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21・人物

【吹對談】「這個世界就是很爛,所以你才更要做出一些好東西。」——紐約傳奇實驗搖滾樂團Battles吉他手Ian Williams ⇋ 落差草原WWWW鼓手小白

採訪/落差草原 WWWW 鼓手小白 & 小玉
撰稿/小玉

有些東西怪到一個極致,反而聽起來就是對味。」—— Battles 樂團吉他手 Ian

對於長期關注前衛搖滾音樂的樂迷而言,Battles 絕對是個難以忽視的名字。獨樹一格的音樂語彙,在搖滾樂裡揉合機械感、電子聲響與實驗性的曲式,構築出充滿奇異魅力與無窮變化的音樂宇宙。他們的歌曲,乍聽之下會有一種置身熱炒店的痛快感,沉浸其中一陣子後,聽覺慢慢地以不可名狀的方式化為一幅造音圖景:整個城市的律動。

若是散步到向來被視為酷炫青年與時尚潮流集散地的布魯克林,其瞬息萬變的街景,從多元商家的市中心到瑜珈、生日派對或百樂餐會都要來這裡的展望公園,還有曾譽為黑人烏托邦的 Bed-Stuy 街區、隨處可見加勒比海風情的 Flatbush、號稱布魯克林中國城的八大道街區、放眼處處有塗鴉的工業社區布希維克,及已成黃金地段的威廉斯堡等區;造就出各種配速交錯的移動節奏,各形各狀的城市聲泡充斥於布魯克林,宛如 Battles 歌曲裡各種奇異的音效、不規則的節奏片段,有時光怪陸離,卻有著感染力十足的動感。

引述他們深愛的音樂人 Brian Eno 著作《A Year with Swollen Appendices》 (1996)裡寫道:「現在要創造『聲景』實在太容易——且有無數人在做這件事。現今已有成熟的技術支援,讓人思考當一項技術發展完整時,就可能不再那麼有趣了。」或許正因如此,始終不隨波逐流,用力生活又不斷嘗試新事物,保持獨立創作精神的 Battles,他們的音樂聲景總是能令人感受到滿滿的驚喜。

粉絲們引頸期待多年的 Battles 新專輯受到疫情影響,錄音期程因此受到延宕,不過據他們的說法:「別再催了,就快完工啦。」在他們 9 月 7 日來台演出前,我們有幸與吉他手 Ian 深入對談,也邀來剛好人在紐約的落差草原 WWWW 鼓手小白一起參與訪談,而 Battles 也是深深影響他音樂品味、爵士鼓演奏和創作邏輯的樂團。

訪談從即將發布的新專輯出發,聊到他們與落差草原 WWWW 樂團合作的歌曲 〈Sugar Foot〉,並深聊樂團的音樂創作哲學、新專輯的製作過程、對科技與 AI 的看法,略為探知了他們一直以來是如何創造那些出人意表的聲響。

此外,我們也在閒聊時觸及他們對於現今音樂產業的觀察,聽著 Ian 天馬行空地描述著住在布魯克林看到的各種生活風景,更能心神領會 Battles 音樂與布魯克林這個地方的連結,以及對於保持獨立精神的堅持。儘管身處於串流平台主導的時代,Battles 依然希望能保有更多自主性,以及他們那份不甘於現狀,持續用音樂戰鬥的活力。

我不覺得 AI 可以做出像我們一樣的聲音

小玉:可以向大家透露一下新專輯進度嗎?為什麼與上一張專輯間隔這麼長?

Ian:我們剛混音完新專輯,現在就等母帶處理了,不過比預期久,大概是夏天比較懶吧,大家都不在,寄信問事情也回覆得慢。

預計會是 2026 年初發片,我們上次發專輯是 2019 年,接著新冠疫情就來了,我在紐約以外的地方待了快一年,連練團室都退了,超孤單。2021年,搬回紐約,跟 John 在地下室開始亂玩音樂,才比較有感覺。這期間還是硬擠出幾個小巡演,但光是戴口罩、防疫就搞死人了。總之這張專輯弄超久,真正要說的話,認真做音樂的時間是一年半。John 每個禮拜一到五都來我家,因為我早上要送小孩上學,搞定後他大概十點到,然後待到我要接小孩放學的時間才告一段落。

小白:所以你們比較像用練團方式來創作?

Ian:對,互報一些想法然後再實際建構出來。

樂團 Battles 吉他手兼鍵盤手 Ian Williams(圖右)和鼓手 John Stanier(圖左)。

小玉:你們的音樂在千禧年代被人稱為是人機合一的音樂,到了 2025 年的 AI 時代,你們怎麼看待人與機器、人工智慧之間的關係,在創作和演奏上,AI 的出現是否影響到新專輯的方向(例如想要反抗現狀,而更貼近有機,或是更依賴機器創作)?

Ian:這方面,我覺得有兩個面向。我是喜歡用機器,但要說是 AI,又不太明確,感覺不太一樣。我用機器的方式,比較像是讓它做一些有點抽離、不太人性的事,有點像 Brian Eno 那樣——設好一個系統,讓它自己跑、自己生東西出來。你就變成了策劃師,機器會跑出一些你從來沒想過的東西,整個讓人出其不意,接著再去整理那些東西,把想法繼續往下延伸,所以你得看機器想跟你說什麼。

我自己比較喜歡把一些複雜到人腦沒辦法完全掌握的程序丟進去運作。我們不是用貝多芬的方式來寫曲,反而是讓不同的程式互相碰撞,然後跑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重點就是要對那些驚喜感到意外,然後抓住那種感覺繼續發展。我覺得這就像策劃著科技帶來的混亂,運用模組合成器、鼓機,還有各種軟體,這些是我的起點。 所以有「用機器」這部分,但還有另一面。

這次錄音,我就很想「硬塞」一些東西進去,抓取一些混亂的東西,再加入一些比較「傳統」的音樂元素。像是堆疊出張力後再釋放,或是用很簡單的音階,重點是要怎麼把那些混亂的東西變成一首歌,而且讓它聽起來「好像很對耶?」。最後搞出來的東西,反而變得比較像傳統的寫歌方式。John 跟我都很擅長抓那些聽起來很ㄎㄧㄤ、很瞎的聲音。有些東西怪到一個極致,反而聽起來就是對味。然後我們就從那個點開始發展。所以說到底,還是要靠人啦。

(編按:Brian Eno 對於音樂製作手法,常常用到機器與科技來創造可以自我生成、不斷演化的聲響。 他以在環境音樂上的先驅地位聞名,也對 AI 和其他新科技在藝術創作領域的可能性深感興趣。)

小白:所以你們其實不太在意 AI 會怎麼影響音樂創作? 還是你們會好好運用?

Ian:如果 AI 要統治世界了,我覺得人類觸感會更重要。我覺得在影片的領域,有另一個平行世界。現在 AI 影片超扯,要完全了解影響力還太早,但有些 AI 東西真的酷。我不覺得 AI 可以做出像我們一樣的聲音,我聽過的 AI 音樂聽起來就像電腦嘗試做出「正常的」音樂。

小白:真的,AI 做像八〇、九〇或甚至六〇年代的音樂,聽起來很罐頭。 如果你叫 AI 做即興爵士或其他即興音樂,它做不出來。我目前聽過的 AI 音樂都很芭樂,沒什麼新意。

Ian:這樣也好啦。不過大概全世界 90% 的音樂都很爛。這樣講聽起來有點菁英主義,但真的也許只有 10% 的人認真做音樂。我看過有些樂團明明很努力,但音樂還是難聽。

小白:你意思是他們很努力創作,但做出的結果還是超罐頭?

Ian:可以這麼說。我有看過一個 AI 的迷因還不錯:「我寧願機器人幫我洗衣服、洗碗,這樣我才有時間做有創意的事情。」

小白:所以你是說用 AI 來照顧生活起居?

Ian:其實也不是,那個迷因比較像一種噱頭。例如我小孩坐在車裡時會問一堆問題,Siri 答不出來,我就問 ChatGPT,然後用喇叭把答案放出來給他們聽一下。雖然我也不知道內容對不對就是了,這樣講起來好像 AI 在幫我養小孩哩。

2025 年初, Battles 於「大港開唱」的演出。(翻攝自 Battles 社群平台)

衝擊 Spotify 上的「壁紙音樂」

小玉:在 2011 年的一個專訪裡,你曾說過:「我們做出快樂的聲音,是因為我們不開心……只是試圖將負面轉為正向一點。」這是否代表音樂是你思想與情感的寫照?那麼,現在您對你們的音樂感到開心嗎?

Ian:有個老套的說法,說藝術就是要很嚴肅。但我覺得,這個世界就是很爛,所以你才更要做出一些好東西。我們之後的新專輯會有一些比較憂鬱的歌,你們都還沒聽過。

小白:比較悲傷的音樂嗎? 跟社會或政治有關?

Ian:我是希望新專輯也許能激勵大家做點什麼,因為我們國家真的沒救了。

小玉:Battles 樂團自所有發行的 EP 和專輯來看,視覺上的設計都將想要表達的意念抽象化,音樂上也是如此。你們認為無論音樂或視覺藝術,抽象化是一種必要性嗎?是不是反對把音樂搞得很直白或很芭樂?

Ian:我自己創作,通常都會比較隱晦一點,不會把政治立場寫在臉上,比較想讓作品保有藝術性跟抽象性。這樣大家可以自由發揮,想怎麼解讀就怎麼解讀。我覺得這樣比較能呈現生命的複雜性,而不會講得太死。我比較喜歡這樣啦,不過也不會抱怨別人想做不一樣的東西,只要他們覺得做的東西有意義就好。

小玉:就你們的角度來說,當歌詞或對白用作音樂的一部分時,是不是要用很華麗、很嚴謹的方式來呈現?還是反過來,越自然越好?

Ian:不會啊。我一直以來跟歌詞的關係就不是很成熟,就跟之前講的中立性一樣,對我來說,它只是一種聲音,我能理解有些人很在意歌詞的意義。

小白:我們寫〈Sugar Foot〉歌詞的時候,有特別下工夫。唯祥和愛波很會寫詞,我們還找人幫我們以詩歌的形式翻成英文。

Ian:對啊,寫得很好,就是有那個 fu,歌詞聽起來很棒。我一直覺得 Battles 在國際樂迷部分還不錯,很多時候我們的歌都沒什麼歌詞。可能是因為這樣,聽眾比較不會被文字限制,就算不懂英文也能沉浸其中。我們最早的 EP,歌名根本就是亂碼,盡可能地去掉個人色彩,存在的就是樂句和節奏,其他廢話都不必。

小玉:你對於在創作音樂時的自身情感角色有什麼樣的自我解讀?

Ian:我喜歡保持中立,雖然這樣可能不盡理想。但我覺得中立還滿酷的,旋律之類的東西可以留有一點神秘感。我喜歡讓事情有點難以捉摸,不用把所有底牌都掀光,像旋律或和弦進行,如果太快就給一個明確結尾,就覺得有點太芭樂,所以要保持一個平衡。

我最近一直想到 Spotify 這個問題,因為現在 Spotify 上的音樂就像壁紙一樣曝露著「我們在這喔!」然後播放清單就 24 小時一直播。我覺得也許讓事物直接衝擊你更重要,但可能有些人會覺得像  Battles 這種直接衝擊感官的樂團,太過 over,會覺得「我需要喘一下」,可能因為真的太刺激? 但我個人是不覺得啦。

小白:那麼像 Deerhoof 和 Xiu Xiu 這些樂團都把歌曲從 Spotify 撤掉,你怎麼看?

Ian:我很喜歡這個概念和作法,但問題是,那你音樂要放哪?我喜歡重回很獨立、地下的那種感覺,不跟那些大公司混在一起。我一直都盡量待獨立廠牌,但結果還是要透過 Spotify。

我從來沒想過要做複雜的音樂

小玉:Battles 的音樂經常結合一些帶有機械感和電子質感的聲音與紋理,營造出與物件和科技互動的氛圍。身為在一個充滿物質、甚至同質化的世界裡,你覺得如果突然什麼都沒了,世界會變成怎樣?沒有現代化物質的世界會不會是一片荒蕪?

Ian:大概就是沒有任何擴音設備的聲音吧。 可能就會像 1620 年的聲音?像我們這種樂團在那種世界可能根本不會存在。 我記得有次在曼哈頓的一個練團室,有人想為在那裡練團的樂團辦一個 showcase,我本來想說沒差,就去玩玩,結果他就說:「那你們要不要來個不插電演出?」我心想,「你知道我們是什麼樂團嗎?你根本不認識我們吧?」超好笑。

小白:我幾年前看了你們在《紙板錄音現場》表演的影片,樂器似乎都是用紙箱做的耶。

Ian:那表演滿有趣的。其實是一家紙板公司邀請我們去作現場錄音演出,因為他們想展示紙板能做的東西有多極致,還真的用紙板做出鼓組跟吉他。

小玉:你們在歌曲中常常使用迴圈和層層堆疊的紋理,尤其是《Mirrored》那張專輯,有沒有哪段是自己不小心迷失在曲子循環裡,或者原本就是你們刻意的一種編曲設計?

Ian:以新專輯來說,共有 10 首歌,每一首歌都用了不同的技術,歌曲裡的聲音和音效都不一樣,重點是我怎麼運用那些科技。每一首歌都是不同的風格、不同的創作方法,當然也會有一些重複的樂句,但那些重複性和循環是用不同的方式呈現,像是用不同的取樣機,或用很奇怪的方式觸發。

對一些聽眾來說,可能聽起來沒什麼,就只是音樂而已。但對我來說,當中很多重複性都是用不一樣的方式呈現,所以會一直轉變、一直移動,而我們一直以來都是用這樣的手法作曲。

小玉:在第一張專輯《Mirrored》之後,Battles 樂團面臨團員離開,也許是因為人數變少而限縮了演奏的變化彈性,許多樂評說他們少了成員後變得不再「複雜」,你們是怎麼在 4 人、3 人、2 人——這些不同階段創作呢?

Ian:我從來沒想過要做複雜的音樂。我們常常被歸類為數學搖滾,但我覺得 Battles 的音樂一直都比較注重律動性。我們比較想探索其他的東西,而不是做最複雜的音樂。

我覺得四個人的時候,常常會有塞車感,每個人都想彈,然後就得想辦法把這些東西排進去,讓每個人都有空間。每張專輯之間都會隔一段期間,那麼我用的樂器和效果也會不一樣。所以每個專輯都給我不同的感覺,也想表達不同的東西,這也是我們會一直做新專輯,正是因為不想重複以前做過的東西吧。

小玉:是否有任何你一直想嘗試,但還沒試過的聲音實驗?或有什麼法寶會讓 Battles 最死忠的粉絲也嚇一跳?

Ian:如果密切留意一切的話,總是會發現新東西對吧。 我很喜歡新玩具,最近買了 Ginko Synthese 的取樣切割器(sample slicer)。我買的型號是新的 MKIII,可以在現場把聲音丟進去,然後它就會亂跳、亂切。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玩,但主要是想讓歌變得更順。那些電子的聲音總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創造出一些怪怪的效果。

小白:問這題可能有點敏感,現在還有人說你長得很像金凱瑞嗎? 還是有人說你長得像人行道樂團的 Stephen Malkmus?(笑)

Ian:人行道樂團主唱是有沒錯。我 90 年代留短頭髮,有一次在酒吧,酒保跑來說:「後面那群小姐想知道你是不是金凱瑞。」 我就說:「你說我是,我就是囉。」 結果那些女生就跑來跟我講話,真的以為我是他。我就心裡想:「金凱瑞現在會接什麼話呢?」(笑)

小玉:那麼現在還有人提到你在電影《失戀排行榜》裡面的客串嗎? (笑)

Ian:我以前住芝加哥的時候,偶爾會幫 Drag City 唱片打零工,他們就是在那裡拍《失戀排行榜》。主角 John Cusack 也是芝加哥人,他跟 Drag City 的其中一個老闆 Dan Koretsky 很熟。那麼我會幫忙他們打雜,像是當當油漆工之類的。Dan 有時候講電話,我如果剛好在他辦公室漆牆,就會亂插話,他就會森七七地說「哩洗勒衝三小?給點隱私好嗎!」有一天我在他們公司,剛好製作團隊在選角,直接跑來 Drag City 找人當臨時演員,我就這樣被拉進去客串一下《失戀排行榜》了。

後記

小白在訪談結束後,意猶未盡地回顧「Battles 在我心中一直有著很高的地位,每次與他們相遇,總讓我感到非常興奮。畢竟要和自己的音樂偶像見面,很難表現淡定吧? 這次很榮幸能和 Slow Gush 一起作聯訪。對我來說,這樣的時刻都像作夢一樣。

小白記得約莫是 2008 年的寒假,尚處音樂啟蒙階段的他,尚未對 Battles 產生好奇心,落差草原 WWWW 的唯祥和一之在誠品買了這張唱片,小白也沒去探究他們買的專輯是哪個樂團的音樂。回到家後,他們放了這張專輯來聽,雖然用的是電腦喇叭,還隔了數面牆,那些怪異又新奇的樂音聽得讓他興奮得從床上跳起來,跑去問他們:「這團也太屌了吧!到底是殺小音樂!」至今他還是非常懷念初次相遇 Battles 音樂的震撼。隨後很幸運遇上他們 2009 年公佈的亞洲巡迴演出(彷彿加入 Battles 未來教?),也就是 Battles 第一次來台演出,才得以親眼見證他們在舞台上最原始又石破天驚的聲貌。

******Battles Asia Tour 2025*****

日期|2025 年 09 月 07 日 (日)
時間|19:30入場、20:00 開演
場地|Legacy Taipei (台北市中正區八德路一段 1 號)
票價|預售 2000 元/現場 2200 元/愛心票 1000 元
啟售時間|2025 年 6 月 5 日 (四) 中午 12:00
主辦單位|SlowGush Pres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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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吹編輯