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住紐約哪裡?」9m88 問住在布魯克林的爵士鐵琴手蘇郁涵。就在視訊連線的片刻,紐約消防車的鳴笛聲,不顧兩地的時差越過來,彷彿一瞬間又置身那座城市。

蘇郁涵出生於苗栗,自小學習古典音樂與打擊樂,因為熱愛爵士樂而接觸鐵琴,完成美國 Berklee College of Music 的學業後,她陸續發行《孤獨飛行》、《自己的房間》、《城市型動物》、《自由的姿態》等專輯,不僅獲得金曲獎肯定,更被美國爵士樂最重要雜誌《DownBeat》評價為「像是一本最好的小說,說盡了所有的美好」。即便旅居紐約長達 16 年,她腦中仍感到有兩顆月亮同時旋轉,擺盪於美國與家鄉兩地,因而誕生出她最新專輯《OVER the MOONs》的概念。
《OVER the MOONs》藉由 8 人大編制,蘇郁涵創造出兩個樂團同時在演奏的畫面,她解釋:「很多時候在樂曲上有不同的分組或支線,最後再匯集在一塊。」陣容集結紐約當地的爵士樂手與吉他手陳穎達,以及台裔鋼琴家 Shinya Lin,他運用手勢感測器取樣演出者的聲音做即興,增添了科技感。

不同於蘇郁涵身處在兩個文化間的困惑,9m88 則遊走在演員與歌手之間,她提醒自己得在各種身份中找到平衡。除了出演電影《女孩》、《大濛》話題度持續上升外,她近期更推出新作《暫時集合2》,邀來製作人余佳倫、韓國薩克斯風手 Kim Oki、爵士歌手羅妍婷、饒舌歌手陳嫺靜等人參與,替過往的曲目注入全新爵士色彩。
「老實說,我覺得原來的錄音室版本,依然有很多延伸的可能性,所以『暫時集合』系列,等於給了它們第二次重生的機會。」回歸音樂人的角色,9m88 帶著躍躍欲試的心態,與樂手共同打造一個 playground 重塑這些作品,希望能變成她腦海中想像的那樣子。
例如開場曲〈Love Is So Cruel〉就受到 Charles Mingus 作品的啟發,在歌曲 bridge 的部分新增了內心的獨白,描述一段感情結束之後,同時夾著依戀與怨懟,殘留餘溫的矛盾狀態,不禁讓人聯想她與 Leo王的成名作〈陪妳過假日〉。
由 9m88 提問,兩人從「雙重意識」開始,一路聊到文化衝擊、圖像記譜、即興演奏,以及在創作過程中遇到的障礙,就像一場沒有距離、沒有時差的對話,順著話題不斷地開展。
兩顆月亮同時升起
9m88:專輯名稱《OVER the MOONs》有特別的意義嗎?可以分享一下。
蘇郁涵:這專輯藏有很多雙關的意涵。I’m over the moon 表面上是「樂暈了」的意思,但對我來說,我腦袋裡彷彿有兩顆月亮:一顆是在台灣所有的生活經驗;另一顆則是我在美國學到的一切,包含爵士樂、文化,甚至飲食習慣。
這兩顆月亮有時交錯,有時候平行,有時候又混在一起。就像它們各自有自己的潮汐,但也帶來某種混亂。我一直不知道該跟誰分享這種感覺。
9m88:我們在聊天的時候,我就聽到紐約的消防車。無論住在紐約哪一個地方,應該都可以聽到消防車的聲音。你現在住紐約哪裡?
蘇郁涵:我住布魯克林。
9m88:你剛剛提到的兩顆月亮。因為我在紐約大概就待個 4 年,沒有像你那麼長、感受那麼深,但我多多少少還是有感覺到影響,文化衝擊確實很大,感覺到我好像不一樣了,再也不是我出發之前的那樣子,好像某個設定被改變了。
當然,從小到大在台灣成長,她會是一個很強烈的存在。但是紐約的文化真的強力覆蓋在那些根基上,很難去忘掉或是拋下。
蘇郁涵:有時候當下不會立刻察覺那些改變,反而是回到台灣才發現,很多想事情的方式已經不同了。最明顯的差異,特別是紐約或美國的文化,你想要什麼要趕快說出口,要主動舉手,連 5、6 歲的小孩子即使不知道答案,也會搶著舉手,老師也會鼓勵他們,這跟我們成長的文化有很大的差距。
當然,台灣現在也比較不一樣,但就我長大那個年代,大家覺得還是要禮讓。
9m88:但你在紐約待多久,才克服了這個狀態?
蘇郁涵:內心深處其實還保留著那種感覺,但畢竟在這邊競爭非常激烈,以職場來說,如果你有能力,就必須勇敢地表達。你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結果,但你需要把那份自信展現出來。
明天等於今天加昨天
9m88:那我們來談你作品裡的「雙面」這件事。不只新專輯裡兩顆月亮,你也在音樂裡討論了這個題目,開場曲〈Pieces Peace〉翻成「碎碎平安」就非常有趣。
明明就是把一個東西打破了,本來帶著比較負面的意涵,但是我們會說:「平安,平安。」彷彿把一個煞化掉。那個意象非常美,也是一種有趣的轉化。在創作的時候,你是如何把語言的雙面性展現出來,並把這樣的意象融入到作品呢?
蘇郁涵:其實這首曲子源自於一個簡短的音符序列,其中幾個音是用相同的音程構成。從不同的音開始,總共有 4 組。因為我沒有做過這樣的東西,覺得很好玩,就把它寫下來,變成像是圓圈。
9m88:喔!有點像圖像記譜(graphic score)。
蘇郁涵:對,自己做了一個圖像記譜。所以我一開始的旋律,可能順時針轉一圈,之後再把它們打碎成不同的節奏,也許會變成逆時針,或者對角線的方向,不斷破碎再重組。
9m88:很有趣!但在實際演奏時,你們是一起同時看著那份樂譜,再由你指揮大家要往哪個方向?還是每個音符全都被你事先寫下來了?
蘇郁涵:實際上,他們看到的是一般的五線譜。但在創作階段,我是先用圖像記譜去整理自己的思路。
9m88:剛才提到以序列為核心的作曲法,真的很有趣!因為我們一般會想像自由即興的爵士樂手,應該就是很 free,想去哪裡都可以。另外像你另外一首作品〈Tomorrow〉,你說「明天等於今天加昨天」,裡面有一種秩序感。你在編這些曲子時,是用比較有邏輯式的思考嗎?還是偏感性的出發?
蘇郁涵:嗯,我覺得兩者都有。這張專輯聽起來有很多自由即興的段落,最底下都鋪著某些框架,
有時候是 melody 和 bassline 或者是一個偏畸形的節奏輪迴,我嘗試打造一個新的 playground,讓大家在泳池中玩出想要的東西,所以樂手們在即興的時候,其實是圍繞著這個前衛作曲手法,使用相關的素材,看彼此如何發揮。
〈Tomorrow〉算是整張專輯重寫最久的一首,也是唯一不是在駐村期間寫的曲子。當時我剛回到紐約,人生發生一些事情,心裡有一種混亂、破碎的感覺,但這可能就是創作的過程吧?後來寫出來的東西,疊加在原曲上,最後變成現在這首曲子的主題。
第一個音符是文字
9m88:你現在主要演奏的樂器是鐵琴,那在作曲也會以鐵琴為主嗎?還是會用鋼琴呢?
蘇郁涵:小時候其實也學過大提琴,但在作曲上還是以鋼琴為主。鋼琴涵括的音域比較廣,寫整個樂團的時候,也比較容易聽得到各種聲部。不過有時候我也會在鐵琴上寫一些東西,尤其是給我自己的部分。譬如某些特別的聲線,鐵琴聽起來會比較好聽,或是技巧上比較合適,我就會在鐵琴上面創作。
我覺得鐵琴其實介在鋼琴和打擊樂之間,既能有打擊性的表現,也能承擔旋律與和聲。我通常會依照曲子的需求,同時運用這兩種特性。
9m88:你通常都如何開啟創作呢?是先從一段旋律?還是從和弦進行著手呢?
蘇郁涵:其實一開始我都會先寫一段文字。
9m88:你竟然是文字!?我記得你好像是中文系的?是嗎?
蘇郁涵:我不是,我是以前想要當小說家。
9m88:對,我記得這個故事。
蘇郁涵:我對文字比較敏感,文字常帶給我靈感。所以想到什麼事情,我都會先寫下來。當我想要把那些想法寫成作品的時候,通常就會從那些文字延伸。有時候是旋律,有時候是節奏,也有可能是和聲,每次不太一樣。
9m88:你可以分享一下,〈Tomorrow〉寫的那段文字是什麼嗎?
蘇郁涵:〈Tomorrow〉本來的全名是 Tomorrow is the best day。那時候我只能想著,也許明天會是更好的一天,後來還滿喜歡這首曲子。

古典打底,爵士成形
9m88:再來聊一下你的音樂經驗,其實應該是從一開始就要聊的,只是剛剛被專輯主題吸引了。你說小時候先學了大提琴,然後輾轉走到現在成為爵士樂手,那是怎麼樣的過程呢?
蘇郁涵:嗯,我是音樂班出身。從小三就開始念音樂班,一直學兩種樂器,沒再學大提琴了之後⋯⋯這個故事好像比較少提到。因為我小時候滿矮的,每次揹大提琴,就會被人家笑說:「欸,你的樂器都比你還要大很多喔。」久而久之就不想要學了。
那時候同學都只帶一雙鼓棒去學校,看起來很輕鬆,好像也不太需要練,我想那我就學這個就好了。以前學校都有樂器,其實不用自己搬琴,現在就很後悔,演出的時候搬鐵琴完全是人間煉獄。
從小就是一路學打擊樂和鋼琴,念完北藝大和研究所後才決定出國學爵士。大學時期開始對創作產生興趣,學音樂這麼久,也希望能透過創作去表達更多自己真正想說的事。畢竟古典音樂多半是詮釋作曲家的作品,能放入自己想法的空間其實不多。那時候其實很想學爵士,但花了好一段功夫才出國。一方面也是因為,我需要跟自己在台灣音樂班的訓練保持一點距離,才能真正投入爵士樂的世界。
人與人關係在台灣很靠近,有時候會被質疑:「你個性沒有很活潑,你怎麼會要學爵士樂?」因為在那個年代,在科班轉學爵士樂的人,也沒有這麼多,既定的想法很多。我需要跳脫這個軌道,在一個地方專心去學爵士樂。後來終於去 Berklee 音樂學院主修爵士鐵琴,再搬到紐約,現在已經 16 年了,時光飛逝。
「蘇」途同歸
9m88:真的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你是真的成為紐約客,應該經歷過布魯克林還是比較 sketchy 的狀況。當然爵士有很多的分門別類, 但是從爵士鐵琴手走向 Free Jazz 是很不一樣的路。有什麼樣的契機,或是什麼人影響到你?
蘇郁涵:我一直很喜歡各種風格的爵士,從比較傳統的爵士到 Modern Jazz、和 Free Jazz 都有涉獵。現在我做的音樂雖然不全然是自由即興,但確實和它有很深的關聯。因為我以前主修打擊樂,練過很多 20 世紀現代作曲家的作品,他們會去挑戰傳統古典樂的界線,例如 John Cage 或各種圖像記譜法。不只是古典背景的作曲家,其實也有不少爵士樂手回頭學習這些作品。
這些從小到大吸收的東西,對我來說剛好成為一個交會點,讓我在爵士與那些不那麼傳統、更開放、更即興性的語法之間找到很自然的連結。那樣的狀態很自在,造就了我現在的音樂型態。不僅接納了我過去的樣貌,也收進了我所喜歡的一切。
9m88:聽起來那是很自然的延伸,不是突然有什麼轉折,好像你走過的兩條路,慢慢地在某個時刻交疊在一起。
蘇郁涵:剛出國那幾年,我就很想學好爵士樂,怎麼彈 standard、怎麼去處理那些和聲,刻意不去演奏那些 20 世紀現代作曲家的作品。可是到某種程度之後,過去自己的那個部分,還是很自然而然的展現出來。
即興人生
9m88:接下來,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除了把譜寫好以外,身為一個 improviser,你能不能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式,向大家解釋如何藉由樂器即興跟其他的音樂人互動。
蘇郁涵:不管做的是哪一種風格的即興,都有不同的進行模式,也會對應到不同的角色。
如果你今天是 leader,你就得率先丟出你的句子,而不是在那邊等待。行進間,你聽到貝斯手彈了什麼、鼓手如何回應,這些和你正在產生的句子之間形成什麼關係?你必須要一直推動整體音樂的走向。
如果你今天是 sideman,方式又完全不同。你可能得思考:「要怎麼加入現在的 flow?」究竟要順著音樂一起推進?還是做一些不一樣的事?這些都是即興有趣的地方。有時候,你甚至可以選擇等待,等一個適當的時機,瞬間做出一個極具張力的演奏。
真的在演出的當下,其實也來不及想那些音樂理論了。所以你一定是頭腦、身體都記得那些聲音了。
9m88:等於已經內建在你的身體裡了。你剛剛提到即興中有各種路徑可以選擇——這其實也是我到紐約之後才真正學到的。這樣的觀念在台灣的創意教育裡確實不容易接觸到。不只是爵士,在各種文化領域裡我們都需要多去嘗試、碰撞。
你在紐約待了 16 年,偶爾回台灣演出,跟不同的音樂人或藝術圈的朋友交流。你有覺得台灣的創作環境正在往更好的方向走嗎?你觀察到的改變是什麼?
蘇郁涵:我覺得台灣的音樂跟文化各種發展都非常蓬勃,很多事情同時在發生,活動也非常多。
補充我剛剛提到的即興,它本身就帶著某種危險性,不一定會照著你心裡的期待前進,彩排時間有限,你要承受那個壓力,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要相信你的夥伴,彼此會一起把事情完成。
在紐約遇到的音樂人,大多都具備足以完成高強度音樂的能力。因為即興的演出,很難用彩排去固定出某個「標準答案」,上台還要大家做到一模一樣。那樣反而會失去能量,這是它吊詭的地方,也是迷人的一面吧?它不一定會如你想像般成功,但你必須願意把人生都賭在裡面。
天才與白痴
9m88:確實你剛才說的那些,其實有點像是音樂人的自我修煉,即興本來就帶著某種危險,可能成功完成大家共同想像的 sound,或是嘗試走到不一樣的地方,看看另外一條路的風景,但有時候會走到不喜歡的路,覺得不適合感到痛苦。剛好可以分享一下,你寫的一首曲〈Genius and Dumb〉。
蘇郁涵:那首曲子其實來自很特別的經驗,我去懷俄明州駐村一個月,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天天只要想創作就好,廚師會送午餐到你門口,晚餐就跟其他藝術家聚餐,把你照顧得很好。
有一天晚餐時,一位編舞家突然說:「我昨天想到一個很棒的想法,我覺得自己是天才,但今天又覺得那些根本就是垃圾,笨得要命。」我聽了就很有共鳴,因為創作都會有一些鬼打牆的時候,一下寫不出來,一下覺得自己很強。後來回去就寫了一些文字,變成了〈Genius and Dumb〉。
9m88:我猜創作的人應該都會有類似的狀況——我自己也常這樣,今天覺得自己很不錯,隔天又感到好糟。比如你今天寫了一首曲子,一開始覺得還不錯,但後面覺得寫不下去了。
在這種時候,你會怎麼樣找到作品的「停損點」?告訴自己:「好,可能我沒有百分之百滿意,但是我要延續這個音樂的生命,我要把它做出來。」
蘇郁涵:我覺得通常一氣呵成寫出來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當然,也有後來修改過,結果反而更喜歡的經驗。但如果改著變得不習慣,我有些作品就乾脆不再演出了。
與「還沒準備好」相處
9m88:在心態上面呢?身為一個創作者,可以分享一下如何調適你的心態嗎?你要怎麼樣去度過每一天?
蘇郁涵:大部分的爵士樂手其實都對自己非常嚴格,很少有人覺得自己已經夠好了,大家一直在追尋一個更好的自己。外界可能會好奇:「為什麼你們要不斷追那些呢?」對我來說,那比較像是對自身極限的探索,朝向未知的可能性,我覺得那是很美的。只是你也會發現,自己好像總是處在一種還沒有準備好的狀態裡。
9m88:嗯,即便你已經有很多的表演經驗了,總是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蘇郁涵:我今天練到的一個新概念,不太可能在下一場演出就立刻展現出來,通常要能自在掌握運用的語彙,大概需要3- 6 個月去讓頭腦吸收吧。
但長期累積而成的結果,等到某個階段,你會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具備足夠能力。至於那些你覺得還不太確定的部分,多半只是你自己的感受,外界通常不會察覺。
9m88:沒錯,自己在那邊糾結。
蘇郁涵:台上的一秒,對我們來說是很長的,你也有什麼經驗要分享的嗎?
9m88:對於我們來說,整個會放大很多。因為我前幾天也去一個音樂節演出,我演了 75 分鐘,其實就是專場的長度了。回到家以後,我躺在床上,感覺到今天有些地方好像不是很好,但看觀眾在台下,看起來笑容滿面,應該還是滿開心的吧?⋯⋯只是那個地方,我真的不應該這樣唱,明明就知道那個地方要唱成怎樣,但在那一秒膽怯了,最後的結果就是不好,我就是一直想⋯⋯。
然後想說不要想了,我要把一切的經驗,化成比較正面的解讀。結果醒來以後,又開始想,可是那個地方⋯⋯就是不會結束。
蘇郁涵:對啊!因為很多舞台上的表現,其實就是你那一秒的決定,結果差很多。
9m88:因為我是前天演出,一早醒來又去練了另一個團。當下我都覺得還沒有結束前一天的狀態,我就要馬上跳進去一個新的綵排。我就跟其他樂手在聊:「你們表演完回家,怎麼樣去消化情緒?」畢竟,在台上演出是一種很強烈的情緒波動,腎上腺素飆升,下台後又直線下降,對於情緒影響很大。我從來沒有把它當作這是一回事,但是我昨天突然好奇,大家到底是如何處理這種失落的感覺?
蘇郁涵:我覺得這很難欸,其實我不知道怎麼克服那種感覺,即便我們爵士樂手都還是演中小型的舞台,何況是更大型的演唱會。
9m88:所以還是有一派的音樂人,可能就回家靜坐什麼⋯⋯。
蘇郁涵:對,現在有些爵士樂手不喝酒,完全 sober,生機飲食、很早睡。
創作者的日常
9m88:聽說你平常不太聽爵士樂,平常都聽什麼音樂呢?身為創作者,你在聽音樂的時候,該怎麼拿捏才不會影響到自己的作品?
蘇郁涵:應該說我不是只聽爵士樂啦!我很喜歡聽一些我身邊的人、喜歡的音樂家,他們新發行的作品。例如最近有一張很喜歡的專輯《Thereupon》,是由 Vijay Iyer、Tyshawn Sorey、Steve Lehman 所組成的三重奏 Fieldwork,我是他們鐵粉。
除了關注當代和前衛爵士的樂手,我也會去聽一些其它風格。我在寫這張專輯的時候,聽了很多 Sonic Youth。像是坐地鐵的時候,我比較喜歡聽歌,例如 9m88 的歌,上次在歐洲巡迴的火車上,發現落日飛車有首新歌〈Bluebird〉非常好聽。
假設我特別要學一個新東西,現在還是會去做採譜,真的去學那些爵士語彙。但我聽其他的音樂,通常只是用一種感性的角度去接受那些訊息,譬如聽到一首曲子很吸引我,我只是把這個感受記下來,某天用在創作上,那這是用我自己的音樂語彙去轉化的,不太會與原來的作品有相似之處。
9m88:接下來聊一下創作者一天的日常,我們的工作不是朝九晚五,必須要幫自己安排,有些人是晨間會有很多的想法,有些人是晚上、半夜的時候,你有沒有一個特別的創作儀式?
蘇郁涵:我通常在紐約的生活,沒有特別安排巡迴的話,固定幾天會在舞團當伴奏。自己有設計一套 routine,我早上起來一定要先喝一杯咖啡。可能下午 3 點半要出門工作,之前就有時間,看要練琴、創作或是處理 E-mail,依照每天不同的行程去做調整。
9m88:你創作的時候會坐在琴前面開始?還是有不同的方式?
蘇郁涵:都有,可是隨年紀的增長,我覺得這幾年,沒辦法同時做兩件事情,練琴或創作只能選擇一個。假設這段時間,我有一個作品要做,空閒的 4、5 小時,我就會把全力放在創作上,因為還是需要進入某一種狀態。
9m88:平常的休息是做些什麼呢?
蘇郁涵:可能去看表演,或是跟朋友 hang out 喝個酒,不然就在家追劇,需要那種不用大腦做的事情,那個很重要。這幾年,我發現真的很專注在創作的時候,其實得耗費很大的體力。身心靈需要某種程度的被照顧到,不然很容易生病,耍廢是非常必要的事情。
9m88:沒錯!這是非常好的建議給創作者。對我來說,其實沒有什麼太多的 routine,現在是練習早上醒來寫一些東西,我在看一本書叫做《創作,是心靈療癒的旅程》(The Artist’s Way: A Spiritual Path to Higher Creativity)。應該很多人都有看過,作者講到很多創作者都會有卡關的時候,是因為用了一個既定的模式太久。
他建議大家早上起來自由書寫,但是對我來說,現在 3 頁有點太多了,通常頂多寫個 1 頁,但作者說如果沒想法的話,你就一直寫說:「為什麼想不出東西寫?」經過了 2 個禮拜,有些人發現他突然就被打開了,因為要把你意識層面,對於創作、生活的一些固執全部分解掉,潛意識想要創作的慾望就會跟著出來,我現在在做這件事情。
因為我沒有給自己訂 4 個小時的時間創作,加上我平常有太多的外務,變成沒有一個身為創作者的 routine,我就會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去耍廢,就算我已經工作 8 小時,回到家裡坐在電視前面,看了超過 30 分鐘就開始焦慮不行再看了,但通常已經晚上 9 點、10 點了,我不可能再繼續創作,畢竟非常的疲倦了。
蘇郁涵:我很能理解創作者的壓力,感覺到好像還可以做些什麼。每個人可能不一樣,但我發現需要有那個空間跟「閒」的感覺,你才有辦法真的做出東西。
9m88:沒錯!你要有餘裕,創作的東西才會進來,不然它就會很僵化,好像你必須為輸出而輸出的感覺。
蘇郁涵:因為通常你在生活的縫隙,你會瞬間感覺到某一些靈感。如果你沒有時間靜下來,可能就沒有辦法做回應,就這樣過去了。
把時間浪費在雲裡
9m88:新專輯最後一首歌〈Too Much Time Matching Clouds〉,我覺得這個主題非常有趣,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這個主題的來由,進而演變成作品。
蘇郁涵:我這次去駐村,住在一個很可愛的小木屋,我翻裡頭的筆記本,發現很多蠻有名的音樂人都來過,原來爵士鋼琴家 Jason Moran 也有住過這一間,他在筆記本裡寫道:「因為這裡太美了,我花了太多時間在拼貼雲的形狀,沒有完成太多創作。」那時候就覺得句子好美,就把它寫下來。
因為這張專輯裡面充滿了很刺激、很好玩,然後也是有很多爆炸性的曲子。我想要這首比較安靜的曲子,記錄讓我創作這些作品的地方。我的創作基本上沒有歌詞,我一直相信某些和聲或是音程的組合,可以啟動我們心理、生理的感應。我是用器樂的方式,記錄這一個景色,或是回憶,這是我一直蠻喜歡的部分,我會記得這一段駐村的時光。
9m88:哇!很漂亮的解釋。
圖片提供/蘇郁涵、9m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