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翁智琦
冬日台北已經多日無雨,在「大地書房」來到北教大的這日,天空飄了一整日細雨,正在架設舞台的草皮區升起一道道平淡的水霧氣,直至演出開始前,雨點仍是帶有重量的輕巧,且偶有陣風。
那雖不是會讓人立刻撤退的大雨,卻還是逼人在身體上做出選擇。聽眾們必須撐傘,或穿上雨衣,必須決定自己要不要留下來,或者,繼續留下來。雨水落在傘面、地面與衣料上的聲音,在演出開始之前就已經存在,像是一層持續鋪陳的背景低頻。我想起鍾理和勉強完成的中篇小說〈雨〉,當農夫們因雨而緊張、昂奮時,鍾理和的孫女鍾怡彥拾起麥克風,站上舞台,緩緩開場。雨在飄,包圍全身的那種飄,四處都有掌聲。
我站在舞台前,看著一把把傘撐開,雨衣長在聽眾身上,人似乎沒有因為天氣而減少。這有沒有可能是真正的露天演出?在北師美術館旁的草皮區,沒有屋頂,沒有牆壁,建築的拱廊圍繞,聲音與文字必須直接暴露在天候之中。
雨聲先於音樂存在,正如〈雨〉先於鍾理和的死亡存在。
吳志寧的開場,替這樣的夜晚找到了某種順暢呼吸的速度。〈野餐〉、〈全心全意愛你〉、〈燈塔〉、〈也許像星星〉,一首首唱下來,沒有急著鋪陳敘事,而是反覆確認:在這樣濕冷的空氣裡,聲音是否站得住。雨讓歌聲變得奇妙,有時被削弱,有時又因水氣而顯得格外貼近耳朵。演唱〈也許像星星〉之前,志寧說,這首歌是在他人生迷惘時,很重要的陪伴。那不是一種英雄式的回顧,而是一種坦白:創作曾經如何陪著他撐過去。
那年,吳志寧與黃玠組成的 929 樂團發行了《也許像星星》專輯。也正是在同一年,吳志寧與多位台灣當代音樂創作者,羅大佑、林生祥、胡德夫、張懸、陳珊妮、黃小楨、黃玠與濁水溪公社,將父親吳晟的詩作譜成歌曲,完成《吳晟詩歌:甜蜜的負荷》。那張專輯為流行音樂打開了另一種可能,也讓當代台灣文學在七〇年代的民歌運動後,再次進入校園與公共空間。文學可以不只是被閱讀或講解,它也能在當代重新被唱出來。詩不再只是閱讀的對象,詩仿若迴返至它的本質,成為可以被身體承接的聲音。
〈燈塔〉來自 2019 年吳志寧推出的《吳志寧吳晟詩歌 3:他還年輕》。那是一張把視線明確轉向未來的作品:「我雖已老,他還年輕。」他指的不只是下一代,也是一座仍在成長的島嶼,而那正是希望的方向。
2014 年,適逢吳晟母親吳陳純女士百歲冥誕,吳晟與志寧製作第二張詩歌專輯《野餐》。九首詩,圍繞土地、田園與節氣。木吉他之外,志寧加入鋼琴、提琴與少量搖滾編制,完成一部連結台灣過去與現在的田園交響曲。〈大雪無雪〉正是這張專輯的最後一首。從 2008 年、2014 年再到 2019 年,這條創作脈絡始終指向同一件事:詩與音樂不只是紀念,而是一種看顧。
也正是在北教大的這個雨夜,〈大雪無雪〉成為另一個關鍵節點。這首歌是吳志寧第一次與生祥樂隊的舞台合作作品。生祥樂隊的樂手們:大竹研、早川徹、黃博裕、福島紀明加入後,聲音忽然變厚,吳志寧與他手中木吉他的聲響,像是被另一個宇宙托住後,溫暖而自由地放送在雨中。唱完,他露出一個難得鬆開的表情,說:「被好好接住的感覺真的好棒。」那句話不只是在說他與他口中的前輩們的音樂合作,也像是在描述這整個夜晚:在雨中,聲音接住了身體,身體接住了停留的決定。
生祥樂隊接著登場。〈山歌一唱鍾理和〉一響起,鍾理和儼然不需要再被介紹出場,他的人生故事與文學精神在頌歌的行列中被聲音自然而然帶上舞台。2010 年適逢鍾理和逝世五十週年,鍾理和文教基金會邀請林生祥與音樂夥伴共同製作紀念專輯《大地書房》。這不是把文學變成背景的計畫,而是讓故事隨旋律重新行走,重新發聲。
〈大地書房〉唱的並非有牆有窗的理想書房,是鍾理和在有限的物質條件下,由木板、藤椅、樹影、山川、田園、村莊、雲煙與人物構成的閱讀空間。那天晚上,這些意象不再只是歌詞,而是與我們腳下濕冷的土地重疊。〈笠山農場〉、〈山精饒新華〉接續展開,小說角色在歌聲中重新獲得節奏與氣息。
〈假黎婆〉尤其令人難忘。鍾理和筆下那位原住民祖母,在歌聲中被喚醒的不只是記憶,而是長期被壓抑的靈魂。吉他與月琴交織出的音色,既鄉土又現代,使這些故事不被固定在過去,而是與當下對話。
在演唱〈過來救我〉之前,林生祥特別停下來介紹,這首歌的歌詞取自鍾理和少見、色彩明亮、充滿性意味的戀愛小說。那一刻,現場格外安靜。這個提醒翻轉了我們對鍾理和的單一想像:他不只是苦難與貧窮的書寫者,也寫慾望、親密與生命的亮度。「過來救我」於是成為一種召喚,而不只是悲情的呼喊。
《大地書房》巡迴在全台多所大學舉行,每一場嘉賓都可以指定一首生祥樂隊的歌作為安可曲。吳志寧選了〈風神 125〉。這首歌來自林生祥仍在交工樂隊時的專輯《菊花夜行軍》,主角阿成,是一個集合了群眾形象的年輕人,騎上那台其實不存在的風神 125,離開故鄉,又回到故鄉。
「風神」在客語裡是威風、得意的意思。然而一個沒有太多資本的鄉下年輕人,究竟能如何「風神」?他帶走的,或許只是對未來的一點興奮與想像,把離家定義為偉大道路的起點。至於他在城市經歷了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事業與感情不成,鄉愁爆發,回家成了一個混合著羞赧與痛苦的決定。
〈風神125〉是林生祥在交工樂隊時期的知名曲目,它早已被重演多次,但那天晚上,在雨中聽它成為安可,我突然明白它為什麼會被選中。這不是英雄歸來的故事,而是一種誠實的回返,人外出帶著傷,卻仍然有路回來。
雨一直下著。台下許多人仍舊撐著傘、穿著雨衣,從頭到尾或站或坐在塑膠椅、拱廊邊聽完,沒有人提前離場。那一刻,我又想起吳志寧說的那句話:「被好好接住的感覺真的好棒。」也許《大地書房》真正讓我記住的,不只是鍾理和的文字,而是這種被接住的狀態,在這短短的幾小時之間,我們不是被保護在乾燥、安全的室內,而是願意在雨中,把一首歌、一段文學,一起聽完。
那一晚,我突然明白,文學之所以還活著,或許正是因為它仍然願意,和我們一起淋雨。〈雨〉雖沒有改完,但鍾理和文學所帶來的那場雨,超過半世紀後,仍在我們心中天落黃金般地下著。
【大地書房音樂會——台北教育大學】
時間|2025年12月12日
地點|北師美術館旁草坪區
特別來賓|吳志寧
作者|翁智琦
2004年起因《臨暗》開始成為生祥歌迷,現為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助理教授。合著有《性別島讀》、《二二八・物的呢喃》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