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不完全記錄,過去兩年多我到過接近 120 個 Live 現場和少量音樂節,其中大概三分之一在台灣;僅僅看過幾十個樂隊,還屬於增廣見聞的程度。對這座小島的反覆造訪是綜合了客觀現實和情感因素的必然,有長達半個月的停留,也有 40 小時的快閃。
曾經被問,你怎麼這麼有空?剛畢業的時候工作時間非常彈性,雖然曾有在演出現場被狂發微信交代任務的經驗,也還算應付得來。自從後來換了份朝九晚六的工作,就再不能隨心所欲說走就走了。但其實時間緊迫也有另一種好處:因為知道機會越來越難得,就盡量沒有錯過任何能趕得及的演出。
2016 年 11 月中下旬,抵達台北後,稍事整理立刻去了公館。人氣樂團 Hello Nico 的限定演出門票六百張一分鐘售罄,演出開始前長隊從地下室一直延伸出來圍繞整棟建築物一周。哪怕入場時間延宕、天空開始飄著不大也不小的雨,隊伍卻巋然不動—這也是我最佩服他們的一點。在任何其他地方,極少能看到這種執著。
Hello Nico 和 SEMIFUSA 兩團合作,不同以往的編曲只演出一次,這通常是在地樂迷才有機會享有的福利。在樂團的「原產地」,無需考慮太多成本限制,票房也更有保障,這才能促成更多有趣合作的產生。尤其是某些編制可以隨情況機動改變的樂團,不到台灣去就真的只能看到「低配版」,好可惜。
如此精彩的演出只是夜晚的開始。順著羅斯福路上行,距離十分鐘車程的地方,另外一個常有龐克和另類搖滾演出的場地 Revolver 在幾乎同樣的時段有四組不同國籍樂團輪番上場。歷史並不算久遠場地也狹小,但 Revolver 自有它獨特的氣質,彷彿「酷」的代名詞。無論冬夏,在二樓看演出永遠感到熱氣蒸騰,台上台下都揮汗如雨。有時候,就是要夠擁擠、夠混亂、夠「髒」,才有一種「活著」的感覺。氣質相符的團在這裡演出,往往更顯得真實而直接,令樂迷興奮。
在我的印象裡,Revolver 的吧台永遠裝不下酒客,店里永遠嘈雜到不僅根本聽不清有沒有在放歌,有時候連迎面而來的朋友跟你握完手拍完肩,你都不知道他跟你說了句什麼;在這樣的空間裡,人和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卻出奇地近,轉動閃耀的迪斯可球下,衝撞中的人群臉上寫滿快樂。
時間早就過了午夜,和朋友打完招呼撤退時,店門口人行道上依然熱鬧喧騰。如此高的人口密度,甚至導致打卡時有人留言:你今晚也在?剛剛沒看到你⋯⋯。
到處都能遇到熟人,這是在台灣看演出時另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
朋友說過:「我想不出台灣樂團有誰像『男神』的,大多都像隔壁鄰居。」對大陸樂迷來說,可能有點難以想像:某些樂團的創作影響你長達數年的時間卻難以一睹真容,偶爾有一次大陸巡演值得自己節衣縮食買機票;但在台灣當地,沒準你去看現場的時候,毫無預警地就能捕捉野生樂手。音樂節「同樂會」的氣氛,似乎也是大陸某些大規模音樂節上比較少看到的。
2016 年的「大港開唱」,在兩岸爆紅的樂團草東沒有派對擔任南霸天舞台的開場。當天的人潮雖然無法和大陸音樂節的主舞台相比,不過考慮一下台灣的人口數量,已經蔚為可觀,氣氛更是熱烈。前奏一,歡呼尖叫聲不絕於耳,直到我趕去另一個舞台,身後的聲浪依然和粉絲的金屬禮(註一)一樣充滿存在感。
過了兩個鐘頭左右,吃了朋友安利的我(註二)站在海波浪舞台的旁邊,正覺得「瑪莉咬凱利怎麼這麼好聽現場怎麼這麼歡樂」的時候,默默發現在台下的歡樂人群里赫然出現了草東的主唱和時任鼓手⋯⋯,剛剛在台上揮斥方遒的人,來到台下融入樂迷群體的自然程度,簡直就像他們剛剛一起從大門檢票進來的一樣。
在音樂節的現場,真的很像置身《威利在哪裡?》之中,動不動就會發現:四分衛的阿山坐在你隔壁,1976 的大師兄站在你隔壁,旺福的小民和推機帶著嬰兒車裡的女兒走在你隔壁⋯⋯,這樣的「隔壁」總讓人感到意外之喜:原來他和我一樣,對這個風格感興趣嗎?發現音樂作品和造型都特別民謠的歌手竟然喜歡金屬團,文青愛聽的小清新樂手居然在龐克現場甩頭,反差萌大概也是一種大家都會覺得有意思的人設(註三)。
說回趕場人生。由於時間緊張而兩三天來回的情況很常見,但台灣的周末常常有異常豐富的演出安排,只要趕得巧,live house 加音樂節三天 15 團不是夢。最扯的一次大概是下午還在台北的大佳河濱公園看一場 Easy 和國樂團的混搭系表演(也是僅此一回的限定版),結束後立刻高鐵南下到高雄買小福氣告別演出的現場票,同場還有夕陽武士⋯⋯。第二天早上七八點,我又在台北和朋友見面,等著下一場開始了。
便利的交通和守時的表演是趕場順利的重要前提,像北京這種常常堵車到崩潰的情況,很多時候在不同場地之間的移動,會選擇腿兒著去(註四),或者乾脆放棄—畢竟有時候你都不知道原定九點開場的演出,九點半能不能見著暖場的。
在任何一個地方一樣,看的演出數量逐漸增加之後,與人和土地的連結都會變得更為深入。The Tic Tac 京滬巡演結束幾個月後,我去了台中的未來森林音樂節。演出到了最後一首歌之前,小茶出人意料地說:「最後一首歌,送給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慌忙掏出兜里的手機,七分多鐘的現場版《Hope You Sleep Well》成為了永遠的紀念。
不過現場這種東西,總是溫馨有時,感人有時,跳舞有時,互懟(註五)有時。有排隊能量驚人的朋友等待開場時用網紅梗「改造」了現場指示牌,然後隨手上傳了 Instagram。隔天發現樂隊 Facebook 粉絲專頁貼了那張圖,懟了回來,還被一千五百多個人點了讚⋯⋯。
對我來說,記憶總是模塊化的,時間、空間、人,交織成為一個場景,被封裝在一個一個容器裡。打開容器很簡單,不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編織在一起,需要解析度很高的大腦才能完整還原:在 Legacy 門口排隊時埋頭寫稿,然後被朋友投食;晚上趕不上高鐵,朋友找人開車送站;演出結束早就午夜,跟我的小分隊一起在街頭「遊蕩」瞎聊天⋯⋯。
每次想起都有珍貴溫度的地方,大概是這樣的:台電大樓旁邊的那間二樓咖啡館,演出開始前跟著人群魚貫而入,總有可靠的朋友在我身邊;環視四周,和眼熟的身影對上,抬抬下巴打個招呼,安全感就都回來了。
在台北曾非常有名的 live house「地下社會」今天已不復存在,但地下社會所代表的「秘密結社」精神,卻存在在每一個活在獨立音樂場景中的人心裡,只要獨立音樂活著,到處都是同盟軍。
一個很想分享的記憶碎片:在機場海關入境時,總是會被問一些問題。一次工作人員問我:「你在台灣是有朋友嗎?」 如果還在讀大學,我當然會毫不猶豫搖頭如撥浪鼓;但那次我笑了,
「有啊。」
註一:搖滾樂和金屬樂演唱會上,總能見到有很多人伸出食指和小指,作出一個外形像角的手勢,被稱爲金屬禮。
註二:指的是當你知道一個好的東西的時候,就強烈的想要把它推薦給別人。稱作吃了安利。
註三:人物設定,簡稱為人設。
註四:腿兒著走,代表走的意思。
註五:這裡的「互懟」指的是相互調侃之意。
撰文、圖片提供/Dol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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