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連宇宙也走到了時間的盡頭,音樂還會存在嗎?」
一直以來都覺得搭乘捷運文湖線,像是在坐雲霄飛車,架高在城市半空的軌道、一節節相連的車廂,蜿蜒穿梭高樓之間,從車窗透明玻璃俯視街景,倒也有點未來科技的既視感。
從科技大樓站下車後,我注意到出口旁有位街頭藝人,正準備開始他的小提琴賣藝,像是為今晚的訪問破題。準時抵達和平阿帕練團室,原以為團員都到齊在等我,沒想到只有貝斯手蔥蔥一人在,緊接著陸續現身的是合成器手嗯哼(本名許家維,個人電子計畫為「都普勒浪潮」)、還在新竹念書的鼓手一珍、加班加了一個多月的凱凱。五個不同的角色,交疊著不同的聲響,形成 2HRs 現在的樣貌。
2015 年,嗯哼自倫敦 Kingston University 取得影像以及媒體配樂碩士,學成歸國後,2HRs 隨即重啟運轉,馬不停蹄練團、寫歌。提到製作專輯的契機,嗯哼坦言,「當初就想要先發《永生獸》單曲,這首曲子的概念本身比較完整,後來發現有補助之後,就開始用這首歌當作中心,發展出其他曲子。」歷時一年半,這張頗具份量的《永生獸》,正式面世。
拆專輯
熱愛科幻題材的 2HRs,在上一張專輯《類星體》收錄了一本科幻小說,以空間為主軸,講述一個既虛構又能與現實生活扣連的世界觀,這次的《永生獸》則以「時間」作為核心。「這張在時間上的玩味,會呈現在 CD(實體專輯)跟歌曲兩個方面。」蔥蔥很有條理地解釋著,緊接著拿出一張新專輯,邀請我實際體會拆專輯的過程。於是訪問便在我一面拆 CD 的情境中進行。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吹編:「新專輯名稱《永生獸》的由來是?」
凱凱:「它是福和橋下的一間獸醫院,就從公館往福和橋騎,下橋就會看到。」
一珍:「就看到永生。」
嗯哼:「凱凱生病都會去那邊。」
凱凱:「靠杯喔!」
一珍:「凱凱神獸~」
一珍:「是要對『永生』這個詞的一種反諷之類的,當初看到。」
凱凱:「其實我只是覺得很酷,就是它原本是獸醫院的招牌,然後被擋住兩個字,就會變成另外一種很中二的名詞。」
拆專輯與時間
蔥蔥:「你的時間還在繼續。」
塑膠封膜裡頭的專輯外殼,由亮灰色的瓦楞紙為主體,上下各釘了兩個訂書針,側邊開闔處則黏上一層紙膠帶。過了一會兒,我終於順利拆解這繁複的包裝,深深感受到 2HRs 當初製作所費的功夫,與其轉嫁到拆封的耗時,一翻開專輯,團員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解釋起每項設計對應的時間意義。
打開外殼看見的第一張圖片摺紙,由團員自由發揮,每張專輯都折得不一樣,象徵時間的不可逆性,而外觀的銀色線條和內頁的黑線,則是模仿蟑螂的爬行路線,若將它們拆解重拼,最後會連成一個圓。
內頁除了一張團照和 Jauchen Wu 的攝影作品外,還有蔥蔥錄製〈永生獸〉的手稿,以及「永生獸」代表物種:蟑螂。最下面一層裝放 CD 的,則是常見的雞排紙袋。「當初跟設計開會,把我們專輯聲音的概念跟他講,然後跟他說你要多鬧、多誇張都沒關係,我們不改你的稿。」就這樣,整張專輯全由四位成員和工廠阿姨手工包裝,只為了讓聽眾感受時間的流動。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吹編:「那麼〈永和〉呢?」
凱凱:「因為專輯的名稱是在永和想出來的。」
嗯哼:「而且永和這兩個字也很好玩,每次想到這兩個字就只會想到豆漿,但後來再仔細去想,好像有點……。」
一珍:「還滿美的。」
嗯哼:「對啊,嘿啊!」
凱凱:「偏偏永和又是一個很妙的地方,譬如說我教琴,學生住永和,每次騎進永和就覺得好像到另外一個世界。」
嗯哼:「而且永和是『永遠和平』的意思,我其實後來有突然在想這件事情,所以那裡會永遠那樣嗎?」
一珍:「曲子不知道為什麼也滿搭的,就那個意境。」
吹編:「我以為是有團員住在那邊。」
凱凱:「我們沒有半個人曾經住過永和。」
嗯哼:「但我們滿常去永和的。」
凱凱:「我們錄音師住永和。」
嗯哼:「北港巴哈。」
拆專輯、時間與音樂
除了專輯設計之外,「時間」的概念當然也體現在音樂上面。比方說被嗯哼笑稱原版超像大悲咒的〈永和〉,一開始比較安靜的部分,是凱凱在一分鐘之後會拉的東西,把它放到一分鐘前,延長兩倍來播放,最後再跟本來拉的東西疊在一起,再加上三個段落的速度愈來愈快,透過不同速度的音樂交疊,創造出特殊的效果。這首同時也是一珍加入 2HRs 後的第一首創作。
〈永生獸〉的時間玩味,則是中間一段凱凱與嗯哼近乎即興的同步錄音。嗯哼解釋:「因為那段只有小提琴跟鋼琴,我們是完全沒有對拍子的,就直接把節拍器關掉,速度很 free,一下快、一下慢的感覺。」由於團員們平常都在工作,只能在晚上進行錄音,當時這段錄音從半夜錄到凌晨四點,在大夥筋疲力盡的情況下完成。而最後的噪音,更是錄製過程的彩蛋,凱凱直接對著小提琴吼,但是經過效果器、破音的調整,最終的成品反倒聽不出原音。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吹編:「團員間仍舊維持著兩小時的距離嗎?」
一珍:「我還在新竹(念書),可是我也快畢業了,所以接下來也會回台北。」
蔥蔥:「我覺得勉強算有持續在 hold 住這個東西啦。因為一開始是練兩小時就上台(表演)了。後來,大學時期是通車。現在就是練團都練兩小時。」
凱凱:「採訪也約兩小時。」
嗯哼:「因為其實再拖長也沒什麼戰鬥力。」
凱凱:「應該說我們練團很緊湊,就是中間我們可能只休息五分鐘,完全就是密集地練,如果練三個小時,我們其實到最後會很累。」
拆專輯、時間與音樂
曾獲世界知名科幻小說大獎「雨果獎」最佳小說的《時間迴旋》,2007 年在台灣出版中譯本,作為三部曲的開頭,內容大談了一段時間與假想智慧生物的故事,即便出版至今已過十年,獨特的劇情設定仍像是被「時間迴旋透析膜」所包覆著的地球,不被隔離層外的時間消磨殆盡,無論是不是科幻迷,都會深陷其中。
2HRs 的同名作品〈時間迴旋〉,透過 sequencer,讓同樣的聲響在一定的時間不斷重複,再加上 delay 的效果,創造聲音質地的變化。貝斯手蔥蔥首度改彈吉他,則是因為合成器的頻率可以彌補低頻的部分,讓他們在音色的選擇更自由。經過了樂器聲響比重的重新調配、打破線性的音樂走法,整首曲子在聲響的延續、遲緩,堆疊中,拼貼出另一套風格。「其實音樂就是一種時間的藝術,沒有時間就沒有音樂。」嗯哼補充的這句話,為專輯下了最好的註解。
名稱取自印地安傳說 Wendigo 的〈食人怪〉,是另一首蔥蔥改彈吉他的作品,也是凱凱認為錄起來、寫起來最有趣的曲子。作品從 minimal(低限主義)的角度出發想像,透過不斷重複、每次只略微調整一點點聲音,反覆堆疊而來。「這首歧音做的反差很大。前半段其實滿溫暖的,小提琴的聲音也是比較柔和那種聲音,然後我們後半段想要用不一樣的鼓機來做節奏,故意把它弄得很噪,就一直炸下去。」嗯哼解釋。
實體專輯限定的 bonus track〈眾星殞落〉由〈永生獸〉其中一部分慢一倍,重新混製而成。「因為慢一倍,就會低一個八度。」凱凱補充,儘管實際上演奏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但是經過了速度的調整,音樂的呈現有著截然不同的展現。說到這裡,嗯哼倒自招,原來一切的起源是因為在錄音時,調錯了一個參數,使得速度變慢了,但成果倒也不賴,便把這美麗的錯誤沿用下去。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一珍:「(速度變慢)還滿像 Sigur Rós。」
嗯哼:「以後要寫 Sigur Rós,就寫一個很快的歌。」
凱凱:「然後把它放超慢。」
一珍:「就會超像 Sigur Rós。」
嗯哼:「他有首歌慢十倍也超好聽的!」
凱凱:「你是說 Justin Bieber?」
嗯哼:「對啊!」
凱凱:「那是慢一千倍」(編按:實際為慢八百倍)
一珍:「那時候放 Sigur Rós 的歌來聽,覺得超像!」
嗯哼:「那 Sigur Rós 應該要給它快一倍來聽聽看,會不會聽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拆專輯、時間、音樂與後搖滾
選擇把〈眾星殞落〉放在專輯最後,其實還有著另一層「道別」的意味。2HRs 試圖拋開以前的做法,在聽覺上做新的嘗試,猶如告別上一張專輯,更強調要撕去「後搖滾」的標籤。「但是也不是告別後搖,是在探討後搖是什麼,因為後搖應該是要『後』搖滾,所以應該要反對搖滾,但結果反而更僵化了。比如說,一定要有爆炸、吉他聲音要好聽、三六拍的旋律之類的,所以我們這張專輯就變成不是服務業的感覺,你以為會有爆炸嗎?嘿!沒有。」嗯哼生動地解釋 2HRs 之所以排斥被稱作是「後搖團」的主因。「但其實我們也一直沒有把自己當作後搖滾啊,雖然我們很喜歡,但是覺得這個已經僵化了,就是對於我們過去喜愛的一個東西的告別。」
不想被制約在公式化的「後搖滾」,團員們其實對於 2HRs 的定位有著另一層想像,凱凱說,「我想要盡可能地亂搞,比如說,這張專輯其實沒有什麼很固定的模式,我們甚至在寫歌的過程,覺得這樣編太不惱人,我們要編更惱人的東西出來。」
嗯哼心中的 2HRs 則偏向是器樂音樂,但他認為,「現在的區分都有點太限制了,比如說,數字搖滾就一定要拍子很亂。」凱凱緊接著說:「而且為什麼要把 math 翻成數字?透過定義樂手來爭取話語權這種事情,我覺得很沒有必要。我自己是作者已死論,所以我覺得東西出去就出去了,人家怎麼批評怎麼講,或是讚美,那都無關你的事情,因為你在做這張專輯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嗯哼:「凱凱的意思是,樂風就讓評審來決定。」
凱凱:「啊~不行不行,再講就要越線了。」
嗯哼:「紅燈了!」
凱凱:「現在紅燈!現在紅燈!」
拆專輯、時間、音樂、後搖滾、後製與現場
《永生獸》這張專輯由「北港巴哈」林昀駿操刀錄音,混音後製則由嗯哼、張白虎、李詠恩分工負責。原來嗯哼在六年前,就在河岸留言搖滾營與白虎相識;在和平阿帕擔任孟諺錄音助理的林昀駿,則是在 2HRs 錄製首張專輯時熟識,大家甚至會相約打 CS。而自告奮勇接任混音工作的李詠恩,被大家笑說是上了賊船,因為〈時間迴旋〉、〈永生獸〉這兩首的鼓組和 Hello Nico 比較相近,便交給他負責,沒想到兩首總長超過 25 分鐘的混製過程,卻讓他超崩潰,甚至數度在輸出的過程中電腦當機,「我那時候就一直說一句話,『藝術就是互相折磨』。」嗯哼苦笑著說。
在音樂製作上緊緊扣連時間這個主題,卻也讓 2HRs 在現場演出時,面臨另一項挑戰。「這張對我們來講,比較像是錄音室作品,我們現場重現上,可能跟專輯聽起來會有很大的差異。」嗯哼說明,除了〈時間迴旋〉和〈永生獸〉的變動較小之外,由於現場無法表現音樂拉長,或是慢動作的低八度效果,再加上錄製 sample 卡拉帶也無法保證能與現場的音質配合,所以 2HRs 的現場演出,將會和專輯有很大的不同,專場更預計會有吉他手、大編制的加入。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吹編:「錄音過程發生了什麼印象深刻的事嗎?」
嗯哼:「喔~凱凱每次都會撞到頭。」
凱凱:「錄音室的那個門楣,比我的頭低,我每次都會忘記(低頭)。」
一珍:「不然就是在那邊扭到腳。」
凱凱:「殺青的那一瞬間,腳抽筋,再加扭到腳,因為我還要踩效果器,所以我的腳其實是很不舒服的,最後一放鬆就直接抽筋了。」
一珍:「在裡面哭。」
凱凱:「沒有哭啦,在那邊靠夭很大聲。」
拆專輯、時間、音樂、後搖滾、後製、現場與實體專輯
提及〈眾星殞落〉只收錄在實體專輯的發想,嗯哼坦言,「因為數位真的是大家都賺不到錢。」這首 bonus track 不僅是對於現在還願意掏錢買實體的人的敬意,他們也透過包裝設計來加深了實體專輯的聆聽經驗。「比如說拆專輯,如果聽 Spotify,根本不會知道是這樣一回事。」種種因素讓他們決定要把其中一首曲子,獨家獻給買專輯的樂迷。
雖然重視實體發行,但是串流音樂卻也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能夠針對每個人聆聽習性,推薦相關歌曲的演算法,看似十分便利,卻也隱含其他缺點,凱凱說,「我覺得它是增強你的同溫層,可是去逛實體的通路,最好的地方就是亂看,所以兩個是不一樣的東西。」嗯哼則專注實際面,「如果在串流聽到喜歡的,我會買 CD 支持,但還是會繼續使用串流聽,因為他們可以賺兩次錢,就是幫他們一下。」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吹編:「那麼大家最近買的一張專輯是?」
凱凱:「Turing Machine《What Is the Meaning of What》」
蔥蔥:「上禮拜才剛買,我買張雨生跟 The National《Boxer》。」
凱凱:「(《Boxer》)台灣是不是買不到?我記得之前賣到斷貨。」
蔥蔥:「因為之前我還滿喜歡那一張,就想說『幹!都找不到。』後來不小心看到,趕快收回來。」
凱凱:「你收的應該是重壓的,我記得第一版斷貨了。」
蔥蔥:「無所謂啊~反正這種東西都可遇不可求了,有看到趕快收。」
嗯哼:「我前陣子買到最好的,應該是 Bon Iver 的新專輯。」
一珍:「那個真的是很難買到!」
嗯哼:「不知道,我是直接從國外買回來。」
凱凱:「《22, A Million》,那張經典,應該要把它買到。」
嗯哼:「然後還有 Netflix《Stranger Things》配樂的那個樂團。」
凱凱:「他們是一個團喔,我還以為是一個人而已。」
嗯哼:「我不確定欸,他是用團名(SURVIVE),應該是團,我記得是兩三個人。但我完全忘記(專輯)叫什麼,反正就覺得很好聽,所以就買下來了。」(編按:SURVIVE 為雙人組合)
一珍:「我好像是買 flaming lips 的粉紅機器人那一張。」(編按:《Yoshimi Battles The Pink Robots》)
法國作曲家德布西,曾在時代氛圍的壟罩下,推崇德國音樂家華格納,直到後來決定推翻刻板化、教條式的作曲方式創作,在不靠海的勃根地,憑藉以往的印象,譜出經典作品《海》;也根據馬拉美的詩作《牧神的午後》,寫出管弦樂曲《牧神的午後前奏曲》,創造一首首視覺化的巨作,擅為作品取名的他,亦是「標題音樂」的代表人物。
深受德布西影響的 2HRs,彷彿也跟著他的腳步,打破自己過去的創作方式,勇敢地走自己的路,就連雙方分別排斥「印象派」、「後搖滾」的標籤,也像是另一層暗示。
採訪後記:
文章開頭的那句話,改寫自《時間漩渦》封面的介紹:「如果連宇宙也走到了時間的盡頭,『人類』還會存在嗎?」科幻作家威爾森在《時間迴旋》三部曲中,採用了不同時空背景交錯的手法書寫,翻玩「時間」的概念,個人認為,想要聽懂 2HRs 這張專輯,走進這部小說,也許是最好的方式。
西元 2017 年 6 月:2HRs 的日常
吹編:「請推薦科幻小說和電影。」
凱凱:「《時間迴旋》,好上手。我覺得劉慈欣的文筆真的很粗,可是那概念很酷。他是一個中國作家,有一個系列:《三體》也是三部曲,可能是中國科幻小說最好看的系列。」
嗯哼:「而且也是最有名的吧!他還得那個科幻大獎,雨果獎。」
凱凱:「這部的世界觀非常驚人,可以用驚人來形容。」
吹編:「那電影呢?」
凱凱:「電影喔~我自己還滿喜歡一部中文譯名叫做《異次元駭客》的科幻片,它是一個德國在 70 年代很受歡迎的科幻影集,改成一部大概三小時長度的電影。然後有點像是 20 年前的《Inception》(全面啟動),《Inception》其實也有從那一部影集裡面得到一些啟發,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主要是在講多重夢境。」
嗯哼:「我想一下喔~這陣子有看到什麼,《Arrival》(異星入境)啊,最近就是《Arrival》。」
嗯哼:「他算在探討語言,還有時間。」
凱凱:「據說原著非常厲害。」
嗯哼:「但是很短。」
凱凱:「三十幾頁而已。」
嗯哼:「它在講,就是突然來了八顆什麼外星人的那個……。」
凱凱:「mac 滑鼠。」
嗯哼:「對啊,長得超像 mac 滑鼠,就是飄在世界上八個地方,然後他們就要去了解說他們為什麼要來之類的。然後就有關於語言學,還有時間上的探討。滿酷的,而且那些外星人寫的字是一個圓圈,就很像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