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雅芬
感覺聽到李劍青這名字很久了。
這些年跟李宗盛相關的音樂作品,時不時有這號人物的音息。
很多人形容,李劍青是李宗盛的得意門徒。而跟著李宗盛工作 12 個年頭,李劍青在今年推出了他個人的音樂 EP《仍是異鄉人》。
12 年足以磨出好幾把鋒芒銳利的劍,李劍青這張音樂作品,卻是純然的踏實素樸、娓娓道來。關於鄉愁這隱隱埋藏的濫觴,李劍青說著唱著,嘆著喚著,一字一句,一收一放,就這麼穿了心,糾了腸,抖落一地思量。
帶著這張作品來台灣,李劍青還是一身簡單的模樣。他宣傳通告不多,有緣的,他就聊,沒緣的,他不強求。
坐在李劍青對面,我是來聽故事的。
李劍青談母親
故事從〈出城〉這首歌說起吧。不像〈匆匆〉的 MV 有大導演鄧勇星掌境,有話語,有張力的起伏,〈出城〉的 MV 簡約樸質,如紀錄片般真實,老屋瓦弄,閒適怡然,李劍青哼唱著:「來來往往尋常舊日的街坊 山居歲月遺忘了時光/一次路過稍解遊子半生惆悵 著色了蒼白想像 」這一抹思鄉情懷,濃得鼻酸。
畫面裡是李劍青的故鄉桂林。朋友那一趟跟他一起回去過年,紀錄了桂林的美好風光,以及李劍青和母親在老家的互動。
「每次回家,媽媽都會跟我一起看著以前的照片,她也總是要給我掏耳朵,不給掏還會生氣。」
畫面裡李劍青舀著那一鍋熱騰騰的桂林米粉,跟媽媽在小小空間裡吃著聊著,神情滿足。
「那天我穿我媽媽的舊衣服,她說你那新衣服貴,別弄髒了。」
李劍青幾乎是跟媽媽相依為命,卻總是階段性分離。
7 歲半年那年,李劍青開始學小提琴,老師是爸爸的朋友,看他有天份不收學費,那把小提琴是爸爸掙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毅然決然買下來的。
「爸爸以前在鞋模工廠上班,他會拉小提琴、中提琴、二胡,是個全能的人,但爸爸跟媽媽關係不好,後來我和哥哥都跟著媽媽。」
12 歲那年,李劍青從桂林到南寧唸書,住校那段日子,留下不少淚水。
「媽媽以前在夜市擺攤,也去鐘錶廠修過馬達,買火車票是奢侈的事,每次她來看我,就跟我擠在一張床睡。她怕我被看不起,買了洗髮精給我,自己用洗衣粉。每次半夜她洗了澡要離開,我就躲在棉被偷偷哭,她走回來看我哭,也跟著哭,最後兩人一起哭,她總說:『不要哭,媽媽還會回來看你。』」
說起往事,不惑之年的李劍青一度停頓,離愁未褪去。
哥哥呢?我忍不住問。
「他 25 歲那年車禍走了。所以我常把母親掛在嘴邊。有時候媽媽來電話會說:『你好久沒回來了,回來跟我吵吵架吧』。」
李劍青談李宗盛
李劍青的另一個故事是和李宗盛的結緣。
古典出身的他,跟流行樂產生交流,是大學時候跟同學組了「紫太陽」樂隊。李劍青形容「紫太陽」沒特別強調什麼樂風,但這樂隊卻曾在某次歌唱比賽過關斬將,打敗四千多個樂隊,拿下第二名的榮耀。
隔年,歌唱比賽邀請「紫太陽」回去擔任表演嘉賓,李劍青知道李宗盛是那一年歌唱比賽的評審之一,他又打聽又拜託,終於求到了一位女領隊,幫他把「紫太陽」的 demo 放到李宗盛的桌上。
「其實原本那女領隊也接觸不到評審,她是後來去跟發礦泉水的工作人員說:我跟你換換工作吧,才達成了我的請託。」
3、4 個月後,一個尋常的日子,李劍青接到不尋常的來電,對方開口就說:「你好,我是李宗盛。」李宗盛言簡意賅的說要出機票和住宿,邀請李劍青到北京,但也強調:「你不要誤會我們會有什麼合作,我只是好奇你是什麼人,家裡的狀況等等,就聊一聊,交個朋友。」
大師話雖如此,把大師當神的李劍青卻很難沒有期待。
飛到北京,待了幾天,李劍青原以為可以和大師朝夕相處,但全程李宗盛只跟李劍青閒聊了 10 分鐘,就騎著腳踏車匆匆走了,留下一臉錯愕失落的桂林青年。
後來李宗盛偶爾交付零星工作,安份待在廣西省交響樂團擔任小提琴副首席的李劍青,一個個接收完成,兩人的交集總是簡短不囉唆。
直到 2005 年,李宗盛找李劍青合作完成紀念中國電影 100 年的大型音樂劇「電影之歌」之後,李宗盛對李劍青開口了:「你在省交一個月工資多少?我給你一倍、兩倍,你來北京吧。」
決定離鄉到北京工作,李劍青開始明白自己本份。「我很清楚我就是大哥工作室的一個職員。他對員工是採『放養』的方式,剛開始被叫去時,他說:我這兒有些機器,你就自己玩吧。他永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一個月都難見他幾次。」
專心投身幕後的他,對於有沒有機會走到幕前,也不抱期待。「以前在家鄉覺得自己在音樂上好像還有點影響力,到了北京,接觸高端的 team,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不足,幕後好多東西值得學,也挺有意思的,還做什麼明星夢呢!」
沒有盼望,沒在等待,李劍青這張《仍是異鄉人》EP 是在多年緩緩累積中成型確立,主軸和方向也都非常一致,就是講述平凡生活的人事物,這也是身為這張作品製作人李宗盛所強調的:「每一個創作人,要對能夠讓他感動的人事物,心懷感激,要能夠把他們的故事寫成歌,不論這些故事看起來多麼平凡。」
在李劍青的眼中,李宗盛認真且好奇。「很多人覺得大哥天份很高,但大家不知道他後天的努力和執著。他工作時逼自己的程度,有時令人看了都害怕,他總是非常嚴苛:你真的有逼自己到真的沒辦法再更好了嗎?」
然而跟著李宗盛做事也無法操之過急,精髓在於「解」。「我們做案子都做很久,有時候只有前 8 小節出來,剩下的就擺著。大哥總說:『一定要有把握找對了方向才去做。當你講不清楚,是因為你沒想清楚,你要想清楚了,就一定可以講得清楚。』」
李劍青跟著李宗盛工作超過 12 年,從早期的公事公辦,也轉化為亦師亦友,這幾年兩人也會聊聊家裡的事和心情上的煩惱。「我生病的時候,大哥曾經熬了雞湯送來我家樓下,那天正下著大雪。有次他得知我媽媽開刀,瞞著我,趁著去商演的時候專程繞去醫院看她,偷偷塞了幾萬塊人民幣給她,叫她別擔心,他會帶好她兒子。」
問李劍青,認識李宗盛之前和之後,對他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李劍青沒猶豫的說出:「以前覺得他是神,現在覺得他是人。」
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李劍青說李宗盛有很多招式可以學,但最重要的是要忘掉那些套路,找出自己的風格。這張 EP 當中,有著李宗盛豐沛的情感泉源,尤其是如同敘事詩般的文字歌詞,但在音樂和配唱部份,李宗盛留給李劍青自由空間發揮,頂多偶爾聽一聽,給點建議:「劍青,這句話我聽了,有點怪,你再找我。」或是:「劍青,這句你不要這樣唱,人家會覺得你像我。」
像或不像,李劍青自己心中有定見。所以李宗盛給的意見,他有時重新思索,有時堅持己見,正如李宗盛做音樂時,有時也會來問問李劍青的想法。
EP 有首叫做〈姥姥〉,出自詩人藍藍的同名詩,並邀請藍藍擔任口白。
這首詩是某天半夜李宗盛發給李劍青 e-mail 提到的。「我讀了很感動,你也可以看看,這是我們缺乏的與外公外婆的連結。」
李劍青在讀詩的同時,想起了自己的姥姥與外婆。李劍青的童年與藍藍筆下的景況有些雷同,家裡有個葡萄架,他常在葡萄架下寫作業餵蚊子,而他姥姥也一樣瘸了腿。李劍青的外婆,則是幫他取名字的人,「外婆原本取『賤青』,要我像雜草般容易生存茁壯,爸爸覺得『賤』字不好,改成『劍』,希望我鋒利一些。」
〈姥姥〉的詩打到李劍青的內心,他自己默默決定譜曲,然後寄給李宗盛聽。
李宗盛依舊是簡短的回應:「請你把它完成。」
「大哥很少誇獎人,但我知道這事是成了。」李劍青淡淡笑了。
〈姥姥〉是《仍是異鄉人》裡眾多平凡故事之一。而 EP 裡一首接一首的樂章,悠揚流洩卻絲絲惆悵,原來啊,思念比我們想像的還要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