FKA Twigs、王菲的歌放嘴邊唱;會去搖滾音樂節,也可以在 EDM 派對玩得很開心。他是我少數遇到,在大港開唱裡對於麻吉弟弟的 DJ 秀最讚譽有佳的人,聽到 Kanye West 的〈POWER〉前奏時他直接跳起來。我不難預期,當大港女神瑤瑤搬出搖滾版的〈愛的抱抱〉、蔡振南與法蘭黛互虧、王彩樺和四分衛在台上秀場式的體熊時,他可以多開心了。
他喜歡這些「胡鬧」,也看得出這些「胡鬧」背後,是藝人抱持著敬業之心在蹲低自己,意志不悔地取悅觀眾。因為他自己正是這樣的人,總希望身邊的人開心,願意為了換你的笑容而說出「我要不是長的這麼醜/胖,幹嘛這麼努力」。對他來說,王彩樺在南霸天即席演出的笑哏,就跟 LEO37+SOSS 在卡魔麥帶來的爵士即興一樣偉大。足以讓他說出好幾遍「他們好棒。我好愛他」。
今年和 A 一起在大港鬼混的朋友,是以前參與金旋獎籌辦時認識的一幫人。他們是「火種」。去年衝了火球祭,今年也不忘卡位滅火器在大港的演出。火種們總說我神出鬼沒,畢竟聽團線路不同,我亦有報導工作在身,得在各舞台間快速穿梭,無法配合團體步調行動。幸運的是他們毫不介意,而我們也總能再度相遇。
與滅火器同個時段,我選擇去聽 deca joins 與 Se So Neon。想知道他們在南台灣音樂節裡的觀眾反應。再次步上出頭天舞台,deca joins 的昏沈氣氛蔓延,把橋另一頭的龐克血熱隔絕開來,他們用〈夢〉提早點醒這週末的一切也都是夢。我不經意聽見側邊樂迷私下討論,deca joins 換了兩次團名的歷史。這讓我想到前一天,沒買到他們在大港首賣的周邊團 T 的遺憾,以及相關的玩笑話:買了 deca joins 團 T 的人可能無法穿很久,因為他們可能又會再改團名了。
從 deca joins 轉往 Se So Neon,這組恐怕是第一隊在大港表演的韓國獨立樂團。過往的大港的海外演出者總是日團居多,今年能聽到音樂人講韓文還蠻新鮮的。Se So Neon 前天才在台北的 The Wall 演出。若不是吉他手在〈The Wave〉的獨奏段落斷了弦,第二次看的驚喜感可能多少些。幾回心神失焦落到了觀眾身上,竟發現四周隨音樂搖擺的情侶可不少。男男、女女、男女皆有。
回想這兩天,見過不只一組在大港裡走動的同志伴侶。待到新寶島康樂隊與何韻詩的場子時,見到彩虹旗便不感意外了(事實上這旗幟從王彩樺表演時就在了)。
陳昇把彩虹旗拿上台揮舞,成了這晚的歷史性畫面。他在〈紅色氣球〉的最後,結合歌詞高喊:「我希望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一種人都可以自由快樂地生活,忘掉憂愁。」戲劇張力十足。
嘉賓何韻詩上台後直說昇哥很可愛,兩人才見面兩小時,儘管彼此用對方聽不懂的粵語、台語雞同鴨講一番,對唱〈愛情的槍〉時仍應對有條。隨著他和何韻詩合唱的〈愛你一萬年〉,我慢慢退場趕赴末班高鐵。天知道當時還在舞台上的陳昇竟會瞬間移動,被路人目擊到上了同一班車。
回程高鐵上,我總在想,這幾年前往音樂節的理由,往往是對音樂的熱愛與採訪的責任各佔一半。現在發現朋友因子的佔比也不容小覷。
嘗以為攤開來的 line up 路線,就是自己過去一年聽覺品味的整理,目的是拼湊出自己的身份認同。可在那些填不進聽團選擇的空擋裡,這些朋友的出現便能導引你繼續存在,不至沒了音樂就灰飛煙滅。有時,你甚至願意讓他們「打亂」你的看團節奏,聚在一起後就坐著聊天不看團了。
你或許也有類似的經驗。如同 L,在音樂節和朋友一起行動,因而聽到相見恨晚的團。也可能像 A,願意把享受到的美好攤開來分享,讓朋友開心,讓台上的表演更好看。或者類似於我,以前闖音樂節總想把團看好、看滿,現在更重視在現場與朋友團聚的時光,從中就能提煉樂趣。
之於現在的我,報導責任達成,也與朋友聚到了。已不求每團都要聽到,但至少能把重視的聽完也聽進去。有學習也有回憶,對音樂節的期待也就這樣了。目前對人生的期待也就這樣了。
高鐵到站,我們各自散開回家。下次「人生的音樂祭」,我們還會再見到吧?
照片提供:大港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