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5・新聞

【吹專訪】唱片職人獲金音特別貢獻獎——他是吳武璋,這是他與唱片行故事

吳武璋習慣稱呼唱片行的客人為「樂友」,好似你只要來到唱片行,不管身分、族群、年紀、職業,都是他以樂交會的好朋友。從 1989 年公館「宇宙城」到 1999 年坐鎮「誠品音樂館」至今,在唱片行工作超過三十載,讓他有了一個馳名的職人稱號——賣了一輩子唱片的男人

賣了一輩子唱片的男人在 2021 年獲得金音創作獎的「特別貢獻獎」。得獎名單公布當日,他在臉書上表示感謝並將榮耀分享給所有在唱片行工作的人。社群上的樂友也祝賀聲不斷,樂評人何穎怡便寫道:「看到這樣的職人(只是領薪水的)能得到『特別貢獻獎』,我想最大的意義是鼓勵其他人——選擇你愛的,愛你選擇的。」

典禮正式頒獎前幾週,在信義誠品音樂館的黑膠區受訪的吳武璋,坐在椅子上縮成一方,前臂若沿著肩膀彎舉,恰好是能抱住一張黑膠的比例。他臉上一對瞇瞇眼,只要聊到音樂便會張大,語速同步加快,彷彿音樂是能促動他運轉的唱針,故事於是一首接一首的從他嘴裡蹦出來。

宇宙城裡賣唱片的男孩

台北出生、家鄉在貢寮澳底的吳武璋,賣唱片的生涯始於 1989 年。從新竹明新工專畢業、剛退伍的他在台北補習,因為禁不住音樂花花世界的誘惑,跑到公館的宇宙城唱片行打工。

那是台北南區和公館商圈開滿近十家唱片行的 80、90 年代,實體唱片銷售好到不能再好。在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交接口間的溫羅汀附近,此「一級戰區」除了宇宙城,還有玫瑰、派地、兄弟、啟元、經典、沙鷗等店,就連宇宙城樓下也是一家唱片行。因為就近師大、台大且書店林立,身處藝文氣息中,又藏有另類音樂寶物的宇宙城,自然是當時認真的樂迷、任性的文青心中,絕對必逛的一家唱片行。

吳武璋回憶,宇宙城最早開在西門町,由三位大學同學共同創業,後來由李文達老闆及退休的銀行經理「李媽媽」坐鎮,租在公館汀州路旁的金石堂廣場二樓。解嚴後躁動的社會氣氛,在偌大的宇宙城裡也能感覺到,店內音響成天放著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當王明輝、陳明章義無反顧地唱著「痚痚抓狂/痚痚抓狂」,還是菜鳥的他正在茫茫的黑膠、卡帶海裡練功,期許自己要按 A-Z 字頭把不認識的音樂人都研究一番;至少客人提問時能立刻反應過來,噢,那張專輯在哪。

透過傳真機聯繫唱片業務,宇宙城一天至少要補貨四次,一次叫貨 50 到 100 捲是基本,極度熱銷的品項甚至一天得叫上 300 捲!市場火熱,同事們各個精神亢奮,從早上九點加班到凌晨兩點是常態,有時是為了要跟盤商緊急調貨,有時是為了讓外島趕來的客人能逛到盡興。

在宇宙城工作的趣聞、觀察,吳武璋講上一整天也講不完。他曾在店裡見證著時代的開放,發現女性顧客越來越多,下手不比男客人軟;也曾向「小綠綠」(北一女)考生推薦金屬樂紓壓,卻被一旁的老婆緊緊瞪著。推坑成癮的他,有次在補貨時不小心壓傷客人的手指,結果竟向對方介紹起眼前的專輯多值得買:「後來他就不管手指流血滴在 CD 上就買回去。我還記得那一張是 The Cranberries 的第一張專輯!」

重要客人的喜好、出沒時間、打扮,他至今仍牢記在心。他說,職棒球星往往喜歡美國黑人的嘻哈音樂、靈魂樂;而歌手張雨生則會在快打烊的九點多低調現身,戴著一頂帽子挑選電影配樂:「感觸很深的是在張雨生出車禍的前兩晚,我還跟他聊過,很開心地幫他結帳,幫他選購的 CD 結帳這樣。」

在公館附近開店的「2.31 藝文咖啡館」謝典銘、「挪威森林」阿寬,以及「Blue Note 藍調」蔡爸,在水源市場買菜後,也會到宇宙城逛:「那個風景畫面很有趣,很有意思。很多人是抱著 CD,可是阿寬跟蔡爸他們是抱著菜籃,哈哈哈。下午準備開店總是要煮些東西嘛。」

被冷落的音樂,他如獲至寶

90 年代的唱片行是音樂資訊的集中站,客人不只是消費者,也往往是音樂知識的來源。

吳武璋說,當時的《民生報》藝文記者,常常會整理國外第一手的音樂資訊,下班後大家就聚在台大附近一起聽 CD、彼此推坑;而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的空姐、機師,也會幫忙帶回國外的音樂情報,提醒他要收哪些專單。他記得有空姐曾到店裡興奮地說:「武璋,武璋,我把這些歐美、日本的客人都帶來,跟他們說來台灣就要逛公館的唱片行,而宇宙城是一定要逛的!」(因為空姐太熱情,使他再次遭到老婆側眼)

他認為,音樂知識的練功,來自於彼此分享,沒有說在唱片行工作的人就一定特別厲害。不同喜好、年紀的樂友,都有自己擅長的類型領域,值得討教。同樣地,每一種音樂也一定有他的知音,而唱片行員的工作就是媒合他們:「全世界在某一個角落,一定會有個跟你相似的人。你今天創作這個音樂,一定會有知音,只是不曉得他在哪個國家,哪個地區,哪個角落。」

在宇宙城時,吳武璋便已展現出過人的選貨力與推薦力。譬如某一年衝業績的春節連假要到了,坐櫃檯的李媽媽問他要怎麼備貨,是不是要多擺幾張張清芳?結果他妙想著把 Tom Waits 全輯拿出來賣:「她問這個好聽嗎?我說好聽好聽,所有學創意廣告的學生,一定很喜歡這味,老湯絕對好!還好,最後也都有賣掉!」

不只順應潮流銷售,心中總惦記水晶唱片、ECM 等不同音樂的他,往往會特別去談進口「專單」,擺出「oldies but goodies」的好貨,因此吸引到一群,不習慣和年輕人擠來擠去的中高齡客人光顧,並向他傾訴,想聽這些美軍電台時期的西洋歌曲,只有在宇宙城找的到。

那些年,吳武璋最為同行稱道的「選貨壯舉」,是在每週一、二,尋遍台灣卡帶中盤商、唱片公司的倉庫,花上五個小時挑選被冷落的專輯。「這些被冷落的音樂在我看來,是如獲至寶,雖然我不一定認識他,但看封面設計至少不是大頭照!都是很可愛的貓貓狗狗,或藝術化的封面作品,或是製作人、廠牌一看就知道是 indie 的,想想就一定很棒。」他說,當時店裡的唱片架已經被主流商品擺滿,那一箱一箱挖來的另類寶藏就只好暫時放在地上,沒想到也吸引了一群求知慾旺盛的樂迷,整天蹲在宇宙城地上挑片。

後來宇宙城曾盛傳一則軼事:當你在宇宙城翻箱,翻到最後一個時會發現一名女嬰;那名女嬰就是吳武璋的女兒!

關於此事,吳武璋笑回,那時候孩子滿月,夫妻倆都在唱片行上班,不太可能一直委託長輩照顧,所以偶爾會帶孩子來上班,沒想到這也能變成他推坑樂友的機會:「那時候很怕小孩子哭鬧或肚子餓,所以在古典區(剛好在收銀台旁邊),就放著顧爾德的《郭德堡變奏曲》給我女兒聽。結果聽一聽,誒,果然就安靜下來了。那時候我就跟人家講說,你聽這張《郭德堡變奏曲》現在 199,可以讓你的小孩安靜,在這是活生生的實例阿!」

唱片行的戰國時代

不同於現在,90 年代的台北樂迷逛唱片行,往往會從士林、西門町或光華商場開始,一路逛到公館。直到抵達最後一站「宇宙城」時,手上已經拎著各家唱片行的戰利品及袋子。而本地唱片行為了吸客,便會彼此觀摩、發展各自的特色,構成良性的競爭關係。

吳武璋說,當時的唱片行間彼此較勁,店員各個厲害到每天只需要去「敵營」觀摩三次,清點收銀機數量,以及第一張和最後一張發票開出的時間與金額,就有辦法推算對手當日的業績。而在公館玫瑰唱片行會應徵厲害的美術設計,施展行銷力;派地唱片行則主打百萬音響,豪氣硬體吸引高收入的古典樂迷、發燒友。為了對抗派地唱片的百萬音響,宇宙城的應變方式是店員人手一台 CD Player,讓樂友能當即試聽,搞游擊戰。

本地唱片行百花齊放的狀況,直到 1992 年美國淘兒唱片(Tower Record)進入台灣而產生衝擊性的變化。淘兒的商品單價高,但品項新穎且分類清楚,旗艦店之大,樂迷逛一整天不結帳也能獲得滿足感。為此,本地唱片行如玫瑰、大眾就祭出「紅配綠」應戰(暢銷紅標商品搭配便宜的綠標商品合購),把三、四百塊的唱片拉到一百多塊賣;而在宇宙城的他,則決定與 Sony、EMI 合作,把唱片公司緩銷庫存的 199 促銷貨談地更多、更豐富。

 

沒想到宇宙城最後仍不敵市場力量,被併入玫瑰大眾系統。「那時候對自己也是很大的打擊,就覺得自己戰敗了。我是很用心想把這家唱片行做好,可是最後還是被一起賣給玫瑰⋯⋯。」他說,還好後來玫瑰仍保留了宇宙城的另類選樂風格,讓他能放心地繼續上班。

在這樣堪稱台灣唱片行的戰國時代背景下,1999 年 8 月,甫經營十年的誠品書店引入多元影音商品來創立「誠品音樂館」。起初收到邀請,參與經營的他相當緊張,深怕讓誠品賠錢,一方面 MP3 盜版正在興起,實體唱片也有退燒跡象;另一方面當時唱片的毛利低、失竊率高,經營風險高,前幾年絕對會賠個兩、三百萬。

在實體唱片大賣的年代,唱片行的進貨快,銷貨也快,只不過銷貨中也包含被順手牽羊的唱片。這類類型的失竊有兩種,一種是個人臨時起意的犯罪,他們什麼人都有,什麼都可能偷;失竊後,他也只能軟性寫上結帳提醒標語:「也許有些人看到後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沒多久就看到這些不見的商品突然又出現在架上,又歸還回來了。讓我有點感動,稍微安慰一下。」

另一種是集團犯罪,專門瞄準高獲利的商品轉售,譬如披頭四的 stereo、mono 套裝唱片,或者高價的藍光 BD。這些慣竊往往會趁著同事交接班、人力守備率最低的時候下手。即使裝上監視器抓到罪犯,他們也多領有精神障礙手冊,就算告上法院也只會輕判,讓店家沒輒且無奈。

吳武璋說,有時候他會收到二手唱片行的老闆傳訊息來說,某件商品看起來是從他那裡流出贓物,最近要特別小心:「所以大家在網路上看到很多高價位的商品,可是價位卻異常(低),那可能是從各個唱片行所偷來的。」

高手齊聚的台大誠品音樂館

儘管知悉這些風險,誠品創辦人吳清友,仍視音樂跟書本一樣是每天不可或缺的內容,給予吳武璋相當大的信任。

誠品音樂館創辦之初,即由吳武璋擔任店長、「2.31 藝文咖啡館」的老闆謝典銘負責後勤採購。開始徵募人手後,吳武璋透過誠品同事推薦,發覺中南部也有很多高手,於是找到高雄的「黑膠死硬派」茅人杰,以及負責接洽國外獨立廠牌的屏東樂友廖文仁作採購。後來甚至大膽應徵,當年正在台灣擔任實習記者、來自澳門的留學生吳子嬰,只因欣賞他和台灣學生不一樣的音樂見解。

誠品音樂於 1999 年 10 月先開了高雄大統和平店,11 月台大店接著開幕,外觀走英國獨立廠牌 4AD 美學,座落溫羅汀最好的地段。設點當時的誠品台大書店、誠品兒童書店間,且結合折扣書店的「台大誠品音樂館」,兩層樓不只賣流行音樂、獨立音樂,也包含自由爵士、前衛電子、世界音樂等,持續推廣不一樣的聲音。

在台大誠品音樂館,不得不提的其中一位店員,是甜梅號的吉他手「小白」昆蟲白。吳武璋說,小白原本在水晶唱片打工,後來才到台大誠品音樂工作。當時小白相當鑽研後搖滾(post-rock),音樂館一樓也引進大量的後搖滾作品如: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並逐漸受到台灣聽眾喜愛。當甜梅號發行專輯後,音樂館同事們可說是傾全力地賣:「那時候甜梅號的專輯出來時,每一個同事都大量推薦,你進來(音樂館)一定要買走這張就對了。」

 

身為店長,吳武璋為了鼓勵同事多用文字發表推薦,也率先寫了不少「武璋推薦」的小卡在唱片上,甚至搞聯名推薦。譬如歌手黃舒駿常說自己很愛 The Waterboys,他就會在 The Waterboys 的專輯上寫「吳武璋和黃舒駿聯合推薦」;或者是在 MTV 主持節目的朱約信(朱頭皮),也會和他共同推薦類型作品,並在卡上畫一個大拇指。

他說,在試聽空間有限的情況下,這類手寫推薦有助於害羞、不好意思詢問店員的客人,有機會摸索喜好。不過那段時間,最令誠品同事們自豪的,是引進了圖瓦(Tuva)雙喉音前衛女歌手 Sainkho Namtchylak 的作品。21 世紀初,媒體傳播正從傳真機時代進入部落格時代,經由網路上聲音藝術家姚大鈞的介紹,他們大量引進 Sainkho 的相關作品,當作店內主打,結果也確實帶來銷售佳績,不亞於當時流行的主力商品,後來她還很難得來台北做呼麥泛音演出!

敦南誠品與「黑膠文藝復興運動」

鮮為人知的是,當年台大誠品音樂館的三樓是國民黨黨史部;2004 年戛然結業便和總統大選有關。吳武璋解釋:「那個(台大店的)榮景很令人懷念。後來這個榮景就是碰到了總統大選(才終止)。國民黨的房東說,抱歉,沒辦法再續約下去,因為這場 2004 的大選非常重要,我們必須把這裡賣掉,轉成資金來做競選準備。」

時任誠品書店副總經理廖美立,主動提議把台大誠品音樂館移到敦南店繼續運作。終在敦南誠品的地下二樓開張,沒想幾年後這裡竟成了台灣黑膠復興的發源基地。

吳武璋說,2000 至 2007 年間,台灣樂迷逛唱片行的意願還算高,敦南誠品音樂館便延長營業至凌晨兩點。有不少同事都願意在這個時段上班,待人潮退去後靜心閱覽庫存商品,並且透過部落格、網誌介紹作品給大家。直到 2007 年台灣 CD 銷量急速降溫,他們為了喚起大家對於實體唱片的熱情,在討論策略時赫然想起黑膠。

黑膠會帶給人什麼感覺呢?答案不外乎是類比的聲音細節,與質感溫暖。然而那股溫暖又是怎麼來的呢?吳武璋說,當時的同事許芳源曾分享,自己曾經一邊放 Cannonball Adderley 的《Somethin’ Else》黑膠,一邊和老婆纏綿起舞,所以黑膠可以說是很重要的感情加溫工具!溫暖就是從這來的!

敦南誠品音樂館的「黑膠文藝復興運動」就這樣決定要著手籌備了。在同事都沒有活動經驗的情況下,吳武璋和廖美立討論,爭取到地下藝文空間的使用權,並獲得書店企劃支援聯繫贊助廠商。同時也找了那年剛入圍葛萊美獎,經手大量唱片設計的蕭青陽共同策展。接下來的難題就只剩,要去哪裡找大量的黑膠?

2007 年,全球黑膠復興浪潮方興未艾,國際五大唱片公司尚未意識這股趨勢,因此片源有限,吳武璋便循著累積十來年的樂友人脈,挖出他們呵護已久的收藏:「他們整天被親友念說,這些再不整理就要丟垃圾桶。我就馬上開始寫信問:『你們黑膠都還在嗎?還沒進去垃圾場吧?』『還沒還沒,我都叫我老婆跟爸媽不要丟掉!』」

他回憶同事們策展時的興奮之情,即使上完凌晨兩點的班也不睡覺,透過網路繼續聯繫、宣傳。一位因為瘋狂工作而被他暱稱為「Crazy Sylvie」的同事王儀君,當時問他這些貨究竟要賣給誰?他的答覆是「從沒聽過黑膠的年輕人」:「因為我們知道復古永遠是一種商機,也是一種吸引力。」假設他們曾買過任何卡帶、CD,更可能會蒐集那些作品的黑膠版,全部再買一遍!

唱片行裡的 Live 騷動

敦南誠品音樂館的「黑膠文藝復興運動」相當成功,被視為台灣黑膠熱的開端。活動除了舉辦黑膠展覽、講座,也邀請獨立樂團到唱片行演出,譬如:昆蟲白、四分衛⋯⋯等。

吳武璋解釋,以前歌手宣傳要先發專輯,接著才上電台、舉辦握手會宣傳。然而 1999 年台灣樂團時代來臨之後不一樣了,音樂人要先演出,跟樂迷現場互動,實體專輯推出後自然會受歡迎。比如五月天在發行第一張專輯前,就已經透過在 live house 的演出吸引到年輕聽眾。

現場演出的魅力,早在 1986 年,少年吳武璋還在明新工專唸書時便察覺到。李宗盛、李建復、施孝榮、蔡琴⋯⋯等歌手常常來校園晚會表演,而剛發行《生命中的精靈》李宗盛,在台上提到 Bruce Springsteen,曾帶給他很大的力量。他說,唱片行不只是靜態的商品陳列,也可以包含動態的演出、講座,甚至簽名會。於是安排音樂人到全台誠品音樂館巡迴,便成了一個定期的企劃活動。而將唱片銷量作為一種市場觀察標準外,店員們也透過一場又一場的誠品現場演出,同步見證台灣獨立音樂日漸蓬勃的能量。

吳武璋回憶,魏如萱與奇哥的自然捲樂團,不僅演出爆滿,實體唱片也堪稱當年銷售最佳:「那時候魏如萱要跟大家說話時,我們必須多疊兩張椅子上去,(魏如萱)都快頂到天花板。因為音樂館擠得滿滿都是人!」除了自然捲外,近年的 ?te壞特、老王樂隊亦展現類似的魅力,讓樂迷把唱片行擠得水泄不通。

敦南誠品音樂從 2018 年開始舉辦「唱片行裡的 Live 騷動」,安排新興的獨立音樂人演出外,也會邀請久沒發片的歌手來彈唱、簽名,不忘年長客群的需求。如今的唱片行,被吳武璋擴大定義成一種實體音樂場域。在 2020 年敦南誠品關閉倒數活動中,於是可以吸引許多,不分年紀、身份、創作風格的音樂人與樂友,登台演唱或攜帶照片、唱片、回憶前來告別。

我現在在做的是陪伴

從台大誠品到敦南誠品,如今又以信義誠品 24 小時音樂館為據點,吳武璋的日常仍是音樂與唱片行。他的個人臉書貼滿唱片封面、進貨消息,以及與樂友們的留言互動。而誠品音樂館內的陳設,依舊是橘紅色地毯、深黑店員背心。

儘管架上作品來來去去,櫃位也有所調整,在唱片行服務三十多年改變最多的,或許還是「人」了。吳武璋說,曾與自己一起在宇宙城上班的妻子,甫在年初過世;每天出門上班前,他得先照顧好高齡的父母。唱片行工作依然有新的挑戰,譬如在重視銷售迴轉率的狀況下,照理講缺貨的商品要盡快補齊,然而現在無論是黑膠、CD 或卡帶,都是限量發行,缺貨就等於斷貨,係因音樂人不敢再加印。

採訪前一天,臉書剛宣布要全力進攻元宇宙,讓他感嘆未來載體變化程度沒辦法想像,但人的一生歲月有限,只能把握當下:「把握當下很重要的是陪伴的『伴』。我在做唱片行時都是在陪伴著同事。一直有很多年輕的新血投入,想要做唱片行,想要了解唱片行怎麼運作的。我可以扮演的角色就是陪伴著他們,讓他們盡量有發展空間。甚至是陪伴樂迷與這些商品。有些樂迷是回來找一份回憶,這個回憶跟心意是很重要的。」

你有曾經想過要離開這行嗎?「我還真的沒有想過要離開,可是同事要離開的話,我都舉雙手贊成,因為真的很辛苦。」吳武璋接著細數起離職的同事們,各自的性格、理想、如今又在做什麼事。從不認為自己是主管的他說,不管他們想堅守崗位或離開後需要什麼支援,他能提供的都會盡量提供:「我最大的成就感是看到這些同事,還繼續在這條路上。他不一定開實體唱片行,可繼續做(音樂)推廣。」

台大誠品音樂館的吳子嬰,回澳門後成立「边度有書」,繼續推廣另類音樂、現代音樂;台南誠品音樂館的林文濱,身型壯碩,很能幹地獨自到台南開張「Kinks老房子」、「Lola蘿拉冷飲店」等酒吧;敦南誠品音樂館的許芳源,成為台南女婿,在小東路經營黑膠唱片行「耕者有其田」;信義誠品音樂館的游燦賓,在台中開了專賣卡帶的「感傷唱片行」,快閃店甚至開到香港去⋯⋯

而在全台灣,如今仍有好幾十家唱片行,散落在各個角落:台北南區小白兔唱片行、東區的 M@M RECORDS、高雄艾比路唱片行、台中元氣唱片、桃園六禾音樂故事館、中壢奮死唱片⋯⋯等等,當然還有吳武璋相當敬佩,從中華商場時期開到現在的佳佳唱片。當許多人談到這一行都像討論古蹟,他們仍燃燒著職人魂,寫下台灣實體唱片行的進行式。

或許你最後會好奇,賣了一輩子唱片的男人離開唱片行後是什麼樣子?據吳武璋所述,下班回家的他會繼續在臉書上閒晃,張貼音樂或回覆各種訊息,直到凌晨四點才睡。這段時間,他會放一張黑膠唱片,陪伴淺眠的老母親看電視上的戲劇重播。他說,吳媽媽已經被他訓練到什麼音樂都聽了。他們不怕吵到鄰居,就怕太安靜;只要有音樂響起,這家裡的畫面就不會只是不良於行的老人和冷冰冰的四面牆;這個空間就會有生命,而人也會有力氣。

「只要有聲音陪伴,就不會孤獨。」吳武璋說。

(本文由樂評人馬世芳主訪,Blow 吹音樂編輯側記、撰稿。特別感謝 DJ Mykal a.k.a.林哲儀、「好有感覺」郭哥給予諮詢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