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8・吹專訪

【吹專訪】草東沒有派對《瓦合》專輯製作人周已敦:草東面對音樂的樣貌是完全誠實的。

2023 上半年,若論及台灣獨立音樂最具現象級影響力的作品,絕非草東沒有派對的第二張專輯《瓦合》莫屬。完全不受 ISRC 暴雷的影響,4 月 7 日他們無預警釋出第一首單曲〈床〉,旋即在社群上引起話題,如今在 Spotify 更累積了 500 萬以上的點聽量。隨〈床〉釋出的幕後製作名單,除了團員耕佑、筑筑、世暄外,還有草東初代鼓手鳥人(黃士瑋);不過最令我眼睛為之一亮的,是在名單上出現了製作人周已敦的名字。

曾在 2013 年加入嘴哥樂團以吉他手的身份出道,當年被稱作「大頭」的周已敦,如今已是業內 30 歲一輩頂尖的混音師/製作人,他不僅與康士坦的變化球、TRASH、渣泥、茄子蛋等搖滾樂團合作過,也參與孫盛希、莫宰羊、ØZI 等新世代流行 R&B、嘻哈專輯的混音。2021 年第 32 屆金曲獎,周已敦即以孫盛希的《出沒地帶 Where Is SHI?》和多位錄/混音工程師共同獲得「最佳演唱錄音專輯獎」;2023 年又再以 JADE 的〈Telephone〉,隨吉他手嘟嘟一同上台拿下「最佳單曲製作人獎」。

遙記〈床〉剛釋出時,許多音樂人分享這首歌都驚嘆草東在製作上的起飛升級;隔〈床〉一週釋出的〈但〉更令人血脈賁張,器樂從鳴放到收乾再鳴放的高度落差,如雲霄飛車式的斷崖歷險,像是要在 2 分 22 秒內把這七年無法明言的苦處都宣洩出來。直到第三首單曲〈白日夢〉轉趨溫暖細膩,由筑筑主唱,搖滾編曲爆破前後,是電子氣味與濃濃的潮濕空間感,又是草東另一番前作未見的風貌。若認真探究《瓦合》製作團隊,除了周已敦外,還有負責製作兩首歌(白日夢、芽)的溫娜,以及負責四首歌混音(苦難精算師、人洞山、孑、床)的 Dennis。他們共同完成了現階段草東的音樂想像,皆是功不可沒的幕後功臣。

為了採訪周已敦分享《瓦合》的製作故事,我在 5 月底拜訪了他,沒想到坐在錄音室一聊就是四小時!我們甚至打開了幾首歌的分軌細聽,那些為歌曲帶來細微表情變化的電子聲效、貝斯音色設計,徹底宅化。在周已敦的製作思維裡,自己一直是個輔助角色,透過錄音工程技術完整音樂人的美學期待,問他製作草東的作品會不會意識到外界的高度期待而倍感壓力,他帶著冷靜而誠摯的自信答道:「製作上的事情我最不擔心,要做到好不是太難的事情,我擔心的是合作成果有沒有符合音樂人的想像,合作過程音樂人有沒有舒服自在。」

論及這次訪問中最有收穫的部分,或許是透過他的製作視角理解草東的音樂特質為何吸引人。以下是吹音樂與周已敦的對談專訪:

吹音樂=吹
周已敦=周

與草東沒有派對合作緣起

吹:不免俗得先問,你何時與草東開始《瓦合》的專輯製作?

周:去年(2022)夏天 7、8 月的時候,我和他們開始進行這張專輯的錄製,那時剛好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尋找新的運作模式,進度比較緩慢,到了年底發現不能繼續拖,不能夠要公佈巡演了才發專輯,所以從 12 月開始趕工。

選歌他們已經有方向了,只剩一兩首在糾結。如果你有持續 follow 草東會發現新專輯裡的歌有些現場演過,或是 2020 年在 YouTube 上的「系統測試」互動企劃就已經彈過,但沒有唱。

比如〈八〉是樂迷熟悉的舊歌,〈老張〉更早,應該是在發《醜奴兒》前編曲就好了。這張專輯希望全曲目有到 11 首,所以也收了〈但〉〈芽〉〈孑〉。其實〈孑〉有點像〈人洞山〉的 outro,也是〈白日夢〉的intro,是單純用兩把吉他在對話。

吹:製作草東的專輯會有壓力嗎?畢竟得背負那麼多歌迷,那麼多年的期待。

周:和任何樂團合作,製作上的事情我最不擔心,要做到好不是太難的事情,我擔心的是合作成果有沒有符合音樂人的想像,合作過程音樂人有沒有舒服自在。對專輯的品質,或是歌迷、業內的反響,我也一直都沒有太大的壓力,我的壓力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希望有做出他們想要的畫面。

吹:專輯第一首開錄的是哪首歌?在幕後和溫娜、Dennis 各自負責什麼樣的分工?

周:第一首開錄的歌是〈空〉,就是編曲最強烈、最刺激的一首歌。這是我認為整張專輯在製作上最簡單的一首,把音樂顧好就 80% 了。但這首歌完成後,就開始不太順(苦笑)。

草東是很藝術家型人格的團,溝通會有很多情感層面的東西,在音樂上不一定會用製作語言來反饋。專輯裡有 2 首歌是由溫娜製作(白日夢、芽),她也在〈苦難精算師〉〈床〉中設計了電子聲響;另外有 4 首歌是 Dennis 的混音(苦難精算師、人洞山、孑、床),如今他也是草東現場演出的貝斯手。

我是由衷抱持著感恩的心在看待這次的合作,有痛苦之處,但也有成就感跟快樂。

吹:以開場〈苦難精算師〉為例,你的混音版本跟 Dennis 的有什麼不一樣之處?

周:這首歌本來就已經被設計讓每位樂手都有一個角色,在編曲上則靠吉他設計的音色及 synth 堆疊出畫面,溫娜設計的音色非常完美地與草東式 band sound 融合在一起。值得一提的是,貝斯本來是一般的音色,後來世暄特別找我說,他想開很重的破音,我們又再用 fuzz 重錄了一段,我覺得很帥!

我自己現在回頭聽會覺得很有趣,因為 Dennis 的混音版本跟我的不一樣,譬如我就會把鈴鼓弄很大聲,Dennis 的鈴鼓就比較小聲,而他在鼓組呈現上尤其結尾 break down 段落有更強烈的 punch 顆粒與律動感。

初代鼓手鳥人回歸

吹:這麼一提,草東的編曲好像跟一般玩重搖滾的樂團不一樣之處,就在於有很多鈴鼓?

周:草東的編曲有很多鈴鼓,這是我比較少在台灣的搖滾樂團裡聽到的,因為鈴鼓很容易讓節奏樂器聽起來俏皮。但鈴鼓的確為這張較重的節奏型態起到緩和作用。鈴鼓很明顯的〈缸〉,是我覺得專輯裡最有可能跟〈山海〉或〈大風吹〉一樣有傳唱度的。如果要你選一首專輯的代表性歌曲,你會選哪首?

吹:我可能會選最後一首〈但〉,可以很寬闊地解釋這幾年他們遭遇的各種挫折。我記得歌詞有一句是「至少我還有你」,接著第二次改唱「至少我還有」然後空掉,讓本來的「你」不見了,畫面感十足,因為有些人真的就在這七年沒發片的時間不見了。他們最後唱「於是我們不再年輕」,許多聽著草東第一張專輯到現在的人,的確也有這個成長的感慨吧?

周:這就是我很佩服他們的地方,詞裡面有很多細節,跟節奏、旋律的咬合是草東的代表性亮點,在唱的時候也像在對你說話。我一開始看到〈但〉的詞歌詞就很有感觸,這首歌展現了他們這一路來很強烈的心境。「天黑得太快/想走早就來不及」⋯⋯然而他們又能不落俗套地,用「我愛你」這樣通俗,卻非常有感染力的詞語來創作。

其實巫堵在錄 vocal 沒什麼自信,我也會跟他溝通說:「你可能不是那種有很多轉音或滑音的技巧派,但在詮釋個人音色上是非常厲害的!」比如〈缸〉的「染缸」那兩個字,他的咬字不清楚,表現出歇斯底里。我們在錄音時試了七、八種唱法吧,他唱到這其中一個,我覺得蠻屌的,而且很自然,不是主流常規會做的東西。

吹:你會怎麼分析草東的音樂特色?

周:我覺得草東的第一張專輯,在 songwriting、詞曲咬合這一塊非常厲害,在配器上,尤其兩位主奏吉他手彈奏的手法,可以明顯感覺受到 2000 年代的 punk、emo rock 的影響。

撇除詞曲的話,在音樂性上單就這張來看,草東的吉他編曲在 groove 是非常非常強烈的,所以我們認為鼓手對草東而言很重要,可以打下一個很強烈、刺激且極端的氣味。同時他們的節奏型態會帶一點反拍的戲謔感,讓 dynamic 變的很巨大,在炸的時候有金屬樂那麼誇張,收的時候又摻雜一點 percussion,敲一下鈴鼓或木魚。

這種從戲謔到極限衝刺的巨大落差感,和複雜的節奏型態是我覺得草東最明確的音樂特色。

吹:初代鼓手鳥人回歸帶來什麼音樂上的幫助?

周:鳥人是樂團的元老、初代成員,他們在相處上是熟悉彼此的朋友,音樂氣味也有共通性。

印象深刻的是錄〈空〉的鼓時,鳥人編得太難了。我知道他可以練,現場也打得出來,但不想要錄音聽起來,鼓是很吃力的,我想要他能夠輕鬆駕馭。因為他編得很難,所以我們把節奏組分開錄,像是分解動作一樣把 16 bit 的 hi-hat 拉出來打,讓那些非常花俏、細膩的細節都做到最好,然後也單錄一顆 full punch 的小鼓。

鼓是最難錄的樂器 ,像 vocal 就是一支麥克風錄一個聲音,但一套鼓可能多達 8 到 10 個發聲體,要同時用 16 支麥克風。一次有好多軌在錄,而且環境跟技術門檻都比較高。

草東面對音樂是完全誠實的

吹:許多業內音樂人聽到第一首〈床〉時,就相當驚艷這張在製作上的提升。你究竟做了什麼,讓草東的音樂聽起來有更升級的開闊感?

周:筑筑和巫堵的琴都改蠻多的,在兩把音色上的差異性就有很多安排的空間。草東的吉他特色是 tuning 都是 drop D,最低音的那根弦會降弦音。這是 2000 到 2010 年的時候,很多樂團非常流行的 tuning,可以讓歌曲聽起來更有重量感,許多和弦的 voicing 也會有不同的質感。我覺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選擇找我合作,因為我們在啟蒙時期的音樂語言是共通的。嘴哥一直以來也都是 drop D,JADE 的嘟嘟也是 drop D。

草東上張專輯錄製比較以一般 indie 模式製作,很多時候兩把吉他各錄一道,但這樣可能就比較不會有展開的聽感。如果我想要在前奏完要有一個展開的感覺,我會把巫堵的吉他擺在中間偏左一點,然後筑筑的吉他錄兩軌一模一樣的,一把放左邊,一把放右邊。這樣就會有一種筑筑的吉他無所不在,整片包住巫堵的感覺,除此之外,Dennis 在〈床〉的混音上也處理的非常到位,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了那種欲說還休的氛圍。

如果歌曲不像〈苦難精算師〉有那麼多 synth 跟電子音色可以鋪陳的話,吉他的安排就需要很多這種去補畫面的手法。必須一提的是,我個人很喜歡這張專輯的貝斯音色。

吹:樂迷總是能在草東的歌裡,寫出很飽滿的分析文。想知道你會不會詢問團員,這些歌究竟在寫什麼,以及專輯名稱曲作「瓦合」的原因?

周:草東不會主動解釋名詞意義,我也不太會主動去問他們,除非真的有想了解的內容,這代表著在製作時,我會跟歌迷站在同一個角度去理解音樂。當時他們有跟我說瓦合出自於史記「破瓦相合,雖聚而不齊」,但我沒有問為什麼要取名叫「瓦合」,我自己的解讀是,想表達對一些事物的遺憾,整個人生,形形色色的不如人願的遺憾。

我其實比較喜歡這樣,他們有對這首歌想傳達的意思,但我也有自己的一套解讀。開放式的想像,反而能觸及到更多的聽眾。我少數明確有問的是〈床〉,我有問他是在什麼情境下寫的,他說那時候失眠,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光寫。就這樣。

吹:錄音過程還有觀察到哪些事?在製作上會比較糾結什麼部分?

周:錄專輯的過程我發現,他們對這些歌都駕馭的很好,因為他們已經寫好很久,甚至在現場演出過幾次。他們都很清楚要在什麼地方展現什麼,不像一些樂團在錄音時,歌都是剛寫好的,需要花很多時間琢磨。團員的演奏在錄音上,我超級沒有壓力,他們有時會沒什麼信心,我會說以 indie band 而言已經非常到位了。

草東最紅的歌像〈山海〉、〈大風吹〉,編曲鋪陳都很明確,前面先鬆,然後鋪陳到整個 band 加進來、破音炸進來,我會想要提升這點反差,只是不知道舊歌迷會不會覺得太躁?在歌曲耐聽度跟音樂聲響上要做取捨,是我比較糾結的事情。Mastering 時,我們同時找 Sterling Sound 的 Chris Gehringer,以及 Metropolis 的 John Davis 來比較,後者的版本在聽感與響度上更刺激。

你會覺得這張沒有前一張耐聽嗎?

吹:耐不耐聽見仁見智,我覺得我聽到的是一個歷經很多壓抑與挫折後,這些爆發的聲響必須性。而剛好筑筑主唱的兩首歌(白日夢、芽)又平衡出這張最黑暗的專輯裡,他們最溫暖的那面,包括要獻給凡凡的意念。我想他們的歌迷應該是可以透過音樂,感知到這些的。

周:〈白日夢〉裡筑筑的音色很棒,她對聲音控制得很細膩,溫娜的混音版本,讓她的聲音呈現出來時更直接自然,音樂上的氛圍感也更迷幻一點。

我很佩服草東的歌迷,很願意挖礦式地聽到很深。巫堵在詞曲咬合上與文字上也很厲害,包括專輯名字「瓦合」、巡演標題「人責」,我沒有很細問這個想法怎麼產生,他平常給我的感覺是一直在喝酒,頭髮留長有些不修邊幅,但在文字上卻非常細膩。

他們的詞曲都不需要動,頂多是一些旋律的唱法跟咬字要喬,編曲通常是簡單的三件式,個別的歌再加上一些聲效,這張只有〈白日夢〉與〈苦難精算師〉的電子比例較重。草東在雙吉他上編曲幾乎都已經完成,要花比較多時間細喬的是鼓跟貝斯。

他們的 demo 裡貝斯通常都很簡單,〈床〉的 demo 甚至沒有貝斯,所以在製作初期,我會先跟鳥人在錄音時雕琢鼓的細節,再請世暄彈一個 guide 當作錄音時的參考。其實專輯有兩首歌,也有提議他們嘗試找別人合作編曲,但最後還是維持他們的原始版本。草東面對音樂的樣貌是完全誠實的,他們會有最終的決定權。

照片提供/草東沒有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