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4・吹專訪

【吹專訪】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要跟人家收費:林強 ⇋ Luca Bonaccorsi談免費開放下載的新作《時間浸漬Bioerosion》

去年,開放文化基金會(Open Culture Foundation)成立 10 週年,策劃以科技跨界為主題的盛典「開源祭」。

林強響應其共創開源精神,攜手義大利藝術家 Luca Bonaccorsi,帶來基於「開放」與「分享」兩大核心理念,所創作的全新專輯《時間浸漬 Bioerosion》,不僅開放免費下載,甚至鼓勵大家以此素材進行二次創作。

農曆年前,我們相約在滿是年貨的大稻埕,從認識的經過開始聊起,再到新專輯概念、「創用 CC 授權」的分享精神,以及對於 AI 被具有權力者掌控的憂心。

你本來就知道林強是誰嗎?

「肯定不知道。」林強半開玩笑說,等不及一旁義大利新媒體藝術家 Luca Bonaccorsi 的說法。但 Luca 當然知道,他回憶:「第一次見面,林強也是這樣說:『你可能沒聽過我。』」

退居幕後,林強不當歌手好多年了,當他留著中分頭於剛蓋好的台北車站大唱〈向前走〉,Luca 尚未出世。認識林強,Luca 跟許多年輕人一樣是透過電影配樂,特別是跨越世代的經典《千禧曼波》。

倘若不說大量的配樂作品,距離林強上一次在台灣推出個人專輯《驚蟄》,已經是 19 年前的事了。去年在開放文化基金會安排下,林強在開源祭現場演出全新專輯《時間浸漬 Bioerosion》,環境實驗音樂融合 Luca 擅長的「影像藝術」(Audiovisual Art),打造沉浸式視聽體驗。

「如果它沒有影像是不成立的。」林強特別強調,新作絕對不能單純從音樂去發想,兩人完全是採互動的方式創作,結合而成「音像」。他說 Luca 做出影像的時候,音樂會稍做修改,問他有沒有意見:「我們影像如果加一點什麼,音樂就可以有一些變化。」

走在時代前面的不只是音樂,還有林強長期以來支持「創用 CC 授權」的理念,新專輯不僅開放免費下載,甚至鼓勵大家以此素材進行二次創作。「不是說,按照社會規定一定要很保守自己的作品,如果要用的話,一定要跟我談,看費用多少⋯⋯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要跟人家收費,你的創作由自己決定要不要收費。」他強調分享的精神很重要,讓創作有更多可能性,「不是由著作權公司決定、不是由唱片公司來決定,而是給創作者自己決定。」

今年預計 9 月,開放文化基金會將舉辦工作坊,林強與 Luca 擔任主持人,邀請大家一起「再創作」《時間浸漬 Bioerosion》中的曲目及影像。

從侯孝賢電影中的聲音看見自己

Luca:記得是在義大利時的台灣電影影展,我看到了侯孝賢的電影《最好的時光》、聽到林強的配樂。後來就看很多台灣知名導演的作品,留下深刻的印象,讓我感到離這個文化比較靠近,影響我很多。

林強:我最開始用電子郵件和 Luca 聯絡,署名說我是林強,問他:「我能不能幫你的片子重新配樂?然後會播放、辦講座。」配上他的影像之後,答應會先寄給他看,因為我把人家之前的音樂拿掉。後來有邀請他到台中來,結束之後,我們就聊聊天喝杯咖啡。

Luca:我真的非常喜歡新浪潮時期的台灣電影。其實,我本身有音樂創作的背景,也特別熱愛電子音樂。學習一種外語,就是在學習一種新的文化,這過程中難免會感到距離,畢竟我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

然而,林強的音樂成為了一種連結;或許這是我第一次在亞洲,或是在學習中文、觀看台灣電影的過程中,感受到:「這或許也在講述我的故事。」特別是 2001 年的《千禧曼波》,那種氛圍和情感,與我的生命經驗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林強:後來是開放文化基金會的 William 先聯絡我,我就去問 Luca 說:「他們要邀請我去 PIPE 做一場演出,你有沒有興趣一起?我做音樂,你做影像。」我們就約在 PIPE 聊天,算是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談這件事情。

工業的環境音樂

林強:我們完全是用互動的方式在創作的。不是說我音樂做好,Luca 再來幫我弄影像。我們從 PIPE 附近的自來水博物館去發想,例如自來水管線,或是早期一些不用的工業設備。

Luca:除了 PIPE ,我也有參考其它地方,甚至去到台南。我一直會考察一些歷史建築用在影像裡面,有的時候是拍照,有時候是 3D 建模。因此作品裡會看到一些水管或類似的元素。

林強:專輯用廢墟的意象是 Luca 最先提出來的概念。因為自然水博物館有很多工業的設備,引擎或是幫浦。我就用這樣的意向去做音樂,再傳給 Luca。

Luca: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決定一個題目之外,我們還決定一些關鍵字。

林強:我用中文大概想一個意思,丟給他開始想英文,我查翻譯再改成中文,再給他看。因為他也學中文的,你也不能騙他,隨便取一個也不行(笑)。

Luca:一開始的題目是:人和水,以及跟人造建築的各種關係。我們有想出一些關鍵字。我先聽林強給我的音樂,再用一個比較直覺的方式處理這些影像。每首曲子中都有一個很特別的顏色、不同的質地。

創作音樂時,腦海中就有畫面了

林強:我們聊天的時候會有畫面。但是,我想像畫面肯定跟他的不一樣。他做出影像的時候,我的音樂會稍做修改,或是問他有沒有意見,例如「影像如果加一點什麼,音樂就可以有一些變化」。

一直以來,絕大部分的流行音樂都是從音樂去發想,再找導演拍 MV,但這次作品不是這樣的,如果它沒有影像是不成立的。一定要有影像,因為最早就是這樣開始的。

Luca:具象音樂(Musique Concrète)、音景(Soundscape)的標籤都比較複雜。簡而言之,這次完整的作品是要聽音樂跟看影像,它們就是同一個東西。假設自己只聽音樂或是影像,還是不太一樣的經驗。

因為我們做的「音像」,其實並不是一個完全都剪輯好的 MV。如果沒有林強的音樂,它們不會動。比如說,不同的音色會控制不同影像,每次都會不一樣,現場演出很明顯。例如林強有時候會拉大某一個音色,可以看到視覺效果會改變,如此互動滿好玩的。

林強:我有一個 Audio Out 是接到 Luca 的電腦音效卡,聲音會影響到畫面,怎麼動都可以由他來決定。

Luca:這次沒用 Max/MSP,全部都是用一個 open source 的軟體。

林強:我這次也沒用軟體、沒用電腦。我就用一個合成器在那邊玩,再把音樂給 Luca。

我有一些半模組的合成器,想一想還是不想涉獵完全模組的合成器,因為它會花很多錢,你會覺得哪裡不足就一直買,可能會陷下去,因為我很容易被那些東西吸引(笑)。

但做配樂還是要用電腦,看要用 Logic 還 Studio One,用裡面的 plug-in。最後有一首叫〈地下管道 underground water pipe〉,聲音不是在自來水博物館,而是我在花東的洞穴裡面錄的,但是感覺一樣就把它放進來,就是人在洞裡面的感覺。

大自然的復仇

林強:我還想分享開場曲〈破裂水泥牆的植物 plants breaking through concrete〉。因為 Luca 提出廢墟的概念,他看過很多新生命從破敗建築物長出。我做的音樂時候思考,怎麼「從廢墟裡面長出生命」?我就用合成器調聲音,弄出一個大概就寄給他。

Luca:我對工業考古學(Industrial Archaeology)一直很感興趣。我也在台灣看到很多沒人在使用工業遺跡,PIPE 那邊也有這種感覺。即便人類不斷改變地理環境,時間一久,大自然又會慢慢恢復到原始的樣貌。

林強:雖然我們把森林給砍了,建造一些人為建築,破敗之後,大自然又回來了。

Luca:對,這個滿有趣,也有一點像大自然的復仇,重新變成一個新的建築。〈破裂水泥牆的植物 plants breaking through concrete〉真的像開場曲,它會慢慢有一些⋯⋯。

林強:慢慢在生長,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想。

Luca:畫面開始有一道牆,我好像是在雲林還彰化拍攝的,再將它變成 3D,慢慢讓植物長出來,營造出一種超現實感。例如會常常出現紅色,很像是它們的血,彷彿它們存活著。

林強:另外一首叫〈水分子 OH- H+〉。想像成跟水有關,我就用合成器去調出水滴的感覺, 聲音盡量調到變成一顆一顆的,然後讓它滴滴答答。

讓創作自由

林強:這次以 CC 授權條款,你使用時只要說這個是誰做的音樂就好了。創作者可以決定要不要讓大家免費商業使用。甚至現在的 CC BY 4.0,不告知也沒關係,不用打電話或寄信,只要有一個註明就好了。

我覺得分享的精神很重要啊!

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要跟人家收費,你的創作由自己決定要不要收費。不是由著作權公司決定、不是由唱片公司來決定,由創作者來決定,我覺得這個很重要,讓這個事情是你可以控制的,是自由的,讓創作這件事情有很多可能性。

不是說,社會規定我們就是一定要很保守自己的作品,如果要用的話一定要跟我談,看費用多少。

Luca:另外一件很有趣的是,不論是單純分享,還是二創,我覺得都是一個很重要的創作機會。

其實 remix 是一個新創作,變成更有趣的東西,可以看到另外一個人把這個素材變成自己的作品。我覺得其實有很多例子,例如嘻哈,sample 後真的會變成另外一個新的作品。因為很多關於版權的東西都很複雜,但是 CC 授權相對於簡單,也對藝術家很有幫助。

林強:而且應該由原創作者跟認同這樣觀念的人合作,不然自己說要用 CC 授權的影響太小了,沒有辦法去影響年輕人去了解這個事。例如我們跟廠牌合作,如果他們認同這樣的觀念,擴散出去的影響就滿大的。

AI 對創作者的影響

林強:AI 現在由最大的公司來掌握,違背了當初 AI 開始也是 Open Source,變成富人在玩的遊戲,你就要買很多 H100、H200 來做 Data 的收集。

但是,這個社會是多元的,每個時代都有一些最大眾、最流行的東西,肯定也有一些最小眾最地下的,他們就不會按照主流規定。其實早期搖滾樂也是一種對抗,尤其是更年輕的人,他們吸收到的資訊想法不一樣。對抗主流的精神是與生俱來,不用人家教。

當 AI 變成一個主流的價值的時候,我相信有很多來自地下的人,也會去反對這件事。

Luca:嗯,最近常常想到這個問題。去年,我參與了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 的展覽《2024 未來媒體藝術節——奇異點》,展出作品,探討 AI 與環境污染的關係。然而,在創作過程中,我並沒有使用 AI。

近來,關於 AI 的討論有很多,許多講座都在探討我們與機器人的關係,或者 AI 的潛在風險。林強的看法讓我深有同感,我也不斷思索這些問題。AI 並不只是手機裡的一個 APP,它的影響遠比我們想像得更深遠。

林強:它是最汙染的。

Luca:對,非常非常大的影響。

林強:需要非常大量的電力、水來冷卻機房。

Luca:可能是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但是卻沒有人想到這點。好,那我就做一件相關作品。當然 AI 是一個非常好的工具,每個年代的藝術家都是用最新的工具在創作,自己也想學習一下。

老實說,不是 AI 跟創作的問題,我們要想的問題比較是,誰掌握 AI?那些公司是誰?他們怎麼用這些 data?怎麼影響到我們的環境?我們要求他們要怎麼改變?這些都是很好的問題。

林強:以後 AI 的畫家就會在美術館展覽,我們會去看 AI 的機器人組的樂團,以後都有可能變這樣。但是問題是,AI 如果不能 open source 將來被這些財團控制的時候,可以決定釋放什麼 data 給你,什麼都由他們決定。

人類那種多元的創作性就更少了,肯定是這樣。

開放共創保障數位人權

林強:我做音樂這幾 10 年來,按過的「我同意」已經幾不曉得幾千次幾萬次了,但是連看都沒看,你就從那個槓一直拉下來,按「我同意」就買了,沒再注意這件事情到底哪一天會有問題。

Luca:這個跟 open source 有非常重要的關係,open source 有兩個很大的優點:第一個優點是民主化。其實真正想一下,現在可以選擇的軟體沒有那麼多,意思是都是那幾間公司。如果跟其他人工作,你只能用某些軟體,檔案不能用別的軟體開。但應該不是這樣子,我覺得要讓大家可以有一個基本的工具學習使用。

第二個是在 open source 裡面,大家會慢慢在一起解決一些問題,變成像是一個社群,你再不是一個客戶而已,變成更好更有趣。你會看到後台有什麼,而不只是用一個介面。

林強:目前為止,我又不可能跟 AI 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獨一無二的電子音樂。」它都是這個世界上所發生過的事。等它變成有心智的話要等很久,哈哈哈哈。

Luca:我自己現在還找不到一個好的 AI 的用法,至少在我的藝術裡面沒有。我大部分的創作是在「尋找那個作品」。比如說處理這次影像的軟體叫 TOOLL3,它是 open source,也有點像 MAX/MSP。我嘗試做一些新東西,出現一些錯誤的時候,我會發現一些更有趣的事,碰到新的一條路,我在創作裡面看到更多可能性。

林強:Luca 剛剛說一個很有趣。我在創作的過程中,發生錯誤是很有趣的。不是理性的,它最好是發生錯誤,然後讓你感到很驚奇,我覺得這一部分很重要。所以我們在玩音樂的時候,如果發生什麼錯誤,導致不一樣的結果。我就覺得這個錯誤太好了!

Luca:因為我跟林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問他如何開啟一個創作,他就說:「我是看感覺就開始做。」我也是一樣的,可能是第一個印象,或是慢慢在過程中找到,我們這次合作也是這樣。

攝影/@re_evan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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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