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為了參加比賽而組團,並從陽春的民謠編制,逐漸調整成附有弦樂編制的搖滾團。民謠指彈起頭,偶爾來一段大提琴獨奏,如今的老王樂隊,組成長相上,真有點兒接近主唱立長所喜歡的樂團「萬能青年旅店」了。然而,比起石家莊搖滾的摧枯拉朽,老王們在苦悶裡還能保持幽默。曲數尚不多的他們,在發片專場時翻唱〈秦皇島〉,合唱效果倒沒有成名作〈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般強烈。
如今的人生階段,洽站在畢業終點與就業起點之間,立長清晰的咬字勾中霧中青年的心:「給我一瓶酒 再給我一支菸/說走就走 我有的是時間」已是 2017 年下半年,獨立樂迷之間傳唱度最高的歌詞之一了。
歌紅之後,有沒有越來越多音樂圈的人注意到這個樂團?「沒有啦,一點點啦,一點點。」戴著牙套的立長怯怯地說,低下頭的謙虛仍掩不住喜悅的表情。
「一曲樂隊」重出江湖
2014 年,在政治大學念經濟系的主唱立長,寫了一首宿舍少年的苦笑情歌〈曾經的女人阿 你在哪裡〉。錄下粗糙的 demo,找幾個朋友組團,把歌詞裡的「隔壁老王」編成團名,就比了輔大青韻獎與北醫金弦獎。這組「一曲樂隊」拿到名次後便休團,直到 2015 年,前貝斯手玥瞳接了校內「唱自己的歌」的活動副召,缺團表演,才把老王們找回來重出江湖。
「唱自己的歌」是為了聲援 2015 年底,政大學生集體罷唱校歌的活動。事件起因乃是學生不滿校歌歌詞當中,存有如「建設中華民國是吾黨的責任」等黨國意識;加上每年由校方主辦的校歌比賽「文化盃」,總會將之列為必唱的指定曲目,形同逼唱,更令學生不滿。
2015 年初,政大學生會曾嘗試創作歌詞中性的新版校歌,希望能成為指定曲的替代方案;然而校方事後卻推翻該議案,致使當年的文化盃現場,有諸多學系以沈默或亂唱等方式,抵制舊校歌。
順著這股憤憤之氣,「唱自己的歌」主辦方期許老王樂隊寫些,以僵化的「教育體制」為主題的歌,立長便在一個假日生出了〈穩定生活多美好 三年五年高普考〉以及〈補習班的門口高掛我的黑白照片〉。回憶演出那天,舞台在校園的河堤附近,歲末冬季,戶外極冷,他們一邊望著台下喝薑茶、吃湯圓,一邊抖著身子唱歌。曲目唱畢,本可以離場了,卻因為下一組表演者感冒請假(那位缺席的表演者,是瑪啡因的主唱謝孟庭),被主持人挽留,得臨時加唱。
沒想到這一「加唱」便加到現在。有了新歌的老王,回到校園創作比賽的競技場,拿到淡江金韶獎的冠軍與最佳作詞,也贏得政大金旋獎的創作大賞與最佳作曲。你仿佛能聽見那句幸運女神的暗語:丞相,起風了。
我還年輕!我還年輕?
2016 年,老王樂隊在金旋獎大放異彩後,樂隊也開始活躍,去年 8 月不僅辦了自己的專場「如魚得水般的快活」,還參與音樂節。立長認為,今年 3 月台大音樂節期間,他們在小地方展演空間演出所獲得的迴響,證明老王靠攏搖滾樂編制的方向是正確的。加上受邀為下一屆金旋獎寫主題曲,讓創作被動的立長,又有了新的動力。
2017 年,金旋獎的主題是「枉少年」,可他並沒有順著這題交出熱血的青春樣板歌曲,反而寫下頹廢掙扎的〈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立長回憶,收到創作邀請的那陣子,恰好接近畢業時刻,校內多了許多徵才活動:「我看到大家都很茫然地在參加一些求職講座,商院開的,什麼 Uniqlo 阿。」校內擺滿了整排的求職攤位,看似熱鬧,開出的職缺卻大同小異:「很多都是壽險,找業務員的,但那種東西就覺得,不用讀大學你也可以做。(當然,)也不是不能做,也有朋友做得很成功⋯⋯但就覺得說,有沒有更符合自己想做的事?」
年輕學生有機會試錯,社會也總會教育你要作夢。「我還年輕」因此成了一句優秀的藉口,能催眠自己還有時間嘗試做些不一樣的事情。但越逼近青春的邊緣,就越恐懼自己會失去自由的特權。如今的畢業生都懂得嘲諷自己,在朝六晚九的加班日裡,我們不過是「新鮮的肝」而已。
諷刺地,前貝斯手玥瞳後來決定要報高普考,走向公務員的「穩定生活多美好」,接替她的政大法律系碩士生潔民,成了樂隊裡年紀最大的一位。有人跟潔民說,只有年輕人才會寫這種歌,但他們不知道,寫這種歌的人知道自己快不年輕了。老王的團員和許多大學生一樣選擇延期畢業:「反正就會一直說服自己,反正我們延畢也還有時間啊,慢慢來。但其實知道自己就是沒時間了。」
高學歷餓不死 2017
老王樂隊的五位成員,有三位讀政大,一位讀台大。照理講,他們不該是會寫出這樣的歌的人。畢竟在為期十二年的升學體系中,他們和所有台灣學生一樣,上課、補習,並經過考試的篩選,「脫穎而出」地進入社會普遍期待、認可的「頂尖大學」。可同時,這些候選的菁英們也是最有可能寫出這樣的歌的人。落在後段班大可早早認命,可浪擲青春拼到前段班後,仍可能一無所有,知曉升學制度所給予的虛幻回饋值的他們,肯定比誰都失落。
現任的大提琴手佳瑩,從國小三年級開始學琴,目前就讀市北大音樂系三年級。問她音樂系未來的出路,輕聲細語的她,越講越小聲:「好像有點窄,又好像很寬。原則上就兩條路,不是演奏家就是當老師。現在更新的行業是往流行那塊兒發展,走錄音(樂手)啊或是什麼⋯⋯可是(我)還沒想那麼多⋯⋯。」家裏投資多少錢讓你學琴呢?「幾百萬了吧?但現在也還沒回本。唉,不可能回本啦。」
與立長一同延畢的,還有鼓手會元與吉他手偉碩。
就讀台大土木系的偉碩是轉學生,為了上台北玩,他大學考了兩次轉學考。原本選擇台大土木系是因為能和原本的科系,互相抵消許多學分、提早畢業,殊不知土木系必修有 144 學分!
「他媽媽說,等他考完英檢就不給他錢了,因為考完英檢就可以畢業了。」團員在台上愛拿偉碩的長髮、細眼外貌開玩笑,認他是外蒙古人士;私底下倒挺關心他的未來,說他都讀到台大土木,靠學歷就不可能餓死。偉碩目前在素食便當店做外送打工,偶爾也教吉他;租屋處位在萬芳社區的山頂上,文山區多雨潮濕,房子竟會漏水,樓下原本住了一位外籍移工,「有天我回去的時候就覺得奇怪,怎麼浴室的東西都被搬走了?」
那位移工真夠狠,搬走的時候連電燈都拆掉,不留一點兒光。
老王厭世陣線
日子真的難過嗎?倒也沒慘到活不下去,流落街頭。面對畢業後四個月的兵役期,男性團員們沒有放在眼裡,想說當兵的時候也可以練團,鼓手會元更開玩笑:「大家還沒發現,我們就回來了。」
入團前,會元和立長是三缺一的牌咖。採訪當天他滑著手機,螢幕上是麻將遊戲。他說老王很多團務都是在牌桌上解決的,樂團粉絲專頁也把「打麻將」列為興趣。摸牌、丟牌,不全坦然,他與立長說話時愛藏鬼胎,扮起撲克臉,有時你很難分清他們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在反串。
立長總把「面子薄、面子薄。」掛嘴邊。誇他,他會故意逃開;猜他的創作是編曲時的中心,他說妹妹(團員都這樣稱呼佳瑩)的大提琴才是。團員相當喜歡佳瑩,因為她不像一般的古典樂手,來了就討譜照拉,很有自己的創作想法。當佳瑩說:「跟他們在一起,就會跟原本的(古典樂訓練)比較脫節。」幾個男生湊在一旁幫腔喊道:「完蛋了啦!」
我還年輕,並不是真的年輕;那一句完蛋當然也不是真的完蛋,反而有點兒暗爽。老王的歌就像「政大厭世陣線」常開的自殺玩笑,以誇大的痛苦嘲諷現實的荒謬;以互虧自婊,暫時忘記未來茫茫渺渺。
採訪最後我預祝老王蒸蒸日上。團員們面面相覷,各自緊張地搓著雙手、椅子、衛生紙與手機,想辦法用笑鬧呼嚨過去。呼嚨是怕沒達到那樣的成就,沒法交代嗎?當代的青年理性是「七分天註定,我們就使三分力」。剛上桌的老王樂隊聽牌中,這一局開胡或放槍都沒關係,畢竟他們還年輕;可年輕就幸運地交出一首受歡迎的歌,對於未來的勝負,怎可能毫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