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琉球
景美溪是台北南邊的一條河,從政大開始流入市區,一路向西,穿過女巫店、海邊卡夫卡、小地方、The Wall,大概到了 Legacy 匯入新店溪,接著浩浩蕩蕩朝大海奔去。
每個失眠的夜晚,高翔煜都會拎著啤酒去家門口的景美溪河堤散步。有時候是和 Theseus 忒修斯的團員們一起聊天,有時候和在政大唸書的傻白鼓手徐維均,更多時候只有他自己。
有錢的日子喝朝日,到了月末就買最便宜的台啤。河對岸是漸漸熄滅的燈火,偶爾有夜跑的人經過,除此外只有草間蟲鳴。翔煜就抱著一把吉他在橋下漫不經心地彈,不知道將來會有誰聽。
Theseus 忒修斯成立於 2015 年夏秋之交的台北城南,五個人的家庭、學校和常廝混的唱片店、Live house、咖啡館也都集中在這。那些在河邊吹風的日子裡,他們把頭頂明滅不定的星光,和景美溪潮濕的水氣,以及台北微涼的風,一起寫進歌裡,帶著古老哲學的疑惑,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們揚帆起航。
我們的歌:難記、難背、難唱
吉他手翔煜和貝斯手瀚元是高中同學,畢業的暑假閒來無事,和學長們組樂團玩。那時候誰寫的歌誰負責誰唱,直到小正加入,才有了固定主唱。
鼓手禹丞驍勇善戰,在台北高校熱音社圈子裡小有名氣,被吸納了進來。 Linus 原本是忒修斯之前的錄音師,在前吉他手嘉佑離開團隊去追求主廚夢想後,成為正式成員之一。
在叫忒修斯前,他們也取過幾個團名,類似於極度文青拗口的「一切無趣的生趣盎然」,大家都不太滿意。兩個月後就要正式表演,於是一群人圍坐在電腦前,在 Google 上搜「十大哲學悖論」,只因為看起來感覺很強。
「忒修斯之船」是一個古希臘流傳下來的哲學問題: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從背負起古老哲學的那一刻起,忒修斯好像就注定要走上文青道路一去不返。也想過要做偶像透明雜誌那樣帥氣的龐克,但寫的歌多了,翔煜有了頑固的審美取向:民謠性優美抒情的旋律、曲式上偏愛後搖的鋪陳與層層推進、歌詞艱深,往往堆砌眾多意象來包裹內核裡的尖銳。
小正一句話精準評價:難記、難背、難唱。
不要說編曲或演奏,就算只是光聽忒修斯的歌也並不輕鬆,彷彿在上一堂漫長的社會哲學課,這和創作首腦翔煜的社會學系背景分不開。
「小時候覺得當文青很驕傲,後來逐漸變成被人嫌棄的標籤,很怕被發現,但回過頭看怎麼樣都還是文藝腔,熱愛的也都是文青關心的話題。可能是看了太多村上春樹。」翔煜自嘲道。
「掠交替」是台灣地區的一種民間傳說,據說每年 7 月中鬼門大開時,會有孤魂野鬼來人間抓一個人代替,這樣他就能投胎了。
「長輩希望你遵守現有的體制和規範,希望你擁有和他們一樣的價值觀。他們被上一代同化,也想繼續同化下一代,這也是一種『掠交替』。」
2018 年 3 月,忒修斯發布首張 EP《掠交替》,大部分寫於翔煜 17 歲苦悶的青春時代。〈孤島燈塔〉裡燈塔照耀著沒有回音的海洋,絕望是波濤暗潮,憂鬱是海蝕崖上的藻。 〈前往風光明媚的路上〉歌名看似陽光,歌詞卻陰鬱到不行:「自私的人們啊/就該慘遭遺忘/才能夠前往/風光明媚的路上」,帶著青春成長特有的殘酷。
〈駐水〉在普通話中是「溺水」的意思,沉悶的貝斯包裹在深水音效下,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第一章節獨白引自先民遺書,小正用閩南語扮演固守成規的長輩,翔煜的普通話段落代表迷茫掙扎的青年。隔著時代的對話,因為語言不同顯得特別遙遠,聲音的傳遞變得緩鈍又微弱,以至於近乎喃喃自語,全長 9 分 27 秒,最後溺於水中消失不見。
「你說你的年代,沒有什麼是自由的。我說我的年代,沒有什麼自由是被人們記得的。」〈駐水〉承接自〈掠交替〉,打破了舊有規則,隱蔽性更好的機器巨獸接著運轉起來,擺脫了長輩的束縛,卻發現社會的牆更難以逾越。沉默螺旋下的我們,真的活在比較好的世界嗎?
〈不同位元的夢〉裡,你會看到許多如「眷掛」、「翠茵」這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生僻詞,據說源於翔煜某次喝醉後的創造性思維。位元是電腦運算最小的單位,科技控制下的數字時代,連夢都被慾望改造。
2019 下半年,忒修斯還將發布一首殘酷童話,源於他們對家庭暴力和愛情中不平等關係的思考。
「這大概也是文青假掰的一部分吧,不肯放棄文以載道的社會責任感。我們可以唱情歌,但希望情歌後還能包含一些什麼。不強求每個人聽後都做出改變,但如果願意去多想一想,我們會很開心。」
「喪」作為一個時代的標籤,似乎正在慢慢離我們遠去,草東的怒吼猶在耳邊,年輕人們已經開始投向「台式新浪漫」的懷抱。要 chill,要搖擺,要浪漫綿軟,要滿不在乎。在這樣的氛圍下,清一色 95 後的忒修斯反而顯得老成,有些格格不入。
「我也很喜歡聽這些歌,但要寫的話,真的沒辦法⋯⋯」
「你們覺得喪還有市場嗎?」
「有些人會說少年愁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但那確實是我們經歷過的傷痛,只看你要不要去正視它。難道因為世世代代都有這樣的問題,我們就要繼續這樣下去嗎?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不承認,並不代表不存在。」慢熱的禹丞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果以後我成了討厭的中年人,那就死掉好了。」電話那頭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星際系」的暖喪浪漫
2018 年,忒修斯報名參加了政大金旋獎,雖然進入了決賽但什麼獎項都沒拿到。到了年末,他們忽然接到金旋獎籌備委員會電話,邀請忒修斯寫第三十六屆的主題曲。前兩年的主題曲分別來自金曲獎提名音樂人鄭興,和人氣超高的老王樂隊,忒修斯當時的感覺是:「又驚又喜,誠惶誠恐。」
「宇宙」是籌備委員會給出的命題,「給音樂人的情書」是忒修斯想寫的主題。為了將這兩者結合,翔煜整個冬天都在賞月觀日,看天文學科普與心理學文獻,用了「離散」、「吸積」等天文學專用詞彙,寫了 3 版曲、7 版詞,才交出了〈凌星凝望〉。上傳街聲後,立刻衝上榜單獲得週排行冠軍。
凌星法是一種探知恆星周圍是否存在行星的觀測手法,我們藉由微弱光線認識一顆星,就像在隨機播放中聽見一首歌,愛上一首歌,再忘記一首歌。只要曾經閃耀過,哪怕遠渡光年重洋,也終有到達人們眼中的一天。
「我們都不用擔心在這宇宙當中何時才會被人聽見,就算不玩音樂了,至少我們對音樂奮不顧身的日子真實的存在,一定會有人聽見你在現在的歌裡面,那些焦躁不安或美好。」
冷色調的忒修斯,開始閃爍起鵝黃色的暖光。
〈如果我們都是繁星〉和〈掃帚星〉這兩首「星際系」歌曲,講述了陪伴與緣分,〈掃帚星〉還特別找來另一位熱愛宇宙浪漫的音樂人——「理想混蛋」主唱雞丁一起合作。
有天翔煜看見一篇 Instgram 上的貼文,是〈掃帚星〉Demo 在街聲上的頁面,原來是某個失戀的男生,把這首歌當作人生一個階段的告別與慰藉。
〈憨孫仔〉雖然用閩南語演唱,卻也賺了一票大陸樂迷的眼淚。小時候由長輩帶大的笨孫子,長成了大人出去打拼,爺爺奶奶退休回到家中,日日期盼。社會角色更替中,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灣灣獨立音樂速報」博主在評價忒修斯時用了「暖喪」一詞,翔煜回味了好幾天,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原來是假暖真喪,現在是真暖,雖然寫歌時憤世嫉俗,但私下是別人會主動傾訴心事的知心哥哥類型。
「忒修斯可能永遠無法達到治癒的功效,但可以把悲傷丟給我們,讓我們帶走。」禹丞忽然高唱起〈把悲傷留給自己〉,溫情的氛圍煙消雲散。
明明可以打電動,為什麼要來看我們表演?
〈凌晨一躍而止〉是他們 2018 年寫的最後一首歌,即將失去學生的特權和掩護,邁入成人世界後無處可逃。
這首歌與 MOTIV 樂團主唱游士衢共同合作完成,在籌備表演、尋找嘉賓的過程中,他們一起想到了一個名字,人們絕對想不到的大牌,台灣獨立音樂偶像中的偶像——洪申豪。
他們唯一一次看透明雜誌的演出是在 2016 年的樓下聯誼,地點在翔煜母校的體育館,傷心欲絕、透明雜誌、非人物種、盪在空中四支樂團參演。
尖叫與蒸騰的荷爾蒙填滿了整個場館,每一首歌大家都開心地亂跳亂撞,人流把翔煜從第四排擠到第一排。那時候他還是個小迷弟,沒想到透明雜誌會解散,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和主唱洪申豪一起演出,用一首〈凌晨一躍而止〉致敬他最愛的〈凌晨晚餐〉。
演出前,忒修斯在洪申豪的實體店 PAR Records & Store 裡,做了一個小採訪,從聽眾變成創作者,他們問了洪申豪許多眼下正焦慮的問題,比如:如何面對音樂和生活的衝突。
「真的那麼喜歡玩音樂,不要賭,不要找藉口,就去好好做。如果你真的想要打下一片天,就更要把它當作一個『生意』來做。卡在一半是最浪費時間的。」
對於半隻腳踏入社會的忒修斯,洪申豪的一番話給了他們很大啟發,特別是把樂團當作生意經營,與大家對獨立音樂的刻板印象大相徑庭。
「如今我們面對的競爭者不只是其他樂團,而是當今天可以打電動、可以看 Netflix ,為什麼要來看我們表演?當我們與整個娛樂產業競爭,想要收支平衡,必須要學會經營。 」
翔煜寫歌,有一套好似大學寫報告的流程。每當他發現一個議題,就開始搜尋資訊,貼在忒修斯的臉書社團裡,一個個和大家溝通聊天,交流觀點。接著確定主題和意象,如果涉及專業領域,還要大量閱讀文獻科學求證,最終完成一首歌。這還沒有結束,翔煜還會配套發布小作文,讓樂迷能在歌曲之外更加了解背後的故事。
如果你有關注忒修斯在街聲上的帳號,會發現 2019 年發布的所有歌曲都標了號,最新一首是柒號〈愚人〉,預計下半年還將有五首新作品發布。這樣的高效率和嚴謹規劃實屬難得。
「器樂式劇場」是忒修斯提出的新概念,曾經在台北小劇場打工的翔煜,有感於劇場演員在全黑環境下,通過語言及肢體放大情緒的張力,企圖用視覺、人聲與器樂鋪陳為媒介,傳遞情緒與觀點,呈現劇場一般的演出場景。
近期忒修斯正在巡演路上。從台北場開跑,往大陸走四城,再回到台灣南部做結尾。這次前往大陸,他們將在 80 分鐘裡帶來 13 首歌曲,3 首舊歌將重編曲,4 首新歌也將首次演出。其中有一首 8 分 40 秒的超長獨白作品〈失眠井〉,已於 StreetVoice 上發布,而巡演名稱「靄靄微光像你」也出自此首新歌之詞。
信心不知道,起碼有傻勁
說起忒修斯,除了啟蒙老師洪申豪,還有一團不得不提,就是總默默幫他們打廣告的傻子與白痴。忒修斯與傻白同年成立於台北,學校離得近,一起演出過許多次,歌曲也都在街聲的即時熱門榜上纏鬥不休。
禹丞曾經兩次在台北街頭被幼稚的蔡維澤和徐維均嚇唬。翔煜還記得 2018 年覺醒音樂祭,他和徐維均一邊淋雨,一邊瘋狂嘲笑蔡維澤參賽的第一期影片,沒想到笑到最後,他得了第一名。
「又要做樂團又要做偶像,逼著自己一夜成長,其中的辛苦,大過於羨慕他們的名氣。」即便傻白已經全部搬去北京,私下他們仍經常聯絡:「傻白的屁話絲毫沒有減少,只是大家看著同一條河的日子,彷彿已經很遠了。」
採訪的最後回到了最初的問題:既然取名叫忒修斯,那團員們對忒修斯之船這個古老的哲學悖論作何解答。
「我覺得……還是同一艘船,目的不變就不會變。」沉默半晌,他們不太整齊劃一地回答到。
透明雜誌的解散,讓翔煜慢慢理解了樂團就像忒修斯之船。人會變,思想也會變,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選擇把音樂留在那個瞬間而不重組的原因。不過回到自己的身上,他們還是堅信這艘船可以遠航。
「那對於忒修斯樂團來說,什麼是你們永遠不變的核心?」
「就⋯⋯唱歌吧,對舞台的著迷和執著。」
「你寫〈小蘋果〉也可以在抖音上火啊,也可以唱歌啊。」翔煜反問。
「那就不是我了呀!」禹丞有些著急,忽然提高了音量。
「就是用音樂和大家交流理念與意志這件事吧,我覺得是永遠不會變的。不管怎麼樣都要繼續做音樂,信心不知道,起碼傻勁是有的。」
街聲十題快問快答
Q1. 請用一句話介紹自己?
主唱小正:平常在自己家裡的牛肉麵館擔任廚子一職,在學校擔任曠課大王一職,在忒修斯擔任主唱和遲到大王一職,目前大六。
貝斯手瀚元:我頭很大,我喜歡打掃和煮飯,希望能成為全職家庭煮夫。
鼓手禹丞:目前在台北科技大學讀電機工程,現在考試很多。
吉他手翔煜:對很多事情過分認真但又執著。
Linus:台北盆地一隅「喇叭底錄音室」建造者兼職日本全突破琥珀旅人,希望有一天能跟自己的貓咪阿宅一起上台表演。
Q2. 最適合聽忒修斯的場景?
下雨的夜晚,拿著啤酒走在路邊,鞋子都濕透。
Q3. 忒修斯會是一艘怎樣的船?
在海上航行的太空船,小正會在上面做菜給大家吃。
Q4. 如果把自己比作一種天體,會是什麼?
瀚元:宇宙塵埃。
禹丞:哈雷慧星。
小正:太陽,因為胖哈哈哈。點燃自己照亮別人。
翔煜:會吸走所有東西的黑洞,忙著去汲取一切不知道重不重要的觀點。
Linus:天王星或海王星,因為聽起來很帥。
Q5. 忒修斯是什麼顏色,什麼溫度?
靛青色,微冷的 18-20 度,這大概是忒修斯和 chill 最接近的距離了⋯⋯
Q6. 這次去大陸巡演期待吃到什麼?
全員七嘴八舌:想吃辣的麻的,大腸麵還有小楊生煎包!
Q7. 在微信樂迷群裡學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
基本上都是小正和小正聊天哈哈哈。學會了大豬蹄子、沙雕和彩虹屁,還蠻有趣的。上次在街聲 VIP 群裡被科普了「忒」的三種讀法!希望大家能來現場教我們念~
Q8. 推薦幾組你們喜歡的台灣音樂人、樂隊?
民謠的話,理想混蛋、陳侑彤、溫達 Wenda、宇寒。樂團的話,Formoza 跟胡凱兒,傻白太紅了不用推薦,貳伍吸煙所也太火了略過,回到老本業後搖的話,特別喜歡暖嶼跟薛丁格的貓。
Q9. 想成為和你們一樣的文青,可以看什麼?
翔煜:像是港台新浪潮的諸位導演在 80、90 年代的電影,王家衛,楊德昌的《麻將》、《一一》,對那個時候心態面臨困境的我有強烈的衝擊;文學方面我跟 Linus 都特別喜歡村上春樹,雖然不寫情歌但我們第一推薦都是《挪威的森林》。
Q10. 一句話說服大家來看演出?
小正:我經常在微信微博發愛心的貼圖,所以想說⋯⋯來現場感受我的愛吧!
瀚元:我的襪子都很可愛,希望大家來現場關注我的腳踝。
翔煜、禹丞:隔著數位平台其實少了一些氣息,到目前為止都是網絡上的交流,很害怕沒人喜歡,沒人回應,希望能好好在音樂裡認識彼此,來現場給我們一些回饋。
圖片來源:Theseus 忒修斯 Facebook/校對:馬外外
(本文轉載自街聲大事,文字經 Blow 吹音樂編輯部調整,未經同意不得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