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早上九點半的班機,往曼谷。
盧廣仲、激膚、TRASH 三組台灣樂隊,以及十來位工作人員(包括我)正拖著行李,從廊曼機場出關,預備週末要到泰國最大的「大山音樂節」演出。
十二月的台北入冬,曼谷依舊是艷陽天。正式登台前一晚,大家在曼谷的北邊還有場「台灣之夜」要演,加上隨後加入的巴賴以及兩組泰國樂團,一共六組樂團要唱到半夜。
「台灣之夜」的演出地點位在曼谷地鐵站 Phahon Yothin 附近的 Play Yard by Studio Bar。出了地鐵後,往 Union Mall 方向走,跨過天橋步行約 5 分鐘就到了。
位於住宅區小巷裡的 Play Yard,是一間餐廳與演出空間比鄰的老牌酒吧,氣味有七分接近羅斯福路上的 Revolver,不僅對外的吧台用餐區,一樣沒有門,也是大大小小的獨立樂團在曼谷經常表演的場地。只消越過兩、三張木桌往深處走,左邊兩扇旋轉門後就是表演的區域,目測空間可容納觀眾數有 100 至 200 人。
略朽的木紋與刮花的牆,此處比面陽的用餐區更陰暗些,感覺什麼樣光怪陸離的音樂表演都能在此發生,也都曾在此發聲。
曼谷搖滾符號 Play Yard
身為搖滾樂迷,你很難不喜歡 Play Yard。舉目所望,隨處皆可見到一堆令人興奮的流行符號——花椒軍曹的披頭,鬍鬚滿佈的藍儂,互相挑釁的綠洲兄弟檔剪影,以及貓王肖像。角落廁所的牆上,奈良美智的厭世女孩探出頭,配著這搖滾場地最鏗鏘有力的標語「Love Hard. Play Yard.」。回頭走到舞台深處的牆面上,還有街頭霸王(Gorillaz)的虛擬主唱 2-D 的塗鴉背影,一旁白色小字註記他們的名曲「Feel Good Inc.」。
廢棄的電視機擺在廢棄的嘟嘟車上,還有幾台不知能否使用的腳踏車與電扇(顯然裝飾性質高於其他),座位是板凳與褪色皮沙發。外露的鋼骨結構間,垂掛各形各色的吊燈。其中還藏著一張吊牌,印著 Radiohead 與 Fake Plastic Trees(電台頭的樂迷看到,肯定會想要買一份回家),順著景深一瞧,剛好有一株不說便難以察覺的枯樹。
從披頭四、綠洲、街頭霸王到 Radiohead⋯⋯看來 Brit-pop 的「英倫入侵」不只作用美國,《安娜與國王》的泰國也深受影響。猶記得之前來曼谷,百貨公司的市集中就有駐唱歌手一字不漏的唱完〈Don’t Look Back in Anger〉。
整個 Play Yard,我特別喜歡的是中間的藍磚水池(浴缸?),據說本是規劃作派對用的舞池,現在僅剩承接雨天漏水的功能。如果在台灣,這水池肯定會被認作登革熱的疫區,讓環境潔癖者裹足不前。我卻覺得位處場地正中央的它像是一口井,是風水師會掐指算作整個 Play Yard 擁有生機的龍穴。
初識泰國獨立樂團
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這樣具有泰國 tum yum 特色的裝潢,模糊掉週五白天,Play Yard 前一晚熱鬧後留下的杯盤狼藉。沒收走的酒杯在桌上林立,煙蒂癱瘓於地,麻雀飛來撿拾前晚落下的乾米粒。員工還沒開工打掃,樂團就輪流進駐深處的舞台區彩排。沒有後台休息區,餐廳一時成了採訪空間,隔著翻譯,樂團耐心回答我們對於泰國獨立音樂生態的疑惑。
受訪的泰國樂隊是今晚將會一起共演的 My Life As Ali Thomas 以及 TELEx TELEXs。兩團皆是泰國第二大的唱片公司「華納」的旗下樂團。前者擁有英國獨立民謠樂隊 Daughter 的氣質,在金曲音樂節期間有來台表演;後者則是復古的 synth pop 樂隊,剛參加玩 2017 搖滾臺中與台灣樂團潮。
兩組樂隊在泰國都小有成就,音樂也很中此行台灣團員們的口味。My Life As Ali Thomas 的女主唱 Pie 一頭烏黑長髮,嗓音成熟,惹得團裡的男性私下火熱討論。TELEx TELEXs 的女主唱 Aom 也不遑多讓,短髮可愛,還穿著在逢甲夜市買的紅花和服外套前來,對「台灣之夜」這主題小有用心。
透過簡短的訪問也能感覺到,在泰國要經營獨立樂團也不容易,和台灣的狀態也能有所呼應。My Life As Ali Thomas 說,在泰國很少有適合獨立樂團表演規模的空間,除了酒吧,就是好兩、三千人的標準場地了,所以他們常常得透過周邊商品來賺錢。TELEx TELEXs 則表示,過去沒有簽約的時候特別苦,現在有公司幫忙,才開始有策略地打道不同的聽眾。在創作上,他們其實會想唱一些意義比較深沉的歌詞,可是又會擔心一般聽眾無法理解。
泰國音樂場景
負責採訪翻譯的泰華,也是我們的隨團導遊(『泰華』這名字便透露了他泰國華僑的身份),玩過三年的樂團,剛退出不久。據他所言,即使有經紀公司簽約的泰國樂團,仍是挺辛苦的,不少工作還是得自己來。想要走紅得要些運氣,有時「運氣」的模樣,不過是一首意外走紅的歌曲,或一句戳中人心的直白歌詞。今年在大山音樂節會和盧廣仲合作的唱作人 Stamp,以及曾到過山海屯音樂節表演的 Lomosonic 皆是爆紅案例;後者的〈ขอ (WARM EYES)〉在 Youtube 的點閱率,已經高達 1.2 億了。
然而小眾的樂風也並不是沒有生存空間。在泰國,超高人氣的搖滾天團並不少,主流唱片公司之外的迷你廠牌也繁多。戴著一副眼鏡的泰華,身上穿著泰國金屬廠牌 Screamlab 的衣服。他說,也許是金屬類型較偏門小眾,泰國的金屬樂團才因此更加團結。他們總是互相幫助,甚至對於曾共演過的台灣金屬團,只要有情有義,想到泰國演出,他們都會盡力幫忙推薦。
接洽這次台灣之夜場地、泰國媒體 PR team 的 Anber,也是一位超級泰國樂迷。Anber 因為 2011 年的泰國電影《音為愛》而認識泰國最紅的樂隊 Bodyslam,進而學習泰文,愛上泰國音樂。她把我們的視線拉遠,特別強調泰國很大,加上曼谷共有 76 個行政區,超過 6000 萬人口。不同的「府」可能就有不同的流行音樂風潮,在曼谷紅不代表能紅到其他城市,反之亦然。
Anber 舉例:泰南出身的 Labanoon,歌曲唱出許多鄉下勞工到城市打拼的心聲,一首〈เชือกวิเศษ〉在 Youtube 上有 4 億的點閱率,最紅的時候,一個月可以排二十場酒吧演出,一天趕兩場,然而到了曼谷未必有那麼多聽眾買單。相對之下,Bodyslam 在曼谷開三萬人的超大場,可以連開三天,然而之前做全泰國的萬人巡迴,三十三場跑到一半就因為賣不動而中斷了。
台灣之夜開演
訪問進行時,Play Yard 的員工也開始收拾空瓶,將用餐區恢復成可以開業的狀態。傍晚我們先往 Union Mall 覓食回來,近七點的 Play Yard 門裡、門外已經熱鬧起來。啤酒、炒飯、香菸。記者、散客、樂人。以桌為單位,自成聚落,最後彩排的巴賴也試音完畢,待八點開始演出,已有聽眾擺上墊子,席地而坐等待(事後發現,他們是一群從台灣特別跑來泰國追盧廣仲的歌迷)。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巴賴,努力用所會的英文單字解說《古老的透明》裡的歌曲故事,隨側一旁,瘋起來令人難以招架的吉他手常磊,偶爾會幫忙做失控的翻譯。譬如巴賴介紹〈愛 Ayi〉這首歌時說,「愛 Ayi」的音韻接近排灣族語的感嘆詞「唉」,他想用這首歌闡述:「做所愛的事,往往最令我們哀聲嘆氣的。」話題主旨沈重,卻因為常磊把「做所愛的事⋯⋯」翻成「make love⋯⋯」,弄得大家笑出聲。
接續巴賴上台的 TELEx TELEXs,吸引不少泰國樂迷,其魅力,連接著要演的激膚、TRASH 一夥人也在台下聽得忘我。〈SHIBUYA〉、〈16090〉、〈หยุดตรวจ〉,好歌連發,八O合成器音色與放克吉他,聽來超爽快,讓台下都跳起來。在台灣,因為接收的泰文歌曲過於侷限,一直誤以為泰文歌詞有難以去掉的土味,然而聽到 TELEx TELEXs 後發覺,泰文的韻調其實可以非常潮!
原訂節目從 8 點開始,每組樂團 setting 15 分鐘,表演半小時。可輪到激膚時,已經超過原定時間了。時程 delay 自然要以砍歌處理,換場當下,大家最擔心的還是如何收換器材,不致缺漏、拿錯。
Play Yard 沒有後台,樂團器材都暫放在面向舞台左側的空地,上下換場也都在此進行。可夜間表演時,該區無燈,只見團員們拿著手電筒,仔細清點器材。激膚的鼓手 Jesse 與貝斯手阿儒正在和 TRASH 進行交接,主唱安卓雅在一旁跟我說明狀況,正經道,哪條線一丟失可能就是幾千、幾萬塊,也一定會影響到週末到大山音樂節表演的情況。
廢墟的生命力
「台灣之夜」每團的觀眾數大概在 40 至 100 人之間浮動,有主場優勢的泰團,自然吸引比較多在地人,一部分有好奇心的聽眾也會繼續留下來聽(不過光從外觀,很難分辨誰是台灣人,誰是泰國人。許多泰國聽眾也會作古著打扮,時髦得很!)。外型搶眼的 TRASH 自帶大合唱外掛歌曲,壓軸的盧廣仲也特別把作品微調改編,弄得有 fusion 味。
盧廣仲的現場吉他演奏特別醉人,樂手阿雞、Jack、Fin 的扎實功力,讓自由的樂句翻飛,整體 band sound 更上層樓。久久沒在小場子聽盧廣仲表演了,儘管曲目不多,仍覺得看到一場能量飽滿、完整的秀。當〈慢魚仔〉響起,我聽見後面的台灣歌迷大呼:好久沒在泰國聽到台語歌了。廣仲下台後,也可見 TRASH 的團員交頭接耳,驚訝於他們的演出邏輯,交換心得。
「台灣之夜」落幕時,已是半夜一點多。儘管當天是週五晚上,餐廳、吧台區的客人也已散得差不多了。Play Yard 回歸早上杯盤狼藉的模樣,想必也會等到隔天下午才有人清理。各團成員、技師收拾樂器,預備搭乘夜車先到考艾(Khao Yai,大山音樂節舉辦地點)。
急著離開 Play Yard,當下累掛的所有人,尚無餘力回味剛才的演出,直到現在回想才發覺,那白天狀如廢墟的空間,到了夜晚展現的生命力何其蓬勃!那是一個閒來無事,你就會想去待著吃喝,與朋友閒聊順便撞撞看有什麼好團在演出的地方。曼谷人能有這麼一處空間真是美好,我著實慶幸在二O一七年的十二月,美好的這裡曾有一晚被記作「台灣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