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0・吹專訪

【吹專訪】不只是迷幻。一趟以反烏托邦作為起點的音樂征途:布萊梅談《Taured陶樂德》

時近六月中旬,悶熱的天氣似乎在對躁動的水蒸氣隱忍不發,看著車窗外臺北市區的景觀迅速在我身後模糊,搭配耳邊現正播放布萊梅的〈魅語〉,不禁將眼前北投的層巒疊嶂和壓抑的雲層都染上了一層鬼魅。這天,我穿過都市叢林,來到位處臺北盆地邊緣的臺北藝術大學,只為了與布萊梅的團員們談一談這張樂迷期盼已久的首張專輯《Taured 陶樂德》。

回想這段緣份也實在巧妙,布萊梅的經紀人先前曾因為其他需求經常透過共友聯繫我,一來一往之間耗去許多時間成本。誰曾想某天意外在政大的課堂上相認,原來我們一直都是同堂課的同組組員,這才促成此次訪談的機會。

說跋山涉水未免有些過分,但北藝大在人文氣息充斥的同時,也以其地理位置半強迫地實現了「心遠地自偏」的效果,地若先偏了,心還能不遠嗎?經過一片接著一片的綠蔭,我不禁暗忖,在這般隔絕塵囂的環境中聚首的學生,精神世界自然能免去不少污染吧。

我如約來到了北藝大的荒山劇場,荒山劇場確如其名位在山間,周遭野草橫生,卻別有一種野蠻的生命力,讓我想起他們的〈遊牧世界〉。不久,團員們穿著隨性,騎著機車馳騁而來,將我引進在劇場舞台邊搭著的房間,簡樸的外觀,內部卻別有洞天,不顯寬裕但各種樂器一應俱全,這就是他們平時練團的地方。

布萊梅(左起):主唱兼吉他手羿緯、吉他手詠樂、貝斯手哲玄、吉他手瑋倫

不只是迷幻搖滾

成軍三年多的布萊梅 Bremen,目前由主唱兼吉他手吳羿緯、吉他手湯詠樂、吉他手曹瑋倫和貝斯手蘇哲玄所組成。在推出首張專輯《Taured 陶樂德》之前,尚未有正式錄音作品的他們靠著現場演出,就已收獲一票樂迷,逐漸打響名號。

雖然如此,我面前的四位團員其實都還是透著一股靦腆的小伙子:湯詠樂和吳羿緯來自北藝大、蘇哲玄現正就讀輔大、而曹瑋倫則從台藝大遠道而來。平均只有 22 歲的他們與我年歲相仿,以同輩的角度進行提問,反倒令我一時難以適應,場面一度形成某種青澀的較量。

布萊梅組團之初,是由一心渴望玩團的吉他手曹瑋倫,率先來到北藝大尋覓志同道合的朋友,因此與主唱吳羿緯、吉他手湯詠樂結識,至於貝斯手蘇哲玄則在大約一年半前才被瑋倫拉著入夥,組成如今的四人編制。

也許是身為主唱習慣了站在台前、也許是為了作詞習慣主動表達,羿緯是在四人中答覆更積極、反應更直接的那個。但在玩團這件事上,作為主要創作者的羿緯,一開始的熱忱卻明顯不如瑋倫和詠樂強烈。瑋倫笑著向我解釋:「他一開始想要當藝術家。」

聆聽布萊梅的歌曲,從〈魅語〉、〈酸〉再到〈Moon Mall〉,時而迷幻、時而狂躁,飽含聲音細節和蜿蜒多變的風格,能做出這樣的音樂,稱他們是藝術家也不為過。在網路上聽多了布萊梅「新生代迷幻搖滾樂團」的頭銜,我卻覺得光是「迷幻搖滾」無法準確定義他們的音樂。聽著《Taured 陶樂德》,上一秒還嘶吼著,下一秒又竭盡溫柔,我的情緒也隨著變化莫測的旋律不斷被調動。

羿緯給出他的解答:「我其實今天早上有滑到一個 Facebook 貼文,它說:『我喜歡的音樂就是所有音樂扣掉我不喜歡的音樂。』好像就是這樣,其實也沒有特別喜歡哪一種,曲風上沒有很明確。」

「就是有很多調味料的一道菜。」瑋倫形容。

長期浸淫於國外各類型搖滾樂中的布萊梅,除了共同喜愛的 King Gizzard & the Lizard Wizard、幾何学模様、披頭四等等,更有幾組不得不提的樂團,對他們影響頗深。

「這好像大家都知道了,Radiohead。很多人會講像 Radiohead、Pink Floyd⋯⋯,」羿緯話鋒一轉:「我不喜歡這件事。」隨即換來四人的異口同聲:「我們都不喜歡。」

有時受到經典啟發的創作,既是祝福,也是詛咒。讓創作被快速定調的外人眼光,激起了這幫年輕人的反抗心理。

「大家做音樂一定都承襲某個脈絡,但應該不會指著某個人說:『他就是 Radiohead 的山寨啊!』」省去冠冕堂皇的腔調,羿緯犀利地點出他的不滿。

意料之外誕生的陶樂德

《Taured 陶樂德》共收錄十首歌曲,從去年十月開始規劃,歷時八個月才打磨完成。除了最後一首與 Yokkorio(原 The Fur. 主唱柚子)合作的〈Leaving Taured〉是專輯製作期的新歌,其餘都是他們在過往的 live 演出中累積的作品。

在幕後,他們找來荒山茉莉、重陽路上小心的王重陽製作,來自北藝大的王重陽與四人認識得早,主動提出要為他們製作第一張專輯。瑋倫透露,若不是王重陽的提議,這張專輯本來並不在他們的計畫之中。

在疫情最嚴重時,樂團進入休眠狀態,甚至一度考慮放棄先前的創作重新開始。羿緯回憶:「我們本來是要出兩張 EP 而已,或是把這些歌全部都丟掉。」多虧製作人王重陽,如今這些歌曲才得以留在布萊梅建構的「陶樂德」世界。

在《Taured 陶樂德》中,布萊梅刻畫了一個位於東南亞板塊邊緣,名為陶樂德的國度,實體專輯更附贈了陶樂德的地圖,足可見關於這個反烏托邦世界的想像比我預期的具體太多。

陶樂德的概念由羿緯率先發想,據他所述,陶樂德是一個被殖民的小島國,不超過北北基的大小,頗具民族多樣性。其中主要分為兩股勢力,分別是「Moon Mall 派」和「陶樂德派」,前者是殖民者,而後者則集結了不滿殖民的本島居民。

《Taured 陶樂德》起源於一位 Moon Mall 的將軍收到一封「Bremen Show」的邀請函,聽眾將跟隨將軍的腳步來到陶樂德巡視,途中既有野生的部落文化,也有高度發展的未來科技,而將軍的下一站可能會前往陶樂德島旁邊未解鎖的「布萊梅島」,故事未完待續。

專輯謹遵故事的起承轉合,始於〈Welcome to Taured〉,終於〈Leaving Taured〉,他們也樂於透過樂器,將想像中的陶樂德一磚一瓦在聽眾的腦海中堆砌成形。

〈Welcome to Taured〉邀請聽眾跟著將軍一起進入充滿未知的陶樂德,作為〈遊牧世界〉的 intro,詠樂表示,他們找來一位打擊樂手羅輯,編出帶有原始部落特色的 Percussion,並呼朋引伴、請眾人大合唱,試圖營造出遼闊的〈遊牧世界〉。

就在我以為僅止於此的時候,瑋倫又迫不及待地加碼分享:「還有拿滑管彈吉他!就是有一個鐵管,彈藍調的人在用的,因為它不會有格子一格一格的音高。」如同其他團員,他的表達語氣生澀卻認真:「我想要模仿那種部落的樂器。」

聆聽彼此呼吸的錄音

布萊梅是個非常依靠 jam 進行創作的樂團,在練團室(也就通常是訪談進行的這個小空間中),其中一人先丟一段 riff,其他團員就會各司其職,歌曲的面貌在 run 過一遍又一遍後開始清晰,而當回到錄音階段,又要再逐步修正。

「像〈魅語〉的 vocal 其實是最晚寫的,〈Flat Fall〉整首歌都改超多次。」對於習慣 jam 和現場即興演出的布萊梅而言,要求精準的後期錄音無疑是個挑戰,我想這大概也是已備好大部分歌曲的他們仍要花八個月籌備專輯的原因之一。其中〈Forgotten Madness〉〈U Suck Baby〉採用同步錄音的方式,反而正中他們下懷。

詠樂分析:「(同步錄音)比較身體啦,因為大家同步一起演就比較像 live,所以要注意別人的呼吸。」同步錄音讓四人重新回到最得心應手的位置,注意彼此的默契,話雖如此,他們也並未因此將整張專輯一鍵套用相同的模式。瑋倫就認為,每首歌有其適合的作法,而且有時經過製作會誕生新的意境,他們希望能在第一次的製作經驗中嘗試各種可能。

羿緯隨後補充,兩首歌中〈U Suck Baby〉的鼓跟吉他是分開錄的,所以其實沒有執行到「同步錄音的精髓」。而確實執行同步錄音的〈Forgotten Madness〉,則是〈酸〉的序曲,聽感極為炸耳,所有樂器爭先恐後衝向失控的頂峰,與〈酸〉尾段的高潮互相呼應。

〈酸〉的副歌不斷重複著的「我嘴裡有酸~」頗具記憶點,我甫聽一遍就已被深深洗腦,羿緯神秘兮兮地說,這是他的一個「夢境」。「我夢到有人在賣一個小小的紙片,可以貼在舌頭下面,你就會很嗨,就會失去時間感。」羿緯不忘再三強調:「是『夢』!!」

不同於前面幾首歌曲都有著承接、延續的意味,〈酸〉的瘋狂到了下一首〈Moon Mall〉戛然而止。有別於外頭陶樂德的勢力,Moon Mall 正是布萊梅口中「Moon Mall 派」的控管區,這或許說明了為什麼這首歌曲格外平靜優美。

在想像力豐富的布萊梅眼中,Moon Mall 也並不止步於抽象的對立概念。「〈Moon Mall〉超大!是有人可以生活在裡面的,有學校,還有軍事機構還有游泳池。」羿緯有聲有色的描繪著,彷彿一棟高機能的未來建築就在他眼前。

將軍的旅途徐徐前進著,到了倒數第二首〈Untitled 9〉,〈Moon Mall〉的旋律又再度以純鋼琴重複。獨自演奏這首鋼琴曲的詠樂不禁搞笑問道:「這算同步錄音嗎?」惹來羿緯一陣吐槽:「你跟誰同步?」

基於〈Moon Mall〉是一棟巨型的高機能大樓,詠樂說明:「〈Untitled 9〉比較像〈U Suck Baby〉接到〈Leaving Taured〉的一個緩衝,就是〈Moon Mall〉的電梯。」他笑著給出他的定義:「(這首歌是)電梯音樂。」

他們跳躍的思考,經常讓我懷疑自己的心是否比他們還老上許多。

除了二分「陶樂德派」和「Moon Mall 派」,《Taured 陶樂德》中更直接能觀察到的是中、英文歌曲各半的特點。我明白兩者在創作的實行上會有多大的不同,更好奇身為作詞者的羿緯又是如何看待。

他說,雖然更想寫中文歌詞,也意識到部分意境是英文無法傳遞的,但還是難以克服心裡面用中文母語創作伴隨的赤裸感。

「我記得國國(落日飛車主唱)有在他的一篇訪談裡講到類似的事情,你寫中文很容易會尷尬,寫英文的時候感覺你像是換一個角色,你只是在負責傳達一個故事而已,但寫中文的時候光是你的文法就會描述很多你的個性跟品味,我們跟中文靠太近了。」縱然羿緯不似樂團其他人一開始就對音樂抱有熱忱,但擔綱起填詞的責任後也不乏更深的體悟。

準備啟航的音樂長征

專輯中唯一的新歌〈Leaving Taured〉,找來 Yokkorio 合唱,在布萊梅如脫韁野馬般的音樂行軍中,撒上一把少有的清新女聲,卻毫不違和地引領聽眾,搭上將軍的船隻啟航離開陶樂德、前往下一站。

本來就和他們有共同好友的 Yokkorio,在某次看完布萊梅的演出後表示相當欣賞他們的音樂,成為這次合作的契機。原本以為要很久之後才會實現的合作,隨著他們改變心意決定展開專輯計畫一起提前發生。

在合作過程中,Yokkorio 的專業能力令四人驚艷不已,不只包辦該首歌的詞曲創作,在錄音室裡不俗的歌聲表現也讓他們留下深刻印象。「覺得好像蠻好的,到最後有一個很漂亮的歌聲。」瑋倫由衷感嘆:「在房間裡面聽到那個 monitor 的聲音,我的天啊~」

我忍不住反問:「所以原本的歌聲不漂亮嗎?」引起團員們一陣哄笑。

「我原本就不是漂亮的派系!」羿緯倒是坦然放過自己,也放過團員。

八月的專場巡迴結束後,他們並沒打算給自己太多休息的機會,將緊鑼密鼓地開始規劃下一張專輯。在〈Leaving Taured〉的最後一句「Welcome to the Bremen Show!」,隱隱預告了未來的計劃,而《Taured 陶樂德》僅是布萊梅三部曲計劃的開端,之後的作品同樣會延續這個完整的世界觀,打造一個布萊梅的平行宇宙。

至於三張專輯之後?他們沒有把話說死,也沒有給予更多的承諾,我可以看出,對年輕的他們來說,踏入玩團的世界就像踏上陶樂德,充滿了未知和百花齊放的可能性,但並不是條必須一路走到底的不歸路。

「我覺得一定有過『可以永遠(玩音樂)就好了(的想法)』,但現在覺得好像不用永遠也不錯。」瑋倫從高中就開始計畫著一個能盡情玩音樂的未來,這也是他不畏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也要從台藝大遠赴北藝大練團的動力來源。而對貝斯手哲玄來說,在加入布萊梅前,從不敢想像有與音樂長期相伴的一天,他唯一接近的夢想是在淡水當街頭藝人自彈自唱,但也只在高中短暫幻想了一個月。

意外走到現在的羿緯則將布萊梅視為轉換跑道:「因為當代藝術很爛。」他突如其來的憤慨讓我差點招架不住,還強調這句話一定要寫進去。當蠻不在乎的超然與憤世忌俗揉雜在一塊,與我對話的他,儼然是個不得志的藝術家。從心懷藝術到挑戰藝術,他從不屈就於環境現狀,也不覺得需要向誰賣乖。

假設活在陶樂德面對殖民政府,他肯定會是第一個鳴槍的革命軍,但回到布萊梅主唱的身份時,不需他的坦白,只需看他細數願景,就能真切地明白,音樂在他生命中具有更深遠的意義。羿緯除了想將他們的音樂往國外推廣,也渴望能辦場大規模的演出:「我覺得是類似以前伍茲塔克(The Woodstock Festival)的時候,Santana 那種東西,什麼樂器都有,台上有沙發、地毯。」

他沉思一會,又語出驚人:「還想要有一張專輯可以全部都是電音,然後我們那一年的巡迴只要去放歌就好。」面對我再三確認,他更拍胸脯保證:「這是認真的。」其他團員也表現出躍躍欲試,顯然在他們的世界中,無論虛構的、現實的,都沒有什麼不能嘗試。

離開荒山劇場時,練團室已開了快一小時的老舊空調才剛開始要發揮作用。我回頭望了一眼,羿緯坐到了鼓組前敲打著,其他人四散討論起八月專場的規劃,明明是正準備啟航的階段,卻因為是他們熟稔的日常而顯得再從容不過。

剛接觸布萊梅的作品時,我以為他們是陶樂德派,以搖滾樂武裝反抗姿態,不懼反抗那些,掩蓋他們光芒的一切;但現在的我會說,他們同時也是 Moon Mall 派,這群年輕的冒險家在創作中展開他們的征途,試著用布萊梅狂放的音樂,征服所經的每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